《逐夢者》Part I -(1)

第一章

  所有人都說能考上聖瑪麗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宋玥夢卻覺得那只是她噩夢的開始。

        連她在內,她讀的小學那年只有兩個學生考上了聖瑪麗。她們兩個並不熟——正確來說是非常不投契。因而九月開學的時候她有一種十分孤單的感覺,並無半分興奮之情。

  她的小學同學都羨慕她,爸爸媽媽高興得不得了,活像她做了什麼光宗耀祖的事,連鄰居的叔叔阿姨都對她讚口不絕。

  他們都說聖瑪麗是一等一的好學校,在這裡畢業的名人不勝枚舉,普通畢業生也起碼是律師醫生。考上聖瑪麗,等於向成功的人生邁進了一大步。聖瑪麗雖然是津貼學校,不少達官貴人卻搶著替子女報讀。那是一所普通人都能讀、能負擔得起的學校,卻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貴族學校」。這令平民百姓對聖瑪麗更加趨之若鶩。她父親就常常說:「可能坐在你旁邊的那個就已經是首富的孫女!」

  正因為這樣,宋玥夢才更加覺得,聖瑪麗並不是屬於她的地方。

        她在聖瑪麗的第一個月非常難捱。第一天上學已經有同學嘲笑她用中華牌鉛筆——就算不是鉛芯筆,起碼要用My Melody 和 Hello Kitty。中華牌那麼醜。

        高年級的師姐不管她用什麼文具,卻對她的儀容大皺其眉。聖瑪麗男生穿白襯衣深藍色長褲繫同色藍領帶,女生則穿深藍色旗袍式樣的「長衫」——校方認為這叫中西合璧。許多女生渴望進聖瑪麗其實跟這件「長衫」有莫大關係。聖瑪麗的女生走在路上確實鶴立雞群;藍旗袍剪裁得宜,剛好及膝的裙襬露出小腿美麗的弧線。聖瑪麗的女生看起來總是自信又優雅——除了她。

        西史老師在堂上罵她把校服穿得像隻肥大的藍色信封,非常失禮:裙子太長,衣服也造得太大,什麼線條都沒了。

        她沒有作聲。這是媽媽的主意。為了省錢,她的校服一直都訂造得大一點,不必年年換。差別是小學時大部份同學都這樣,現在只有她和幾個傻呼呼搞不懂狀況的中一新生這麼做。

        然而,雖然醜,她其實卻暗地裡慶幸校服那樣寬鬆,可以遮掩她比同齡同學豐滿許多的胸脯。

  她討厭她的胸脯,總是為她招來許多令她尷尬不安的目光。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胸脯這種東西存在,為什麼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式一樣的大小。她有時寧願當男生。

        在聖瑪麗她適應不來的還有英文。她進來之前已經知道這是英文中學,知道除了中文和中史外,包括家政在內的所有其他科目都用英語上課。讀小學時她的英文算是數一數二的好,她以為在聖瑪麗只要用功一點英文應該不會是個太大的問題,但她顯然想得太簡單。

  上課第一個星期,她已經陷入驚恐:早會聽不懂、午間廣播聽不懂、數學聽不懂、綜合科學聽不懂、西史的英文生字多得足以將她淹沒。英文課更不消說,第一節課老師就考他們同義詞。老師在黑板上寫下「arrogant」這個字,她看著同學熱切地舉手作答,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單字,她卻連黑板上的那個字都不會。

        更別提她的英語口音。

        她不知道其他同學都是在哪裡學英文的,但不少同學的英文口音都純正得不可思議。相比之下她的廣東口音近乎可恥。

        她唯一有點優勢的是中文科。但中文在聖瑪麗不受重視。有些同學、師兄姐甚至會驕傲地向別人宣稱自己中文不好,彷彿中文越差就代表英文越好。

        整個聖瑪麗只有校舍叫她歡喜與驚嘆。有近百年歷史的典雅校舍是矗立在市中心的世外桃源。她常常聽人說學校的建築風格是「愛德華式」,她並不理解這是什麼,但她喜歡那紅磚外牆的古樸氣息,像電視上看見的古老歐洲大學。

        校園裡栽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木,盤根錯節,拔地而起,枝葉茂密,看起來跟學校一樣古老。在天朗氣清的日子,絢爛的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校園中心的聖母像水池波光粼粼,像有許多許多的碎鑽撒落了在水池面,光芒四射,生氣勃勃。

