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者》Part I -(8)

第八章

  聖誕節的時候,學生會搞了個聖誕舞會,空前成功。代價是整個十二月學生會所有幹事都忙得幾乎沒有時間睡覺。

  沈逸航因為同時還得忙申請大學的事,就更加覺得時間完全不夠用。

  新一年剛來臨沒多久,他們收到了決賽的入圍通知。他幾乎有種錯覺:才剛寄出為初賽錄製的CD,下一刻就入圍了。時間過得快得彷彿一眨眼間,就過完了一整個月。

  進了決賽,修女和宋玥夢都雀躍不已。他本來對比賽是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見她們那麼興奮,就被感染了也高興了起來。

  決賽要奏一首協奏曲和兩首無伴奏獨奏,如果進了最後五強,還要和管弦樂團合奏。比賽的曲目不算難,單論技巧他應付裕如,但大部份曲目的抒情成份比較重,他並不擅長。

  宋玥夢跟他剛好相反。她不喜歡巴赫,喜歡蕭邦、柴可夫斯基,浪漫抒情的樂曲她通常都彈得很好,到要演奏巴洛克時期的樂曲時,則顯得相當的平凡乏味。

  宋玥夢有次問他是不是不喜歡浪漫時期的音樂,他想了想,答道:「也不是全都不喜歡,只是有些樂曲……太過激動,有些演奏者又彈得太誇張,我聽見會起雞皮疙瘩。」

  「那孟德爾遜呢?你是不是也覺得他這首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很濫情?」

  濫情?對了。就是這個詞。

  「不,我不是不喜歡孟德爾遜,這首純粹是我拉不好,我沒有辦法演繹出那種很熱情奔放的感覺。」

  那首孟德爾遜他們練了很久謝斐麗都不滿意:「阿玥,你彈得太戲劇性了,感情多到有點造作,雖然這一首很『浪漫』,你也不應該彈得那麼誇張。」他看見宋玥夢的臉馬上紅了。他知道她很介意修女的評語。他有點不認同,剛欲說話,修女轉向他:

  「可是Arthur你又拉得太壓抑了,如果孟德爾遜寫這首協奏曲的時候像你現在這麼理智,他的音樂就不可能蘊含那麼強的感染力了。你們兩個要是能夠加起來搓勻就好了。」

  「我覺得……」「可是……」他跟宋玥夢同時開口,又一同打住。他示意她先講,她像是難得鼓起的勇氣一下子洩盡了般,低聲吶吶道:「可是……可是沈逸航他……我不會覺得太壓抑。我、我挺喜歡他這樣拉,他的樂句乾淨俐落,表達的情感也很實在,我反而……是輕浮了點。」她臉上的紅暈濃得像要滴出來一樣。

  「抒情我的確不擅長,我知道修女你想我怎麼拉,不過性格所限,我想我未必能拉出那樣的效果。至於阿玥的鋼琴,」他下意識看向她,她聽見自己的名字也下意識抬起眼,眼裡竟有幾分不自在——是認為他叫得太親暱了嗎?他想起她一直稱呼他中文全名,而不像修女般就叫他Arthur,彷彿一直沒法跟他混熟。

  他沒有多想,繼續說了下去:「她琴聲裡的感情是豐富了些,或者收斂一下會比較濃淡適宜,但是如果問我的話,我覺得她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熱烈一點,倒也有她的個人風格。」

  修女聽罷沒有馬上接腔,一臉高深莫測的看看他,又看看宋玥夢,道:「我一直覺得如果你們能夠互相影響的話,對你們的音樂發展會是好事。你有沒有聽過阿玥彈巴赫?她總沒有辦法把每個音符都彈得很平均,那不是因為她拍子沒數好,而是她總是彈著彈著就激動起來,情況就好像要你拉卡門。你的技巧很好,足夠駕馭有餘,但我就算沒聽過你拉卡門,也可以想像你一定把蕩婦卡門拉到變成修女卡門。」修女朝他眨眨眼。

  「我還以為你們多多少少會聽對方的音樂不順耳,到時她會要你熱情點,你會叫她收斂些,我這個老師就省氣省力坐享其成,真沒想到你們會說喜歡對方的音樂。如果喜歡,那為什麼自己又不這樣演奏呢?還是這就是中文常常說的『和而不同』?」

  修女的話教他有些意外。這些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從沒想過只聽自己擅長拉的音樂,正如他也沒想過要只跟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做朋友。他下意識又看了宋玥夢一眼,見她仍是一臉窘迫,雙頰酡紅。但他真的覺得她這樣彈琴沒有問題。她的琴聲他也是真心喜歡的。

  修女的想法他沒有深究,反正那天打後,Sister沒有再逼他們改變自己的演奏方式,其餘的幾首樂曲也很快就過關了。修女不再定時跟他上課,而是囑咐他自己在家練習,別生疏了。

  這個安排對於他來說是好事,因為他變得越來越忙。

  他認真想過了,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去外國讀書。學校的課程是越來越不能夠滿足他了。

  他不止報了MIT,還申請了Caltech等院校。如果他被錄取的話,剩下來要考慮的就是錢的問題了。

  ——當然,他父親絕對付得起學費,而且還很樂意付,只是他不願意一直依靠家裡。

  書是他自己要讀的。再說,「陳皮」的話也令他心裡很不舒服。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不公平,但「陳皮」令他覺得自己有份令到這個世界不公平。

  他開始了各種盤算:最直截了當的辦法當然是領獎學金,然而他做了一輪資料搜集後發現如「陳皮」所言,可以供他申請的本地獎學金很少;要是申請美國的,他一來不是美國公民,二來還沒有學校錄取他,也就是說獎學金一途是「此路不通」。

  他接著考慮借貸和兼職。他不抗拒借貸,問題是他現在才十六歲,他懷疑有銀行願意借錢給他。至於兼職……他同樣不抗拒,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跟同學聊起,他才意外的發現有兼職的同學遠比他以為的要多。大部份是教琴、替別人補習,有些則當過人口普查的調查員,連「數王」在上年的暑假也做過暑期工——「就在一間電腦公司裡打雜。你知道我喜歡電腦。薪水還可以啦,反正自己賺錢自己花最自在,不用給老媽子嘮叨。老闆還說我中七的暑假可以再回去打工,他們想找我寫程式。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事實證明他跟「數王」比,他才是不切實際的那一個。上年暑假他參加了大學辦的夏令營,整天窩在大學裡聽講座、看研究生做實驗。他連一秒鐘也沒有想過要做兼職賺錢——

