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寧寧,對不起,公司臨時有事,急召了我回去。我沒法來看電影了。真是對不起,下次請你吃飯!」
手機上訊息閃現,她讀完,沒什麼感覺,甚至沒有失望,只是看著落地玻璃窗外迷濛一片的景色,發呆。
最近一直下雨。好像每天醒來,看見的天空都是灰色的。
她把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站起身,將紙杯投進垃圾筒。
電影就快開場,可是她沒打算看。她對藝術電影從來興趣不大。是瑞盈說想看,她不過是陪她。
瑞盈也是一番好意,怕她想不開。只是工作比較重要。她懂,所以沒有感覺。
她去洗手間,打算去完就走。
當她獨自在那個狹小封閉的空間裡時,她打開手機看前男友的聯絡欄。
一片空白。他仍然在封鎖她。
明明覺得自己麻木到再無一絲感覺,那片空白還是讓她登時胸口一痛,像是被人當胸插了一刀。
他一直封鎖她。自那天起,就一直全方位封鎖她。
從洗手間出來,她在那長長的走廊裡拐了幾個彎之後,發現自己似乎走錯了方向。
她心平氣和地將錯就錯;反正她也不知道之後可以往哪裡去,又不想回家。
——或者還是應該回過頭去看電影,起碼可以一言不發仍然貌似正常。起碼可以殺殺時間。
「小姐,你是來聽課程講座的嗎?」她路過一間大門敝開的房間,看了一眼,一個年輕女孩子馬上熱切的問。
她沒有應聲,只是站住了腳步。那個女孩子遞給她一個印了藝術學院字樣的透明文件夾,帶她進去,請她隨便坐。
她也就真的坐了下來。最近總是覺得累。
她隨意瞄了瞄四周,了解那個女孩子為什麼如此熱情了——房間不大,仍是坐不滿人。
她把文件夾裡的小冊子拿了出來,翻了翻。藝術學院在招生。招藝術系的學生。她只來過藝術中心兩三次,都是陪朋友看那些看兩秒就睡著的藝術電影。她還真是不知道藝術學院在這裡設有分校。
主講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不英俊,可是那張笑臉看起來非常可親。他的臉上有一種她很少看見的快樂和滿足。
燈光暗掉,投影亮了起來。講座開始。
他講藝術的起源,她沒有聽;他講藝術的演化,她沒有聽。他還講了很多別的東西,她通通沒有聽。
不知道恍神了多久,一句話忽然盪進她的意識裡:
「……我很喜歡這幅畫,這幅畫很寂寞。」
她下意識抬眼看那個老師,他說:
「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這幅畫就深深地觸動了我。這是四十年代的美國,那時候還沒有很多通宵營業的咖啡店,可是畫家很敏銳地察覺了它的存在。你看看他畫的那幾個人,並坐著,卻又似乎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深夜待在咖啡店,一臉寂寥,那是為了什麼呢?是不想回家?還是根本無家可歸?我覺得畫家擷取了一個很簡單的畫面,觸動了看畫的人很深層的情感。」
她有些怔然。
是那幅畫。她在律師樓裡見過的,那幅很寂寞的畫。竟然在這種地方再見到。
她看看投影片上的畫家名字。不認識。從來沒聽過。
律師樓掛的是真跡嗎?有這樣的可能嗎?她的心無預兆地怦怦跳了起來。可是這應該是很著名的作品吧?大老闆買得起嗎?
不。不再是她的老闆了。那個仆街。
「……我自己覺得,做藝術創作最重要的是真誠。一個對自己不誠實的藝術家是無法做出好作品的。藝術家應該要忠於自己。」她聽見那個老師這樣說。
她聽著覺得好奢侈。世途險惡,誰不是得看別人的臉色做人?做自己?有錢就有本事做自己。
「……很多人覺得藝術是很高深很抽象的東西,可是我們覺得,只要受過恰當的訓練,加上對藝術的熱情,所有人都有潛質做藝術家。」他如是作結。
有人舉手。「作為家長,我比較關心出路。」
她瞥了一眼。那個母親身邊坐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正低頭玩手機。
「出路不用太擔心,現在藝術市場蓬勃,機會還是有的,除了做藝術家、去畫廊做事,還可以寫藝評、做策展人,或者像我這樣教書。其實行行出狀元,有天分又肯努力的話總不會太差。我們反而看重學生的興趣,沒興趣的話會讀得很痛苦。」
那個媽媽答:「她有興趣的,常常自己畫漫畫。」
少女還是頭也不抬地在滑手機,彷彿談論的對象不是她。
老師仍舊笑得溫文儒雅。「我也是小時候喜歡畫漫畫,後來才去學畫畫。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是學生有熱誠,公開試成績稍遜也沒有關係,我們想收到真正對藝術有熱情的學生。相反如果那個學生並不是真的那麼感興趣,就算其他條件再好,我們還是寧願不收。」
那個母親反覆強調女兒很感興趣,女兒繼續頭也不抬。
寧願不收?這種人流敢說寧願不收?