        碰上這樣的一個中午,她便會覺得快樂一點,沒那麼抑鬱寂寞。

        一開始的時候,午飯時間最難捱。

        她短暫的跟幾個同學同學當過「飯友」,但很快就彼此都意識到大家並不是同一個星球的人。她喜歡看書,熱愛小說;她的同學卻喜歡看電視劇,而她家裡幾乎是從來不追電視劇的,因為電視永遠都被爸爸佔用。他只看財經節目和新聞。

        她的同學喜歡逛街、打扮,八卦誰跟誰是一對。她對異性的興趣近乎零;買衣服又沒有錢。

        她的同學並沒有擯她出局,但她知道她們也並不特別想跟她一起玩,漸漸她就不大跟她們一起去吃飯了。

        她最初是自己獨個跑去茶餐廳吃,又或者買飯盒回學校吃,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樣令她看起來很像「孤獨精」。她在聖瑪麗已經有點不合群,再「形單影隻」下去就要變成「孤僻」的了。

        她於是到處找可以靜靜吃飯而不會讓太多同學看見的地方。

        聖瑪麗比一般的中學大上許多,倒是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她到處亂逛,最後在校園深處找到了一座小禮拜堂。她不知道禮拜堂的名字,不過因為裡面放了一尊耶穌像,她就叫它「耶穌堂」。在聖瑪麗她好像還是比較常看見聖母像。

        聖瑪麗鄰近有一座大教堂,平常他們要做彌撒都在那裡進行。不知道是不是有大教堂的緣故,她從來沒見過學校有任何活動用到過這個小禮拜堂。她也很少見其他人去那裡。

        這也是她喜歡去「耶穌堂」的其中一個原因。

        她第一眼見到「耶穌堂」就已經很喜歡。她以前沒有去過任何的天主教堂,所以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標準的教堂。它面積不大,但樓底很高。後來她發現原來上面還有個小閣樓。禮拜堂裡有幾排長板凳、一個講壇。壇上有一個耶穌像。耶穌背負十架,姿勢沉重,表情卻慈悲而寬容。窗戶都是彩繪玻璃,再熾熱的陽光經過那些色彩瑰麗的玻璃窗過濾,都要變得柔和動人起來。

        她第一次發現「耶穌堂」的時候,大門敞開著,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她走進去,滿室寧謐,整個喧鬧躁動的世界都被隔絕在門外,禮拜堂祥和得近乎神聖。

        她在長椅祈禱用的踏墊上跪下來禱告。她祈求上帝幫助她,看顧她的媽媽,改變她的爸爸。她閉上雙眼誠心禱告了好久。她渴望祈禱有用。雖然她一直不明白神如果存在,為什麼這世界仍然充滿各種不幸。

        反正她就成了「耶穌堂」的常客。她常常帶個麵包,拿本小說,就在那裡度過一個安寧的中午。她走進小說的世界,短暫逃離高壓的現實生活。那是她一天裡最快樂自在的時光。

        她疑惑過為什麼都沒有其他人來,但很快又想或許不過是因為午飯時間大部份人都出了去外面吃飯。直到十月中旬的某一天,她才發現她並不是唯一一個在「耶穌堂」裡看書的人。

        那天她剛到「耶穌堂」,正要坐下來看書,忽然聽見幾個男生在外面大叫:「大嬸,大嬸!」

        「我明明看見他往這邊走,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人?」

        「你叫他大嬸他當然不理你。喂,Arthur,拜託顯顯靈!這裡有善信需要你的Lab Report 應急!」

        「對,King Arthur,你就做做好心,拯救一下我們這些蟻民!」

        她好奇的往門外探頭瞧了瞧,看見幾個高年級生在不遠處焦急地來回踱步。背後突然響起腳步聲,她受驚的回過頭,赫然發現通往閣樓的梯間有團黑影。

        她心跳遽升,還沒來得及多想那是什麼,就見一個身材頎長結實的男生越過暗影,走向光亮的廳堂。

        他們短暫的四目交投。他的眼神並不冷淡卻也沒有熱度,但他顯然知道她在這裡,因為他眼裡不見詫異。然後她瞥見他手裡也拿著一本書。她看不清楚書名,只知道是一本英文書。

        當然。她不由得生出幾分澀意。標準的聖瑪麗人當然是看英文書。

        那個男生離開「耶穌堂」沒多久,她便聽得歡呼聲:「Long live King Arthur! 我們讚美主,你總算顯靈了!唏,你剛剛到底上哪裡去了?」

        那個叫Arthur的男生不答反問:「找我有事?」他的嗓音低沉而悅耳,令她聯想起大提琴。

        她緊張地咬唇。她想起放學後要去試音。

        學校合唱團招司琴。聖瑪麗人除了讀書成績好,運動和音樂方面的成就亦是卓越過人,常常包辦學界各大比賽的頭幾名。他們的合唱團非常有名氣,征戰南北,所向披靡,近十年開始出戰國際賽,也是未逢敵手。學校因此非常重視司琴。他們的合唱團除了正牌司琴還有幾個訓練有素的後備,萬一臨場發生什麼意外也馬上有人頂上。