  他從來不缺錢。

  以至於要花錢時他竟然對於怎麼掙錢茫無頭緒。

  看了很多升學求職的資料,到最後他發現如果想靠獎學金,他最大的機會是在入學後再考校內的獎助學金;想做兼職,最容易找的也是大學裡的各種工讀。也就是說,他想自力更生,最快至少是第一個學期之後的事。如果不靠他父親,他就算考上了,也很可能因為籌不出學費而沒法子去。

  他想起「陳皮」眼裡的不甘,一顆心向下沉。

  「陳皮」沒說錯,他是比別人幸運,可以靠父蔭。

  這些他沒有跟家裡的人說。家裡的氣氛最近並不好,父母關係持續緊張,妹妹脾氣暴躁,因為她的合唱團輸了比賽。

  「我們是七連冠!之前七屆都是我們贏,我想破頭也想不明白評判為什麼會覺得梁紹恩唱得比我們好!這間商會中學我之前連聽都沒聽過!你說,評判是不是被收買了?我們怎麼可能會輸?怎可能輸給這種連三甲也從沒打入過的中學?」

  妹妹抱怨了很久,最後說:「哥,我輸了,你的小提琴比賽一定要代我贏回來!」

  比賽怎麼可能由旁人代為贏回來?他從來沒有弄懂過妹妹的邏輯。

***

  農暦新年過後,有慈善團體來學校募捐,在早會播放講述第三世界兒童慘況的宣傳片。那段片拍得頗為煽情,班上有幾個女同學看得眼泛淚光。「陳皮」嗤之以鼻:「真捐了錢,也不知道有多少真能落到災民的手裡!」

  之後,沈逸航代表學生會上台做簡短的活動宣傳。低年級的學生站在前排,宋玥夢正好站在靠近走道的位置,他走上台時與她擦肩而過,瞥見她微仰著臉,雙目通紅。他微地一怔。

  他想起她感情充沛的琴聲。想來她雖然個性彆扭,寡言少語,卻是個感情豐富的人。

  又或者女孩子都是這樣的,碰上這種催淚的故事,就會哭。

  早會完了後「陳皮」意猶未盡,低聲數落道:「真是廉價的眼淚,一副這麼有同情心的樣子,我就看看是不是最後都會捐錢!」

  沈逸航聞言看看四周的同學,有個女同學說:「真是好可憐,瘦成那樣子!連樹皮也沒得吃嗎?」

  一個男同學討好的湊了上去:「是啊,真是太可憐了!生在這種第三世界的國家就是倒楣。你有沒有看見,他們都生鼓脹了。」

  「什麼是鼓脹啊?……啊?營養不良所以水腫?我剛剛就一直在想為什麼四肢都這麼瘦偏偏肚子這樣大,還以為是懷孕了呢,原來是病啊……」

  收回視線,他正好看見「陳皮」一臉譏誚。

  午飯時間他跟其他幹事買了飯盒在學生會辦公室趕進度。下星期歌唱比賽就要正式開鑼,那是學生會的年度大型活動。校內的歌唱比賽儼如歌星選拔賽,除了歌喉外,台風舞步缺一不可,不少參賽者甚至會特別訂製閃亮的華服應戰,是聖瑪麗的年度盛事。

  沈逸航吃完了飯盒,收拾好拿去外面的垃圾桶。學生會辦公室對出就是有蓋操場。今天操場放置了七八個活動宣傳板,上面貼的都是非洲兒童受饑荒折磨的圖文海報,附近放了幾個募捐箱。他巡梭一遍,頗為冷清。

  垃圾桶附近也有一個募捐箱。他剛丟完垃圾,瞥見一個女學生走到募捐箱前捐獻。他聽見幾聲清脆的聲響,該是投進了一堆零錢。

  是把不要的零頭都扔進去當回收麼?學校不時有慈善募捐,好些人嫌硬幣重面值又小,就趁這種時候把零錢都用掉,又算是做了善事。他正要回學會辦公室,眼角掃見寬大過長的藍色長衫,目光倏地向上;果然看見一頭彷彿永遠梳不好的亂翹短髮。

  宋玥夢背對著他,肩背微駝,似乎要把本來就不高的自己縮得更小,讓所有人都看不見。

  他下意識站住腳步。

  「唉呀,我剛想問你借兩塊錢買汽水,你把所有零錢都投進去了?」他聽見一個女學生問宋玥夢。

  「……嗯。」

  「你也嫌零錢重麼?那你對著何雲毅幹嘛這麼計較,連五毛錢也要算清?」

  他看見她僵硬著沒有答。

  「我聽說你家裡每天都給你把車錢預備好,一毛錢也不會多,是不是你父母這樣子,所以你做人這麼斤斤計較?可是不對,既然你連車錢都剛剛好,你哪來的零錢可以捐?」說著他瞧見那個女生神色古怪的看了宋玥夢一眼。「你該不會把回家的車錢捐了吧?才那幾塊錢有什麼用?再說,把車錢捐了你怎麼回家?難道你在裝偉大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一開始做人就不要太計較,不是比裝偉大來得更好嗎?」

  宋玥夢就像尊石像般僵立原地,一聲不響。

  「……你真的很奇怪……」得不到回應,那個女生喃喃自語,摸出幾張鈔票隨手扔了進募捐箱。他看見宋玥夢縮了縮,彷彿被針扎到了。「汽水機不收紙幣真麻煩!」那個女生抱怨著走開了。宋玥夢仍然呆立原地,好久一動不動。

***

  當天下課後,他在學生會辦公室待到四點半。

  最緊急的事務中午就做完了,他已經把要趕印的旗幟和背景圖樣都傳真給了廠商。今天他並不一定要留下來。

  今天是星期三,他記得逢星期三修女跟宋玥夢上琴課。

  他來到修女的宿舍門前,剛要敲門,門就自己開了。

  「Arthur,你找我?」開門的是謝斐麗,宋玥夢就站在她身後。他來得正是時候。

  「嗯。Sister,我來練合奏。」

  修女揚眉而笑。「忙完學生會的事務了?我聽說今年的表演嘉賓是黎Sir?有人看見他準備了件鏤空閃鑽衫當戰衣,這幾天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他微微一笑。「這是機密,不能說的。Sister到時來看就知道了。」

  修女亦不追問。「下個月就決賽了,你們的確應該多練一兩次。」事實上早兩個禮拜修女就提過他的了,只是他忙,又沒有非贏不可的想法,就一直耽擱下來。「阿玥,你今天有空嗎?不急著回家的話先跟Arthur練一練好不好?」修女回過頭問宋玥夢。

  宋玥夢背著書包,手裡抱著琴譜,站在修女宿舍明亮的廳堂裡,臉龐有點背光,卻仍能看見那淡淡的紅暈——她今天的課大概上得很興奮愉快,身上已不見晌午時的陰鬱。宋玥夢看向他,點頭應好,然後問修女:「我們在這裡練嗎?」

