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聖誕節的時候,學生會搞了個聖誕舞會,空前成功。代價是整個十二月學生會所有幹事都忙得幾乎沒有時間睡覺。
沈逸航因為同時還得忙申請大學的事,就更加覺得時間完全不夠用。
新一年剛來臨沒多久,他們收到了決賽的入圍通知。他幾乎有種錯覺:才剛寄出為初賽錄製的CD,下一刻就入圍了。時間過得快得彷彿一眨眼間,就過完了一整個月。
進了決賽,修女和宋玥夢都雀躍不已。他本來對比賽是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見她們那麼興奮,就被感染了也高興了起來。
決賽要奏一首協奏曲和兩首無伴奏獨奏,如果進了最後五強,還要和管弦樂團合奏。比賽的曲目不算難,單論技巧他應付裕如,但大部份曲目的抒情成份比較重,他並不擅長。
宋玥夢跟他剛好相反。她不喜歡巴赫,喜歡蕭邦、柴可夫斯基,浪漫抒情的樂曲她通常都彈得很好,到要演奏巴洛克時期的樂曲時,則顯得相當的平凡乏味。
宋玥夢有次問他是不是不喜歡浪漫時期的音樂,他想了想,答道:「也不是全都不喜歡,只是有些樂曲……太過激動,有些演奏者又彈得太誇張,我聽見會起雞皮疙瘩。」
「那孟德爾遜呢?你是不是也覺得他這首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很濫情?」
濫情?對了。就是這個詞。
「不,我不是不喜歡孟德爾遜,這首純粹是我拉不好,我沒有辦法演繹出那種很熱情奔放的感覺。」
那首孟德爾遜他們練了很久謝斐麗都不滿意:「阿玥,你彈得太戲劇性了,感情多到有點造作,雖然這一首很『浪漫』,你也不應該彈得那麼誇張。」他看見宋玥夢的臉馬上紅了。他知道她很介意修女的評語。他有點不認同,剛欲說話,修女轉向他:
「可是Arthur你又拉得太壓抑了,如果孟德爾遜寫這首協奏曲的時候像你現在這麼理智,他的音樂就不可能蘊含那麼強的感染力了。你們兩個要是能夠加起來搓勻就好了。」
「我覺得……」「可是……」他跟宋玥夢同時開口,又一同打住。他示意她先講,她像是難得鼓起的勇氣一下子洩盡了般,低聲吶吶道:「可是……可是沈逸航他……我不會覺得太壓抑。我、我挺喜歡他這樣拉,他的樂句乾淨俐落,表達的情感也很實在,我反而……是輕浮了點。」她臉上的紅暈濃得像要滴出來一樣。
「抒情我的確不擅長,我知道修女你想我怎麼拉,不過性格所限,我想我未必能拉出那樣的效果。至於阿玥的鋼琴,」他下意識看向她,她聽見自己的名字也下意識抬起眼,眼裡竟有幾分不自在——是認為他叫得太親暱了嗎?他想起她一直稱呼他中文全名,而不像修女般就叫他Arthur,彷彿一直沒法跟他混熟。
他沒有多想,繼續說了下去:「她琴聲裡的感情是豐富了些,或者收斂一下會比較濃淡適宜,但是如果問我的話,我覺得她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熱烈一點,倒也有她的個人風格。」
修女聽罷沒有馬上接腔,一臉高深莫測的看看他,又看看宋玥夢,道:「我一直覺得如果你們能夠互相影響的話,對你們的音樂發展會是好事。你有沒有聽過阿玥彈巴赫?她總沒有辦法把每個音符都彈得很平均,那不是因為她拍子沒數好,而是她總是彈著彈著就激動起來,情況就好像要你拉卡門。你的技巧很好,足夠駕馭有餘,但我就算沒聽過你拉卡門,也可以想像你一定把蕩婦卡門拉到變成修女卡門。」修女朝他眨眨眼。
「我還以為你們多多少少會聽對方的音樂不順耳,到時她會要你熱情點,你會叫她收斂些,我這個老師就省氣省力坐享其成,真沒想到你們會說喜歡對方的音樂。如果喜歡,那為什麼自己又不這樣演奏呢?還是這就是中文常常說的『和而不同』?」
修女的話教他有些意外。這些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從沒想過只聽自己擅長拉的音樂,正如他也沒想過要只跟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做朋友。他下意識又看了宋玥夢一眼,見她仍是一臉窘迫,雙頰酡紅。但他真的覺得她這樣彈琴沒有問題。她的琴聲他也是真心喜歡的。