她環顧四周,看看課室裡那疏落的聽眾,挑眉。
其他人發問,問如果之前沒有正式學過畫畫可不可以報,老師一臉認真的答:
「可以報。我們不是要現成的藝術家,而是想培育藝術家。只要有心,你就可以報。」
「對藝術一竅不通也可以報嗎?」她近乎挑釁的問,卻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得像病壞了嗓子。
老師直視她:「如果你什麼都懂,那讀來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們的目標就是要教會你。」
真是義正辭嚴啊。她在心裡不無嘲弄的想。垂眼,第一次認真看手上那份課程簡介。
原來是高級文憑課程。她下意識搜尋學費那一欄——比大學來得貴,可是一年的學費,她以前一個月賺的錢就夠付有餘。
有錢真是好,有錢什麼都買得到。
簡介完畢,那個年輕女孩子又出現了,仍舊笑容可掬:
「我們的老師今天都在,如果現在交表,下午就可以面試。」
申請表就放在文件夾最顯眼的地方。她掀了掀嘴唇。教育一旦變成了產業,還不就是為了賺錢?
「填表格有沒有什麼問題?」那個女孩子看見她在翻看表格,一臉熱心的問。
她抬頭,看著那張年輕到近乎無知的圓臉,啞聲道:
「借我一枝筆。」
填完,交給那個女孩子,她問:「什麼時候面試?」
女孩接過,笑道:「我安排你最早的時間,兩點好嗎?你餓不餓?如果餓了,現在可以先去二樓的餐廳吃午飯。」
她從善如流。
她坐在窗畔。雨停了,但她還是不想到外面去。密佈的陰霾厚重得像下一秒就要支撐不住直直壓下來,要把這個世界壓成碎片。
世界當然沒那麼容易末日。可是活著那麼累,如果可以下一刻就末日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坐到夠鐘,回去面試。兩個藝術學院的老師一起見她,一男一女;男的是剛剛主講簡介會的那個老師。她瞄了瞄名牌,上面寫著「馬偉豪」,職稱是「課程總監」。
馬偉豪笑道:「我們剛剛見過,我想你應該仍然記得我。這位是冼老師,你可以叫她Anita。謝謝你今天來面試,不如你先介紹一下自己,讓我們認識你多一點。」
介紹自己嗎?她想不到有什麼可以講。她覺自己的整個人生都乏善足陳。
於是她說:「我是Adel……程蕊寧。」她在最後一秒,把那個現在讓她覺得像藝伎藝名的英文名字吞回肚子裡。「基本上就是表格裡寫的那些東西,沒什麼特別。」
對方倒是涵養好,笑容不減。
「這是一個全日制課程,你OK嗎?」
她聳聳肩。「我剛失業。」話既出口,她才發現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坦承自己失業。這麼難堪的兩個字,原來對著陌生人要說出口,並沒有想像中難。
「那你本來是做哪一行的?」
「律師。我在同一間律師樓實習兩年,正式工作八年,前後總共待了十年,然後他們忽然把整個部門都裁掉了。」
她真希望他問「為什麼」,那她就能跟他一一細數各種無法證實的傳聞。可是他沒有,只問:
「你為什麼想讀藝術?」
「我對藝術一直都沒有太大興趣,看不懂,不會欣賞,也弄不明白當代藝術那堆鬼畫符為什麼可以賣出天價。藝術對我來說只是騙錢的東西。還有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藝術天份,畫畫很難看。可是你說可以學。」她用一種挑釁的態度看著他。
他和冼老師對望一眼,相視而笑。
「你到底在簡介會上都說了些什麼?」冼老師笑問。
「藝術可以教,也可以學,的確是這樣呀。」馬偉豪一臉無辜。
大概是她的困惑溢於言表,他向她解釋道:「之前有個申請者也像你這樣答。」
「我以為我是第一個面試的人。」
他笑著更正:「你是今天第一個面試的人。我們兩個月前開始招生,已經有過兩輪面試。」
她挑眉。「那你們預計可以收夠學生開課嗎?」
他微笑。「這方面我們並不擔心。」
離開藝術中心之後,她覺得自己的行為真是無聊透頂。她這是在幹什麼呢?特地報名面試,就是為了跑去示威說藝術都是沒有意義的東西嗎?就為了記恨喜歡買藝術品的舊老闆?
把自己的怨恨這樣發洩在別人身上,她跟愛拿下屬來出氣的前男友又有什麼分別呢?