  「有個朋友從英國來探我,我答應了去接機,現在差不多要出發了。今天你們自己先練一練吧。」一頓,修女踅回室內簽了張借用琴室的便條給他們:「用音樂大樓的琴室好了,三樓琴房的鋼琴雖好,始終是狹小了些。」

  宋玥夢接過便條,跟修女道別後,與他一道去校務處領鑰匙,他順便簽名借用音樂大樓裡的備用小提琴。她見了好奇的問:「別的小提琴你用得慣嗎?」

  多少是有點不習慣的,可是他今天本來並沒有練琴的打算,沒有帶琴。他笑道:「還好。」

  「你有沒有想過學大提琴?」她問。

  「沒有。為什麼這樣問?」

  「你會小提琴,再學的話會比較快吧?我覺得大提琴的聲音很好聽。」

  「我妹妹以前學過大提琴,後來她把琴扔了。如果我再放一台在家,她會生氣的。」

  她吃一驚。「為什麼要把琴扔掉?就算不學了也可以送給其他人啊。」

  「琴是我父親送的,她後來恨他,連帶就恨上大提琴了。」他平淡的說。

  她看著他,好一刻鐘一瞬不瞬,他看不出來她在想些什麼。這時校務處的書記走了過來:「借用琴室?也對,你們下個月就要比賽了吧?機票跟酒店我都替你們訂好了,就等簽證發下來。你們知不知道辦簽證多麻煩啊,你們得感謝我呢。」

  他們稱謝。另一個職員這時把音樂大樓的鑰匙交給他們,他們正要離開,書記又叫住了他們:「別走別走,這兩張表格拿回去填好,填了才能申請發還比賽的費用。」

  宋玥夢困惑:「比賽的費用?可是我們沒有出過錢。」

  「沒有出過錢你怎麼買機票申請簽證?學校從來都不替學生墊支。」

  宋玥夢微蹙著眉想再開口,書記不耐煩的揮手打斷了她:「好了,反正表格給我填好,五點了,我要下班了。」

  他們拿了表格,往音樂大樓走,抵達琴室時,路上一直沉默的宋玥夢忽然道:「那些錢Sister替我們付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是不是?」

  「嗯……想來是這樣。」修女叫他們填表申請簽證,卻沒有要他們交簽證費的時候他就猜到了。他知道修女這樣做主要是為了宋玥夢,也就沒有跟宋玥夢提。

  她垂下頭默默的用門匙開門,開燈,放下書包,拉開琴凳,打開鋼琴,然後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她的坐姿很好,坐得很直,眼睫卻一直低垂著,沒抬起眼來。

  他不明所以,默默用鑰匙打開儲物櫃取出備用的小提琴,走到鋼琴邊,站住。他不明白為什麼的本來愉悅的臉上又爬滿了陰鬱。

  「開始了?」等他調好音,她問。他應了一聲,鋼琴聲率先響起。

  他們練了幾遍,聲音卻始終不對——跟他手中陌生的小提琴無關,是她的琴聲第一次聽起來竟是萬般壓抑,她的鋼琴跟他的小提琴合起來形成了不透光的密雲,明明聲音沒有重量,卻連他聽了也覺得太沉重。

  他在她想再彈第四次時喊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頭,仍是低眉斂目。

  「你不喜歡修女的做法?」

  她久久沒有答話,他以為她不會開口的了,她才低聲道:「一直這樣受人恩惠,怎樣才能還得清。她費了這麼多心神,如果贏不了怎麼好?」

  他一怔,脫口道:「何必計較這些,凡事都算得這樣清豈不是自尋煩惱?」

  她震驚地抬頭看他,剎那間,眼神茫然又脆弱。

  他倏地想起中午時聽見的話。

  「……我的意思是,Sister這麼做,或許僅是覺得這樣方便我們,款項晚一點學校會發還給她的,你並沒有佔她便宜。」見沒有反應,他續道:「學生會搞活動要買東西,很多時候都是內閣成員先墊支,這是普遍的做法。Sister予我們方便,你感謝她當然是對的,不過不必想到受人恩惠這種地方上去。我想這並不是Sister的本意。」

  她垂下眼,並不應聲。一頓,道:「再練一次?還是下次再彈?」

  她語氣平平,他聽不出來她是不是仍心懷芥蒂,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點情緒:「其實你並不需要想那麼多……」何苦無緣無故令自己不快樂?

  她這時抬起眼來,他對上她的眼睛,她眼裡的神情他不會形容,只是一瞬間,後面的話就接不下去了。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從第一章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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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者》Part I -(7)

第七章

  宋玥夢在修女的辦公室看見沈逸航的時候,著實愣了一下。

  修女說有人想請她當比賽的伴奏,要她今天放學後過來。她一直在猜什麼人會想讓她當伴奏,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沈逸航。他會樂器不出奇,聖瑪麗人或多或少都懂一點;但她從沒見過他上台表演也沒聽說他參賽得過獎。聖瑪麗人通常不打沒把握的仗,會參賽的十之八九是老手。

  沈逸航對她淡淡一笑。她拘謹的向他點點頭。彼此算是打了招呼。

  「阿玥,這是6B的Arthur Shum。我想你在學生會的就職典禮上已經見過他了對不對?Arthur,這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宋玥夢同學。她有個英文名字很可愛叫Lily,不過她說只有在上英文課時才用,你平常可以跟我一樣叫她阿玥。」

  她沒想到修女會把她從來不用的英文名字說出來,雙頰脹紅,覺得奇窘。Lily是百合,是她媽媽翻了好久字典替她改的,她從小學沿用至今。沒想到不久前出了個肉彈豔星叫「莉莉」,她……她胸部又是比同輩豐滿的,結果讓人笑了好久。修女不看娛樂新聞所以不清楚,但沈逸航肯定是有聽過「莉莉」的,也知道現在叫自己做Lily是多麼的犯忌的一件事。

  沈逸航神色未變。「Sister,我們之前見過了。」

  「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了嗎?那很好,合作起來應該更有默契了。」修女臉上閃過訝異,但她沒追問他們是怎麼認識的。「阿玥,Arthur想參加麻薩諸塞州青少年小提琴賽。我聽過他的演奏,很有水準,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入圍的。」

  她沒聽清楚那個似乎很長的比賽名字。「那是……校際音樂節之類的比賽嗎?」

  「校際音樂節……你也可以這樣理解。對,你就把它理解成美國的校際音樂節好了,就是一群年青人聚在一起交流一下。」修女笑。

  「……美國?」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是啊。決賽在美國舉行,入圍的話可以申請學校的津貼去比賽呢。」

  她的胃又開始翻騰了起來。「那不就是……國際賽事了嗎?」

  「是啊。」修女的聲調輕鬆平常不過,彷彿她即將要做的不過是在學校禮堂隨便彈彈詩歌伴奏。

  她下意識看向沈逸航,只見他的表情也是淡淡然早就見慣這種場面似的。她開始胃痛了。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修女肯定沒跟沈逸航解釋清楚她的情況。她得儘快跟他講清楚!