修女的想法他沒有深究,反正那天打後,Sister沒有再逼他們改變自己的演奏方式,其餘的幾首樂曲也很快就過關了。修女不再定時跟他上課,而是囑咐他自己在家練習,別生疏了。
這個安排對於他來說是好事,因為他變得越來越忙。
他認真想過了,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去外國讀書。學校的課程是越來越不能夠滿足他了。
他不止報了MIT,還申請了Caltech等院校。如果他被錄取的話,剩下來要考慮的就是錢的問題了。
——當然,他父親絕對付得起學費,而且還很樂意付,只是他不願意一直依靠家裡。
書是他自己要讀的。再說,「陳皮」的話也令他心裡很不舒服。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不公平,但「陳皮」令他覺得自己有份令到這個世界不公平。
他開始了各種盤算:最直截了當的辦法當然是領獎學金,然而他做了一輪資料搜集後發現如「陳皮」所言,可以供他申請的本地獎學金很少;要是申請美國的,他一來不是美國公民,二來還沒有學校錄取他,也就是說獎學金一途是「此路不通」。
他接著考慮借貸和兼職。他不抗拒借貸,問題是他現在才十六歲,他懷疑有銀行願意借錢給他。至於兼職……他同樣不抗拒,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跟同學聊起,他才意外的發現有兼職的同學遠比他以為的要多。大部份是教琴、替別人補習,有些則當過人口普查的調查員,連「數王」在上年的暑假也做過暑期工——「就在一間電腦公司裡打雜。你知道我喜歡電腦。薪水還可以啦,反正自己賺錢自己花最自在,不用給老媽子嘮叨。老闆還說我中七的暑假可以再回去打工,他們想找我寫程式。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事實證明他跟「數王」比,他才是不切實際的那一個。上年暑假他參加了大學辦的夏令營,整天窩在大學裡聽講座、看研究生做實驗。他連一秒鐘也沒有想過要做兼職賺錢——
他從來不缺錢。
以至於要花錢時他竟然對於怎麼掙錢茫無頭緒。
看了很多升學求職的資料,到最後他發現如果想靠獎學金,他最大的機會是在入學後再考校內的獎助學金;想做兼職,最容易找的也是大學裡的各種工讀。也就是說,他想自力更生,最快至少是第一個學期之後的事。如果不靠他父親,他就算考上了,也很可能因為籌不出學費而沒法子去。
他想起「陳皮」眼裡的不甘,一顆心向下沉。
「陳皮」沒說錯,他是比別人幸運,可以靠父蔭。
這些他沒有跟家裡的人說。家裡的氣氛最近並不好,父母關係持續緊張,妹妹脾氣暴躁,因為她的合唱團輸了比賽。
「我們是七連冠!之前七屆都是我們贏,我想破頭也想不明白評判為什麼會覺得梁紹恩唱得比我們好!這間商會中學我之前連聽都沒聽過!你說,評判是不是被收買了?我們怎麼可能會輸?怎可能輸給這種連三甲也從沒打入過的中學?」
妹妹抱怨了很久,最後說:「哥,我輸了,你的小提琴比賽一定要代我贏回來!」
比賽怎麼可能由旁人代為贏回來?他從來沒有弄懂過妹妹的邏輯。
***
農暦新年過後,有慈善團體來學校募捐,在早會播放講述第三世界兒童慘況的宣傳片。那段片拍得頗為煽情,班上有幾個女同學看得眼泛淚光。「陳皮」嗤之以鼻:「真捐了錢,也不知道有多少真能落到災民的手裡!」
之後,沈逸航代表學生會上台做簡短的活動宣傳。低年級的學生站在前排,宋玥夢正好站在靠近走道的位置,他走上台時與她擦肩而過,瞥見她微仰著臉,雙目通紅。他微地一怔。
他想起她感情充沛的琴聲。想來她雖然個性彆扭,寡言少語,卻是個感情豐富的人。
又或者女孩子都是這樣的,碰上這種催淚的故事,就會哭。
早會完了後「陳皮」意猶未盡,低聲數落道:「真是廉價的眼淚,一副這麼有同情心的樣子,我就看看是不是最後都會捐錢!」