        她當時並不知道這些。她只聽說學校另聘專家指導司琴,以為代表當司琴就能免費學琴,於是滿懷希望的去參加選拔。

        去了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參與選拔的全是學藝精湛的高手。他們自選的表演曲目幾乎清一式是高難度的鋼琴曲,除了《黃河》、李斯特的《鐘》,甚至還有人彈觸技曲。

        她幾乎想臨陣逃脫。但她來得太早了,坐了在最前排,想要不知不覺地溜走絕不可能。

        輪到她的時候她只好硬著頭皮在琴凳上坐下。雙手放在溫潤的琴鍵上,指尖下沉,那美麗的聲音和美妙的觸感幾乎令她逸出一聲讚嘆。

        合唱團用的是史坦威的三角鋼琴。她當然知道Steinway,彈琴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但這還是她第一次有機會彈Steinway。那種感覺跟她之前彈過的日本琴完全不一樣。

        她的緊張怯場剎那間煙消雲散。她著迷地把早就熟爛於胸的樂句一接一句奏了下去,同時又覺得這是她第一次彈這首樂曲,每一個音符都是瑰麗的未知之數,每一句都新鮮得令她血脈沸騰。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仍在為Steinway目眩神馳,卻忽然聽見有人說話:

        「宋……宋玥夢?我有沒有唸錯你的名字?這個中文字我沒有見過,是什麼意思?」

        她霍地回過神,驚惶失措地站起身,轉頭看向說話的人,對上一雙碧綠若翡翠的眼睛。

        是駐校的修女。她不記得名字。修女兼任校監,偶爾教一兩班英國文學,不是很常在學校出現。

她聽同學說修女只在重要的場合現身:譬如開學禮、彌撒,又或者有哪個學生成績太差要留級,甚至是捅出了大簍子要退學,就會由修女親自接見。她只在開學禮見過修女一次。

        她緊張的看著修女,吶吶不能成言。修女好脾氣的又問了一次。

        她口吃著用支離破碎的英文解釋這個「玥」字,修女花了好一些功夫才明白過來。

        「是古代的神珠嗎?那你爸爸一定很愛你,視你如掌上明珠。」

        她胸口像被刺了一下,一陣尖銳的痛。

        然後她忽然意識到修女說的是中文。

        這令她困惑。老師都逼她講英文,是外國人的修女卻跟她講廣東話。

        「玥夢,」修女親切的喚她的名字:「你不適合當司琴。」

        她全身一僵。明明說整個選拔完成後才會公佈結果,剛剛幾個同學彈完了她也沒見老師表態,修女特地走過來跟她這麼說是不是因為她彈得實在太糟糕?

        她倏地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她剛剛居然把整首樂曲給彈完了!太多人來試音,為了節省時間前面的同學都是彈到一半老師就喊停。她肯定是彈得太投入,老師喊了停也不知道。

        她總是在做這種事,總是出這種醜。

        來參加選拔的人都清楚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大家都選了合適的樂曲。只有她在彈悲戚又淺易的Funeral March。

        修女解釋道:「你當司琴的話,聽眾會分心,聽不見合唱團的聲音。」

        她雙頰躁紅。她不完全明白修女的意思,但她知道反正就是說她不能勝任。

        她垂下頭,啞聲講了句「Thank you」,急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剛想坐下,突然省起她已經被擯出局了,根本沒有坐下的必要。

        她笨拙的背起書包,只想快點離開,卻不小心撞到椅子腳,發出「砰」的一聲,脛骨一陣劇痛。

        她不敢抬起頭來。

        這時卻聽見修女對她說:「宋同學,你明天放學後來我的宿舍找我好嗎?我的宿舍就在小學部旁邊的那幢矮屋子。」

        修女找她幹什麼?她完全猜不透,又不敢停下腳步回頭問清楚,只能一直忐忑的等到明天。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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