  好不容易捱到修女介紹完比賽細則,走開了去找樂譜,她覺得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湊近沈逸航急促的低聲道:

  「我還沒有考八級。」

  他訝異的表情印證了她的猜想。她續道:

  「也沒有給任何人當過伴奏。」

  他臉上的訝異並沒有維持很久。他只是靜靜的看著她,似乎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只好硬著頭皮把話挑明:

  「你要不要跟修女談一談?現在換人還來得及。」

  這下他總算有反應了,卻不是她預期之內的緊張心急。他笑,是露齒的那種笑,道:

  「沒關係,我也沒考八級,而且沒參加過比賽。」

  她不懂。「那你這次為了什麼參賽?」

  他頓了頓。「我想去美國。」

  「你要去那裡做什麼?」美國她只知道自由神像。

  「我想去聽學術講座。」他說。「所以我們只要能進決賽就很好了。」

  她愣住。從第一天毛遂自薦當別人的伴奏起,她一直聽見的就是「我要贏,你配合得來嗎?」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見有人說能入圍就好。

  結果事情竟然就這麼敲定了。接下來幾天他們都在選曲目。修女問他擅長拉什麼,他說他比較常拉巴赫。他即席奏了一首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曲。她不懂小提琴,但覺他的音色很漂亮,並沒有她在別的同學的演奏裡常聽見的粗糙感。

  他沒有八級,不知道是不是跟她一樣,習琴不久?然而她覺得他實在拉得很好。她喜歡他的琴聲。那令她有很強烈的慾望要彈得更好。

  ——她總是這樣的,每次聽見喜歡的音樂就有彈琴的衝動。她也沒法子解釋那是為了什麼。可能是聽見別人這樣處理某個樂句太妙,就忍不住躍躍欲試,想要試試也這樣彈,更想要試試有沒有可能用另一種方法彈,彈出另一個版本。

  初賽透過錄音選拔,總共要錄製三首作品:兩首無伴奏獨奏,一首鋼琴伴奏的奏鳴曲。他選了兩首巴赫、一首貝多芬的春之奏鳴曲。

  謝斐麗問沈逸航想跟自己本來的老師練還是跟她練。沈逸航說全都跟她練。修女跟他定好了逢星期二上課。她還是這時才知道修女會拉小提琴。

  修女讓她也來聽。修女說她要了解他拉琴的方式和習慣才能彈好伴奏。

  她覺得這樣不好。將心比己,她自己上課的時候並不希望有人在旁看著,將她的錯處弱點都一一看去。沒想到沈逸航卻爽快的一口答應。

  第一次上課沈逸航已經能夠一口氣把整首樂曲拉奏完。這跟她上課時一首作品分幾個部份練完全不同。修女的指導方式也有點不一樣。她上課時修女會教她如何處理技術細節,對著沈逸航修女卻多數是問他:「你覺得這裡再強/弱/拉長/短促一點好不好?」

  沈逸航通常會想一想,然後說出自己的想法。和修女持不同意見的話,他總是有條不紊的提出反對的原因。老實說,她敬佩而羨慕。她希望自己有天也能像他那樣得體而自信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有時上完課晚了修女會提議一起去吃晚飯。她第一次聽見時很焦慮。她只有很少零用錢,家裡也沒有額外給她吃晚飯的錢,而且她以為他們一定是去餐廳吃,那樣會很貴。結果修女帶了他們去學校附近的大牌檔。她非常意外,看看沈逸航,他一點不高興的意思也沒有,待她們坐下後還熟門熟路的捧來保溫壺和塑膠杯,俐落地倒茶、洗筷子。

  吃到一半,修女道:「這個避風塘炒蟹好吃。配啤酒更是一絕。可惜你們還小,不能喝。」

  她一怔,腦筋有些轉不過來。她以為凡神職人員必是滴酒不沾。

  沈逸航卻是一臉莞爾。修女看了看他,揚起一邊眉毛,道:「我還差點忘了你們幾個。不應該出現在學校的東西就不要放在學生會,那樣會為許多人帶來困擾的。Miss Hui有次就為在垃圾桶發現啤酒罐擔心了很久,以為學校裡出了流氓。」

  沈逸航輕笑出聲。

  她震驚的看看修女,又看看沈逸航。修女的意思是他們在學校裡喝酒?

  修女看著她了然的笑笑。「啊,你給他的外表騙了。他們幾個有時候很壞。」

  她想起那次聽見他們邊測試火箭邊飆髒話……但還是很難想像沈逸航有很壞的時候。

  晚飯由修女請客。修女笑道:「謝謝你們陪我吃飯。想吃很久了,自己一個人叫不了多少菜,還好有你們。」

  後來他們又在課後一起去吃了幾次晚飯,每次總是修女請客。她覺得這樣不好。修女教他們音樂已經沒收學費的了,現在還請他們吃飯,怎麼過意得去?

  她私底下跟沈逸航說。他道:「那麼下次再去吃飯我們請。」

  但修女不肯。修女說:「是我自己嘴饞硬拉你們兩個來,由我埋單是應所當然的。」

  她心裡著急,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暗想著這樣一次又一次佔人便宜實在要不得。她下意識看向沈逸航。沈逸航並不與修女爭辯,只道:「待會去吃糖水可好?」

  修女雙眼一亮。「好!我想吃紅豆沙!」

  宋玥夢不理解沈逸航為什麼突然想吃糖水。一起吃過幾次飯,她隱約知道他並不嗜甜。

  沈逸航帶她們到一間舊式糖水舖。裝潢不怎麼樣,價錢公道,味道卻是出乎意料的好。修女食指大動,吃了一碗紅豆沙、一碗雙皮奶。見她一臉詫異,修女笑道:「不是說女人都有兩個胃?一個專門用來吃甜品。」看看她那碗芝麻糊吃來吃去也沒吃完,又道:「不過看來你是個例外。」

  臨走前沈逸航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說可以走了,原來他已經結了帳。修女挑起一邊眉毛,似笑非笑,這次卻沒有跟他爭。