沈逸航聞言看看四周的同學,有個女同學說:「真是好可憐,瘦成那樣子!連樹皮也沒得吃嗎?」
一個男同學討好的湊了上去:「是啊,真是太可憐了!生在這種第三世界的國家就是倒楣。你有沒有看見,他們都生鼓脹了。」
「什麼是鼓脹啊?……啊?營養不良所以水腫?我剛剛就一直在想為什麼四肢都這麼瘦偏偏肚子這樣大,還以為是懷孕了呢,原來是病啊……」
收回視線,他正好看見「陳皮」一臉譏誚。
午飯時間他跟其他幹事買了飯盒在學生會辦公室趕進度。下星期歌唱比賽就要正式開鑼,那是學生會的年度大型活動。校內的歌唱比賽儼如歌星選拔賽,除了歌喉外,台風舞步缺一不可,不少參賽者甚至會特別訂製閃亮的華服應戰,是聖瑪麗的年度盛事。
沈逸航吃完了飯盒,收拾好拿去外面的垃圾桶。學生會辦公室對出就是有蓋操場。今天操場放置了七八個活動宣傳板,上面貼的都是非洲兒童受饑荒折磨的圖文海報,附近放了幾個募捐箱。他巡梭一遍,頗為冷清。
垃圾桶附近也有一個募捐箱。他剛丟完垃圾,瞥見一個女學生走到募捐箱前捐獻。他聽見幾聲清脆的聲響,該是投進了一堆零錢。
是把不要的零頭都扔進去當回收麼?學校不時有慈善募捐,好些人嫌硬幣重面值又小,就趁這種時候把零錢都用掉,又算是做了善事。他正要回學會辦公室,眼角掃見寬大過長的藍色長衫,目光倏地向上;果然看見一頭彷彿永遠梳不好的亂翹短髮。
宋玥夢背對著他,肩背微駝,似乎要把本來就不高的自己縮得更小,讓所有人都看不見。
他下意識站住腳步。
「唉呀,我剛想問你借兩塊錢買汽水,你把所有零錢都投進去了?」他聽見一個女學生問宋玥夢。
「……嗯。」
「你也嫌零錢重麼?那你對著何雲毅幹嘛這麼計較,連五毛錢也要算清?」
他看見她僵硬著沒有答。
「我聽說你家裡每天都給你把車錢預備好,一毛錢也不會多,是不是你父母這樣子,所以你做人這麼斤斤計較?可是不對,既然你連車錢都剛剛好,你哪來的零錢可以捐?」說著他瞧見那個女生神色古怪的看了宋玥夢一眼。「你該不會把回家的車錢捐了吧?才那幾塊錢有什麼用?再說,把車錢捐了你怎麼回家?難道你在裝偉大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一開始做人就不要太計較,不是比裝偉大來得更好嗎?」
宋玥夢就像尊石像般僵立原地,一聲不響。
「……你真的很奇怪……」得不到回應,那個女生喃喃自語,摸出幾張鈔票隨手扔了進募捐箱。他看見宋玥夢縮了縮,彷彿被針扎到了。「汽水機不收紙幣真麻煩!」那個女生抱怨著走開了。宋玥夢仍然呆立原地,好久一動不動。
***
當天下課後,他在學生會辦公室待到四點半。
最緊急的事務中午就做完了,他已經把要趕印的旗幟和背景圖樣都傳真給了廠商。今天他並不一定要留下來。
今天是星期三,他記得逢星期三修女跟宋玥夢上琴課。
他來到修女的宿舍門前,剛要敲門,門就自己開了。
「Arthur,你找我?」開門的是謝斐麗,宋玥夢就站在她身後。他來得正是時候。
「嗯。Sister,我來練合奏。」
修女揚眉而笑。「忙完學生會的事務了?我聽說今年的表演嘉賓是黎Sir?有人看見他準備了件鏤空閃鑽衫當戰衣,這幾天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他微微一笑。「這是機密,不能說的。Sister到時來看就知道了。」
修女亦不追問。「下個月就決賽了,你們的確應該多練一兩次。」事實上早兩個禮拜修女就提過他的了,只是他忙,又沒有非贏不可的想法,就一直耽擱下來。「阿玥,你今天有空嗎?不急著回家的話先跟Arthur練一練好不好?」修女回過頭問宋玥夢。
宋玥夢背著書包,手裡抱著琴譜,站在修女宿舍明亮的廳堂裡,臉龐有點背光,卻仍能看見那淡淡的紅暈——她今天的課大概上得很興奮愉快,身上已不見晌午時的陰鬱。宋玥夢看向他,點頭應好,然後問修女:「我們在這裡練嗎?」
「有個朋友從英國來探我,我答應了去接機,現在差不多要出發了。今天你們自己先練一練吧。」一頓,修女踅回室內簽了張借用琴室的便條給他們:「用音樂大樓的琴室好了,三樓琴房的鋼琴雖好,始終是狹小了些。」