  吃過糖水,修女回宿舍去,她則與沈逸航同路。她把一半的糖水錢還給他,問:「你怎麼知道修女想吃糖水?」

  「我並不知道。」

  她訝異的抬首看向他。他解釋道:「我這招跟『陳皮』學的。搞學生會老師常常請我們吃飯,『陳皮』就會說老師包飯我們包糖水。」

  「陳皮」、「數王」都是他掛在口邊的名字,她知道「陳皮」是逮住了她的那個前Head Prefect,而「數王」則是面露同情的那一個。

  她忽然有點羨慕。她看得出來他們幾個感情很好,是真正的死黨。

***

  沈逸航的獨奏曲目拉得很好,很快就不怎麼需要練了。可是他們合奏的春之奏鳴曲卻是進度未如理想——謝斐麗一直不滿意沈逸航的演奏。

  這大大出乎宋玥夢的意料之外。她本來以為如果有什麼問題,也應該是出在她身上,畢竟沈逸航演奏技巧比她來得好。謝斐麗卻說他的演奏太沉著,沒有春天那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修女說:「就是因為這首樂曲聽起來讓人聯想起春天,後人才給它加上了『春天』這個標題。你拉起來卻令我想起深海。」

  修女這樣形容有點抽象,但她也覺得沈逸航的演繹差了點什麼。

  因為想儘快熟習樂曲,她跑了去圖書館借CD來聽。大概很多人參賽都選了這一首,名家演奏的版本給借光了,預約名單也排得老長。她只借到一隻題為《四季美麗樂聲》的什錦碟,看起來像給小孩子睡前聽的那種兒歌集。她不抱寄望,沒想到一聽卻是非常中意,禁不住一得空就聽。一早起牀的時候,尤其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她腦裡總會自動響起這首「春之奏鳴曲」。

  她也說不上是為了什麼,反正每次在心裡哼這首樂曲的時候她就覺得快樂。

  修女遲遲未正式開始讓她練鋼琴的部份,她課餘練琴的時候好幾次情不自禁自行彈了起來。當然,這樣不是太好,因為一旦定型就很難改。但她心裡鎮日都迴響著它的旋律,想要彈它的慾望格外熱熾。

  這是一首讓她越彈越快樂的樂曲。

  「我想這就是修女想要的。」

  她剛彈完一遍的時候忽然有人說話,嚇了她一大跳,一抬頭,看見佇立在門口的沈逸航。她原來忘了關琴房門。

  再上小提琴課時沈逸航要求:「我想試一試合奏。」

  她非常意外,看看修女,修女揚起一邊眉毛看著沈逸航好半晌。她以為修女會問為什麼,但修女沒有,她只是簡單的說了聲「好」。

  「春之奏鳴曲」的鋼琴跟小提琴幾乎同步開始。他們沒一起練過,缺乏默契,加上她緊張,試了幾次不是快了便是慢了,總不一致。她漸漸唇乾舌燥,指尖僵硬發冷,差點想開口承認實在不行。不意一抬首,迎上他淡定溫和的目光。她一怔,心忽然就寬了。

  她父親脾氣暴躁,動輒怒罵,掀桌子摔東西是家常便飯。連帶她媽媽的心情亦長年不好,同樣急躁易怒。她好久沒見過這般平靜而充滿耐性的眼神了。

  一恍神,琴反而自自然然就彈順了,竟是一曲到尾,都如行雲流水,毫無窒礙。

  她是伴奏,但她卻覺得是他在配合她,風格變了許多,連斷句和強弱拍都有微妙的轉變,一句一句和應著她的琴聲。奏畢,她略帶緊張的看向修女。修女輕輕鼓掌,笑道:「我一直想著等Arthur練好了才讓你練伴奏,還是你們聰明,分開練不如一起奏。很精彩的演出。」

  她聽罷頓覺心頭湧現一陣難以形容的欣喜若狂,如泉湧向她的四肢百骸。

  修女對學生要求嚴格但不苛刻,她往日便是彈得再差修女也不會動怒,只會笑咪咪的叫她再彈一遍。但修女也是不輕易稱許人的。是要真的好修女才會說好。

  那天課後她心情亢奮,對著沈逸航不覺也話多起來。

  她第一次認真的問他為什麼要千里迢迢的去美國聽講座。沈逸航比她以為的要隨和許多,基本上有問必答。他告訴她,他打算去美國讀大學,主修物理。

  「我以為你會讀天文。」她說。「我見你好像很喜歡看星星。」

  「天文學是物理學的分支。」他解釋道。「我是對天文感興趣,但說到熱愛,我跟真正的發燒友還差很遠。我充其量只算是對觀星有點興趣有點認識。」

  他看那麼多天文學的書還算不上熱愛嗎?「那真正的發燒友是怎樣的?」

  「他們會把握每一分每一秒觀星的機會。尤其是市區光害嚴重,又多煙霞,如果難得遇上夜空清朗的日子,很多發燒友會放下手邊所有事務往偏僻的郊區跑。我見過有人穿著整齊西裝上山扎營觀星,方便第二天一早下山趕上班;也見過很多人把假期積蓄都花在天文觀測上,特地去看南半球的星空、遠渡重洋去看日蝕。還有人會花很多時間親手打磨望遠鏡,磨鏡是很講求耐性很花時間的一件事。」

  「你認識的那些觀星的朋友都是大人?」她之前聽他提過在校外有參加天文學會。

  他一怔,而後莞爾。「對,絕大部份是大人。」

  她覺得窘。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讓他覺得好笑。

  不想再停留在這個話題上,她道:「你有那麼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真是好。」

  她讀小說最嚮往的就是「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可惜她別說知己,連好朋友也沒有。

  「你是說天文學會的人?」他問。見她點頭,他想了想。「志同道合……也算是,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粒子物理學。」他一笑。「在這方面跟我志趣相投的人我倒還沒有遇見過。希望如果真的去得成麻省理工的話,會遇見一些。」

  她聽罷心裡生出無限的羨慕,甚至有點妒忌。那是多令人值得期盼的將來?讀喜歡的學科,認識有共同興趣的朋友。如果她有天也能像他那樣……

  「你……你一定要去得成!」她脫口道,語中有掩藏不住的激動。

  他訝異的看著她。

  「總之……你一定要去!」她是不可能有這種未來的了。她自己沒指望,能見證身邊有人達成心願也好。

  見他一時三刻仍未能收起輕詫的表情,她臉一紅,意識到自己這樣沒頭沒腦的說這種話一定顯得很古怪。她不自在的四處張望一下,見巴士站近在眼前了,隨便編了個理由:「我、我趕時間,走先了。」說罷便往前面的街角轉角處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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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者》Part I -(6)

第六章

  「……是Sister叫你來?OK,比賽我肯定是要參加的,往年我都是跟Sharon合作,她不算最top,不過還可以。你參加過什麼比賽?……Jesus Christ!你什麼比賽都沒參加過那你來找我幹什麼?你以為我是搞訓練班的嗎?」

  沈逸航往門口看了一眼,瞥見司庫方曼昭一手扠腰靠在學生會辦公室的門口跟什麼人在說話,語氣不甚好。

  「方曼昭連講句話都這麼刻薄,真弄不明白『陳皮』為什麼要邀她入閣!」坐在他對面的「數王」厭惡的皺眉,壓低聲線對他說。

  升上中六,「陳皮」不再管Prefect那邊的事務,專注搞學生會,拉了他們兩個入閣。放榜後開始籌備競選,跟另一個內閣一番惡鬥,最近剛選上了。

  聖瑪麗人熱衷搞活動,學生會更是箇中之最。因為學生會資金充裕,自由度大,是最能大展拳腳的地方。學生會會長的地位比Head Prefect還要高,對內對外舉凡有什麼節慶活動重要儀式,學生會會長就是學生代表,甚至是整間聖瑪麗書院的代表,因此「陳皮」才要選學生會。他認為這對他的前途有所助益。

  沈逸航對這些學校的榮耀與傳統向來很冷感,他是因為「陳皮」和「數王」都想選才加入,反正他只是當最無關重要的「總務」。

  「Sister為什麼要讓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低年級生來當我的伴奏?」方曼昭一臉忿忿不平的在他們身旁坐下。「Sister是不是認為我沒希望贏?」

  「數王」沒好氣的翻白眼。「什麼叫自大又自卑,我今天總算見識到了。」

  方曼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那個宋玥夢又在當賣火柴的女孩了。」這時「陳皮」剛好跨步進來。

  沈逸航不由得抬頭。「剛剛那個是宋玥夢?」

  「誰是宋玥夢?」「數王」問。

  「你那時那麼同情人家,這麼快就忘得一乾二淨了?」「陳皮」諷笑道。「就那個推跌同學的古怪低年級生。」

  「數王」一臉茫然。「你剛剛不是說什麼賣火柴?」

  「她是Sister Jefferies的鋼琴學生。Sister想她累積一些大賽經驗,就讓她逐個去問有沒有準備參賽的人要找鋼琴伴奏。」

  「那跟賣火柴有什麼關係?」

  「故事裡面的那個女孩不是賣不完就不准回家嗎?宋玥夢也一樣,一天賣不掉自己也沒法跟Sister交代。」

  「你怎麼知道?」沈逸航問。

  「見過她兜售幾次。」

  「你這個說法真難聽。」「數王」皺眉。

  「Sister是太急進了點,她只要先拿一兩個獎就不會那麼艱難了。可能是因為Sister擔心自己過幾年就退休,怕來不及。」

  「我要參加的可不是校際音樂節,而是貨真價實的國際賽事!入圍的話可以去美國參加決賽。她什麼比賽都沒有參加過,臨場失準怎麼辦?」方曼昭還是覺得修女的做法沒有道理。

  「美國?美國哪裡?」「數王」有點興趣。

  「劍橋。」

  「劍橋不是在英國的嗎?你的地理真好。」「數王」嘲諷道。

  「美國也有個劍橋!你這個鄉下仔!」

  「MIT就在那裡。」沈逸航淡淡的接了一句。

  「MIT?麻省理工?」「數王」一怔。「麻省理工不是在麻……」他及時打住。

  「喔,還好意思到處跟人說想進MIT,連MIT在哪裡也不知道!」

  「我想考的不是MIT,是哈佛!丘成桐就在哈佛!」

  「哼,你考得上再說吧!」

  「數王」欲反撃,一咬牙,忍住了。沈逸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默唸「好男不與女鬥」。

  「那個美國青少年小提琴賽?」「陳皮」插口。「很聰明的決定。我聽Miss Lee提起過,這比賽才辦了兩屆,沒什麼名氣,今年首度開放讓全世界的學生參加,跟其他國際賽比,贏面的確大很多。而且進了決賽,還可以申請學校的資助去美國參賽,變相有機會免費出遊。怎麼看都划算。」

  「什麼時候決賽?」沈逸航問。

  「明年三月。」方曼昭答道。然後瞇眼,問:「你問來幹什麼?你又不會小提琴。」

  「你又知道他不會?」「數王」忍不住,想繼續往下說時又遲疑的看向他。

  「我小時候學過。」他一句帶過。

  「我不記得你有參加過比賽。」方曼昭皺眉。

  「我是沒參加過。」

  「喔,perfect!那你應該跟那個低年級生合作,你們都是第一次!」

  「數王」轉向「陳皮」:「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會拉她入閣了!你兩個說話同樣有夠難聽!」

  沈逸航倒沒什麼感覺。「不錯的提議,我會考慮。」

  「如果你們這樣也能打進決賽,要我做什麼也行!」

  「陳皮」反應迅速:「一言為定。我想辦一個創校以來最大型的學生會節,粗略估計經費要十萬,找贊助就靠你了。」說罷雙手合十作感謝狀。

  方曼昭雙眼暴睜如銅鈴;「陳皮」最擅長趁火打劫。

  「我還沒決定是不是要參賽。」沈逸航鎮定回應。

  「現在為了學生會的光輝未來,抱歉,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大沈』,你要努力一點,輸了的話找贊助的光榮任務就落在你身上的了。」

  「十劃都沒有一撇,就已經有人穩贏了。」沈逸航說。

  「陳皮」一臉和氣生財。「學生會是大家的,所有人都是贏家。好,決議通過,散會!」說罷不待其他人有機會反對,「陳皮」便一馬當先走人了。

***

  放學時下雨,沈逸航遂去學生會辦公室取放在那裡的傘。

  「來取傘?」「陳皮」比他早一步到。「可惜你來晚了。放在這裡的傘一早被拿光了。一下雨所有人就獸性盡現,也不管傘是不是別人的。」

  他看眼空空如也的傘架,問:「在等雨停?」

  「不然呢?」「陳皮」一躍跳坐上八人議事桌,翹起一腿悠晃。「誰叫我沒把自己的傘藏好?早知道就放本高考習題在這裡,現在白白浪費時間。」

  他早就習慣「陳皮」分秒必爭地操練試題。他拉了張椅子坐到一邊,抽出本宋玥夢推介的偵探小說讀了起來。

  「我看我們這裡很快會有辦公室戀情。」「陳皮」忽然說。

  他抬頭挑眉。頓了幾秒,只想到一種假設:「你喜歡了誰?」

  「別傻了。高考還沒過,我怎會浪費精力在這種事情上?我說的是『數王』。」

  「和誰?」

  「方曼昭。」「陳皮」理所當然的道。

  「……」讓他猜一百次他也猜不中。「這是我第一個剔除的選項。」

  「為什麼?因為他倆常常吵架?」

  「因為『數王』看起來並不欣賞方曼昭的行事作風。」

  「你都沒看電視連續劇?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們這樣最有火花,價值觀是不是一致一點參考價值也沒有。」