宋玥夢接過便條,跟修女道別後,與他一道去校務處領鑰匙,他順便簽名借用音樂大樓裡的備用小提琴。她見了好奇的問:「別的小提琴你用得慣嗎?」
多少是有點不習慣的,可是他今天本來並沒有練琴的打算,沒有帶琴。他笑道:「還好。」
「你有沒有想過學大提琴?」她問。
「沒有。為什麼這樣問?」
「你會小提琴,再學的話會比較快吧?我覺得大提琴的聲音很好聽。」
「我妹妹以前學過大提琴,後來她把琴扔了。如果我再放一台在家,她會生氣的。」
她吃一驚。「為什麼要把琴扔掉?就算不學了也可以送給其他人啊。」
「琴是我父親送的,她後來恨他,連帶就恨上大提琴了。」他平淡的說。
她看著他,好一刻鐘一瞬不瞬,他看不出來她在想些什麼。這時校務處的書記走了過來:「借用琴室?也對,你們下個月就要比賽了吧?機票跟酒店我都替你們訂好了,就等簽證發下來。你們知不知道辦簽證多麻煩啊,你們得感謝我呢。」
他們稱謝。另一個職員這時把音樂大樓的鑰匙交給他們,他們正要離開,書記又叫住了他們:「別走別走,這兩張表格拿回去填好,填了才能申請發還比賽的費用。」
宋玥夢困惑:「比賽的費用?可是我們沒有出過錢。」
「沒有出過錢你怎麼買機票申請簽證?學校從來都不替學生墊支。」
宋玥夢微蹙著眉想再開口,書記不耐煩的揮手打斷了她:「好了,反正表格給我填好,五點了,我要下班了。」
他們拿了表格,往音樂大樓走,抵達琴室時,路上一直沉默的宋玥夢忽然道:「那些錢Sister替我們付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是不是?」
「嗯……想來是這樣。」修女叫他們填表申請簽證,卻沒有要他們交簽證費的時候他就猜到了。他知道修女這樣做主要是為了宋玥夢,也就沒有跟宋玥夢提。
她垂下頭默默的用門匙開門,開燈,放下書包,拉開琴凳,打開鋼琴,然後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她的坐姿很好,坐得很直,眼睫卻一直低垂著,沒抬起眼來。
他不明所以,默默用鑰匙打開儲物櫃取出備用的小提琴,走到鋼琴邊,站住。他不明白為什麼的本來愉悅的臉上又爬滿了陰鬱。
「開始了?」等他調好音,她問。他應了一聲,鋼琴聲率先響起。
他們練了幾遍,聲音卻始終不對——跟他手中陌生的小提琴無關,是她的琴聲第一次聽起來竟是萬般壓抑,她的鋼琴跟他的小提琴合起來形成了不透光的密雲,明明聲音沒有重量,卻連他聽了也覺得太沉重。
他在她想再彈第四次時喊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頭,仍是低眉斂目。
「你不喜歡修女的做法?」
她久久沒有答話,他以為她不會開口的了,她才低聲道:「一直這樣受人恩惠,怎樣才能還得清。她費了這麼多心神,如果贏不了怎麼好?」
他一怔,脫口道:「何必計較這些,凡事都算得這樣清豈不是自尋煩惱?」
她震驚地抬頭看他,剎那間,眼神茫然又脆弱。
他倏地想起中午時聽見的話。
「……我的意思是,Sister這麼做,或許僅是覺得這樣方便我們,款項晚一點學校會發還給她的,你並沒有佔她便宜。」見沒有反應,他續道:「學生會搞活動要買東西,很多時候都是內閣成員先墊支,這是普遍的做法。Sister予我們方便,你感謝她當然是對的,不過不必想到受人恩惠這種地方上去。我想這並不是Sister的本意。」
她垂下眼,並不應聲。一頓,道:「再練一次?還是下次再彈?」
她語氣平平,他聽不出來她是不是仍心懷芥蒂,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點情緒:「其實你並不需要想那麼多……」何苦無緣無故令自己不快樂?
她這時抬起眼來,他對上她的眼睛,她眼裡的神情他不會形容,只是一瞬間,後面的話就接不下去了。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