  他聽了只漫漫應了一聲。他也沒什麼好反駁的,他的確很少看連續劇,也不了解男女之間的化學作用。

  「……我只但願他到時不會連搞學生會節都玩失蹤。」「陳皮」喃喃自語。

  「你說誰?『數王』?」

  「嗯哼。」

  「我覺得不太可能。他是很有責任心的人。」沈逸航就事論事。

  「熱戀的時候連自己父母叫什麼名字都忘得一乾二淨,何況是區區一個學生會?」「陳皮」嗤之以鼻。

  「你熱戀過?」

  「我不是一直跟你說『中學生不應談戀愛』?」「陳皮」道。「我有個失敗的大姊,每次戀愛就頭昏腦脹,次次都以為是真愛,第一次考高考時還因為跟男朋友吵架邊考邊哭,驚動監考打電話到家裡去,以為她家裡剛有人死了。這個傢伙,明明並沒真有那麼笨,卻有本事考了兩次還是考不上大學,只落得唸高級文憑的下場。」一頓,「陳皮」恨恨的道:「如果我是校長,我一定嚴禁學生拍拖,誰亂來一律踢出校。哼,真愛無敵!什麼前途都沒有了,無敵在哪裡?無敵白痴嗎?」

  沈逸航覺得「陳皮」有點偏激了,不見得所有人都這樣。他們班上有幾對看起來就挺平和的,讀書成績也沒有受影響。

  「你覺得『數王』如果真的跟方曼昭在一起了,會跟你大姊一樣?」

  「是啊。至少他倆肯定會不斷吵架,然後和好,然後再吵架,無限輪迴,直到有一方受不住為止。」

  他聽了禁不住皺眉。

  「方曼昭這人我不是說她心地壞或者人品差,但她跟我一樣,好大喜功,重視名利。『數王』呢?他比你還要理想主義。他們走在一起,會有什麼好結果?」

  沈逸航挑眉。「原來你對我的評價是『理想主義』。」

  「陳皮」哈哈笑。「你不是嗎?」

  「我不是很肯定你說的理想主義是什麼。」

  「陳皮」攤攤手。「就是我這種奸佞滑頭的人會不加思索投身最賺錢的投資銀行,你卻會為了人類的未來躲在實驗室裡衣不解帶,夙夜匪懈!」

「你這句話也未免用了太多四字成語了。」

  「沒辦法,不多點用考試時寫不出來。你知道,其實所謂『好的作文』很多時也就是多用修辭和典故而已,這些成語我可背了好久。」

  沈逸航啼笑皆非。「我沒有想過要為人類的未來做些什麼,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一頓,又道:「又或者你說的理想主義其實是象牙塔的意思?」

  「不是。是覺得你會比我這種自我中心的人多點體恤同情其他人的意思。」

  他搖頭。「我並不這樣認為。」

  「起碼我不會幫那個小女孩買火柴,但你會。」

  「你兜了這麼大的一個圈就是為了問我這件事?」

  「也不是刻意要問,純粹是有點意外——」「陳皮」看著他。「我一直以為你並不想讓人知道你會小提琴,免得逢年過節被人徵用。」

  「我的確對參加比賽、上台表演、加入樂團通通不感興趣。」

  「所以你就是熱心助人的好師兄了。」

  「不,我考慮參加比賽並不為了幫誰,而是因為我想去美國。」

  「陳皮」看起來好生意外。「你什麼時候對美國這麼感興趣?從來沒聽說過你有什麼『美國夢』。」

  「明年三月MIT會辦一個大型學術活動,有一系列公開講座,我想去聽。」用參加比賽的名義去,可以不用跟家裡解釋太多。

  「你這個……書呆子!」「陳皮」忍俊不禁。「特地飛去美國就為了聽講座?」

  他遲疑了一下,吐實:「除了聽講座之外,可能還會去見一見那邊的教授。我之前不是參加過大學辦的高中生夏令營?我在那裡認識了一位教授,他是MIT畢業的,他建議我讀MIT的物理系。」

  「陳皮」愣住,眼中的怔忡與失落令沈逸航在心中歎息;他就是知道「陳皮」會有這種反應所以才遲疑,但他並不想瞞他。

  「陳皮」很快又揚起笑臉。「MIT好啊。做科研當然是去外國比較好,本地大學連像樣的實驗室也沒有,留在這裡有什麼前途?」一頓,「陳皮」又道:「可是,即便這樣,你也不見得要參加那個比賽,直接飛過去MIT不就行了?只要你開口,你家裡一定支持你。」

  「我想我父母並不十分樂見我現在就去MIT,他們一直預期我按部就班完成學業。」尤其是他母親,不願意他再跳級,怕他跟身邊同學的年齡差得太多,無法結識到朋友。

  「陳皮」再次怔住,臉上有剎那的空白。「現在就去……?你打算……不考高考,現在就考MIT?」

  「我並不是很擅長考試,與其多考一個公開試,我比較想把時間花在自己感興趣的地方。當然,現在就申請可能會困難一點。」

  「還有錢的問題呢?跟其他會考高考都成績優秀的申請者比,你太吃虧了,很難申請到獎學金的,去美國讀書不便宜——」「陳皮」驀地打住,鬆開攏緊的眉心,笑道:「你看我在說什麼?我都忘了你父親是醫生了,你哪裡需要擔心錢的事?既然多讀一年多考一個試也是去同樣的地方,自然是明年就去最好,何必浪擲青春?」

  他胸口一緊。「陳皮」笑意融融,彷彿正為他高興。他卻覺得「陳皮」突然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鴻溝,看他的眼神如此的客氣而見外。

  「陳皮」本名陳家裕。叫「家裕」家境卻不是大富大貴,只屬小康。「陳皮」家裡不算窮,要去外國讀書可以,但不可能說走就走,一定得有點獎學金補助。

  他想起自己跟父親說他讀書不用花家裡的錢,忽然有一種近乎狼狽的羞慚。

  之後他或許可以找到兼職可以考得上獎學金,但一開始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不靠家裡他靠誰?

  看著「陳皮」的眼神,他從沒有一刻如此不甘願花家裡的錢。

  「我還沒有想好是不是明年就去。」他儘可能平淡的道。「再說,MIT也不一定收我。」

  「你做人就是謙虛。」「陳皮」笑道,那聲音,不冷不熱的。他從桌上跳了下來。「雨好像停了,該回去繼續操練試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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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

《逐夢者》電子書

  dreamchaser2018

  因為電子書可以輕易流通至世界各地,在我寫完《逐夢者》這篇小說後,我決定要把它以電子書的形式出版。

  這部小說我寫了32個章節,合共15萬字。這種篇幅要出紙本書,有點困難。就算出版社接納,恐怕也免不掉得大幅刪節。以我所知,香港一般的小說長度在五六萬字左右。辦公室平日的文書工作令人煩厭,很多人下了班就不想讀字太多的東西。

  而因為這本書寫的是我想寫的東西,在刪減了所有不重要的枝節,刪無可刪後,我決定保留剩餘的架構,不再作任何改動。

  人生裡已經有太多的妥協,在做自己渴望做的事這一點上,我就決定堅持到底了。

現在讀完整個故事:點我看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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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者》Part I -(5)

第五章

  「……五至六個人一組,下星期開始輪流做課堂報告。做完口頭報告後一星期交書面報告。遲交一天扣一分,別跟我求情,沒情講!」EPA老師邊派發題目紙邊道。

  宋玥夢的胃有些發緊。她最怕分組。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生過,但這一直是她最大的噩夢——有天會沒人願意跟她一組。

  每次分組,永遠總有人剩下來沒有人要。

  「——分好組了沒有?誰還沒有組?」十五分鐘後,老師問。

  劉麗萍還沒有舉手,同學的目光已經自動自覺向她看去。

  有時宋玥夢會想:她是託了劉麗萍的福,才至今未曾落單過;因為有劉麗萍,便總有組別願意收留宋玥夢——他們寧願要她也不想要劉麗萍。

  劉麗萍到底為什麼這般惹人討厭宋玥夢也說不上來,性格雖然確實不討喜,但比劉麗萍自私囂張得多的人也沒落到劉麗萍這麼不堪的田地,有些甚至還挺出鋒頭的。真要說劉麗萍有什麼特別不如人的話,可能是長得醜:班上的同學笑她頭髮枯黃稀少,胸部奇平,是因為得了乳癌。

  同學杯葛劉麗萍,同時杯葛沒杯葛劉麗萍的人,所以他們班上幾乎沒人跟劉麗萍講說話。

  她不是沒想過跟劉麗萍來往。其他同學做得這麼過份,她多少有些義憤填膺。問題是她有這種心思,劉麗萍不見得有相同的意願。

  學校中一至中三都是原班直升,不另外分班。同樣的同學,她還得再見兩年。經過一年磨合,她在人際關係上還是堪稱痛苦經營。

  有時她會覺得非常的寂寞,尤其是當身處於人群之中時。讀小學時她常常跟要好的同學煲電話粥聊個不停,現在無所不談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唯一算比較投契的竟是那個高年級生沈逸航。

  開學後她只在「耶穌堂」見過沈逸航一兩次。顯然會考過後,他便又像從前那樣,跟朋友出去外面吃飯了。

  她想他現在應該很忙。他今年選學生會。前兩天學生會選舉宣傳她看見他站台。

  除此之外,她還知道了沈逸航讀書的成績不單是好,而是非常好。會考放榜那天她剛巧回來練琴,看見許多人圍在學校禮堂那裡,還有記者來採訪,校長老師一臉得意。原來被簇擁的那幾個學生都是今屆狀元。他們學校今年有兩個10A,三個9A,餘下考得6至8A的不計其數,學校也懶得逐一提。新科十優狀元她認得是Head Prefect 和那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Prefect;至於另外三個九優生,其中一個正是沈逸航。

  沈逸航看起來也是高興的,只是不像其他人那樣一臉狂喜,僅淺淺的笑著。她見Head Prefect 高興得像是要隨時隨地跳彈起來那樣。

  她也看見有人痛哭流淚,旁邊不住有人安慰:「7A已經很好的了,7A已經很好……」對方仍是使勁哭。

  她在旁邊看著,覺得非常有距離感。她沒有辦法想像再過幾年她也會像眼前那些人一樣站在這裡領成績單——當然她絕不可能是被記者包圍採訪的那幾個,比較可能是拿著不怎樣的成績黯然去找別的學校升學。

  Head Prefect情緒高亢地一臂摟住沈逸航的肩,臉上有青春痘的那個男生見狀咧嘴笑著伸臂摟住沈逸航另一邊的肩。沈逸航笑。這是她頭一次見他笑得那麼開懷。

  Head Prefect用力拍了一下沈逸航的背:「今晚一於吃大餐!」

  沈逸航笑著說了句什麼,Head Prefect豪氣干雲的喊道:「我請就我請,有什麼所謂?」

  她看著只想起一句成語:「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精英的朋友也是精英,像沈逸航那樣的人住在另一個星球。

  那天她練琴的時候覺得情緒非常低落。她也很渴望自己能有些什麼特別一點的才能,譬如琴能夠彈好一點。可是越是這麼想便越是覺得手裡什麼也捉不緊。

  開學後謝斐麗想讓她試試參加比賽。她知道後非常緊張。除了試音那一次,她並沒有任何公開演奏的經驗。修女想了幾天,叫她不如替其他參加大賽的學生伴奏,一來可以吸收出賽經驗,二來也可以與其他音樂家互相砥礪。

  謝斐麗說的時候是真的用上了「音樂家」這三個字。這三個字在她心目中幾乎至高無上,如果有天她能成為一個音樂家,她敢肯定,那一定是她人生中最最最幸運的事。她幾乎不能想像會有那麼一天。

  事實上其他「音樂家」似乎也無法想像。謝斐麗給了她一張上年參賽者的清單,讓她挨家挨戶的去問誰今年有興趣參賽。但那些「音樂家」幾乎都是劈頭就問她鋼琴考到第幾級,有沒有參加大賽的經驗,有沒有得過獎。在知道她什麼都沒有後,客氣的會跟她說還沒想好要不要參加,不客氣的會老實告訴她認為她不夠資格。

  她越找越灰心。

  她作過一鳴驚人的夢。夢想像那些勵志日漫裡的主角那樣,憑著拚勁讓人刮目相看。可惜這個夢凋零得很快,去到十月的時候,她已經知道自己不會找到任何人願意用她當伴奏。她不想再厚著面皮去叩門,修女卻說不能夠就這樣放棄。

  「有些事是很困難的,你以後還會遇上很多很困難的事,其中有一些無論你怎麼努力最後也不會有結果,可是有另一些,可能你只是差一點點,只要再多走幾步,便可以成功。不堅持到最後,你怎麼知道一定失敗?只要是你認為值得做的,便應該堅持到最後一刻。」

  可是成功的機會是如此渺茫。她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實力她也不敢多想自己算有還是沒有。她憑什麼說服別人在這麼重要的時刻起用她當伴奏?

  她每天上學都覺得胃打了幾個結,緊張得晚上睡覺頻頻驚醒。

  她夢見自己在天空飛翔,下一刻卻突然折翼,直直往深谷下墜。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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