想起他,她心裡就一陣苦澀。
比起這樣跑去面試攪局,她還有做更無謂的事。
她開了個假帳號來追蹤前男友。
她跟他說完分手當晚,他就封鎖了她,卻隨即把社交帳號的私穩設定轉為公開——誰都可以看,就是不讓她看。
這是他一貫的作風,誰敢惹他不快,他一定十倍奉還。
她敢提分手,自是罪不可恕。
可是不分手還能怎樣?他是不會改變的。以前即使他做事過份了,也從不道歉,對她軟言講兩句好話,就當示了好。「對不起」這三個字,他只會對老闆講。而她因為太過愛他,也從來不敢真正生氣。
這個人這麼壞,她為什麼還要愛他?
她覺得自己壓根犯賤,有這種待遇根本活該。
***
日子難過,而時間仍然按著既有的規律日夜交替。
她睡不著。很累。仍然睡不著。
有時好不容易入睡,卻夢見梁琛怡。醒來,再睡,換成夢見前男友。有時是兩個一起夢見。
有次夢見他們三個人圍坐一起言笑晏晏。她不過是扭頭跟男友講了兩句,再回過頭,梁琛怡已化身一具骷髏,卻仍然能夠說話:蕊蕊,你是要結婚了嗎?我真是不甘心啊,為什麼幸福的總是別人,什麼時候才輪到我呢?
她驚恐的回過頭,男友卻變成了一隻碩大無朋的蝙蝠,獰笑道:男友?我一早不是你男友了。
她驚醒,便再也睡不著。
可是這個噩夢遠不及另一個夢來得驚慄。
她最常夢見的是,男友摟住她,在她耳畔無比真誠的道:寧寧,讓你那麼傷心是我不好,你原諒我吧。
這個夢很可怕,因為反映了她最真實的渴望。
這令她覺得自己很可悲。她竟然妄想他挽留她。
一直以來,害怕分手的人是她。只有她。
所有關係在他眼中都是權力架構,愛戀關係亦不例外。
難怪別人都計較誰愛得比較多。她在他跟前,毫無議價能力可言。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她繼續睡不好,失眠,醒來精神不振,頭痛欲裂,夜裡卻又仍舊輾轉反側。
她覺得自己一腳踏了空,然後就一路往深淵下墜,永無止境。
有天她母親買菜回來,叫她:「寧寧,你有信。」
連叫了她幾次,她不情不願地從房間出來。一看,信封印著「藝術學院」的字樣。她納悶地拆信,媽媽這時開口了:
「寧寧,你有沒有找工作?現在是不是市道不好?我看報紙說很多法律系畢業生找不到工作……」
她直覺想回房關上門。這些話她不想聽。她知道兩個月了。她知道自己至少要寄一下求職信,可是她只想躲起來。
「……你這樣天天待在家裡也不是辦法,都快要兩個月了——」
母親憂心忡忡地喋喋不休,她頓住回房的腳步,打斷母親:
「媽咪,我不回律師行了。我要去讀書。」
這當然是借口。可是既然這樣說了,便也就真的跑了去註冊,下個月開學。
她連畫也沒有畫過一幅,藝術系還是收了她,可見錢還是很有用的。
第一天開學時,她做做樣子去了上課。
一年學費連她以前一個月的薪水都不到,她浪費得起。
想想也覺得折墮。法律系畢業,卻跑去讀高級文憑。給行家知道,一定被人笑死。
說去上課做做樣子,但因為根本不想去,她就遲到了。去到的時候老師已經在,課室也坐滿了人。她不由得有些懊惱。所有人都在看她。
課室只剩下一個空位,在一個看起來年近六十的阿伯旁邊。她皺眉看看四周那些青春的臉龐,完全理解為什麼只剩下阿伯身旁還有空位。
她不情不願地在空位上坐下,老師道:「各位早晨,應該所有同學都到齊了。那麼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韓浩文,大家可以叫我Edwin。」老師看起來四十出頭,頭髮蓬鬆,笑起來有點靦腆。
「我是讀設計出身的,之前在一間連鎖時裝店做了很多年櫥窗設計。大家可能有聽說過做設計工時很長,自由度不高,老闆總是改完又改,改到最後都不是你本來的設計。我那時每天下班都覺得很累,完全不想用腦,畫也畫得越來越少。因為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我就報名在這裡讀藝術碩士,畢業後就辭了職,邊教書邊做藝術創作。」一頓,他有些青澀的笑著補充一句:「其實我也是今年才轉做全職講師,今年是我第一年教高級文憑,你們是我第一屆的學生。」
她聽著有些詫異。四十歲才轉行嗎?還真是有點晚。而且對學生這樣坦白好嗎?她那行的人都唯恐別人覺得自己不夠料;謙虛別人會當真的。
不年輕但很生澀的老師搓搓手,有些不肯定的道:「嗯,或者現在請你們也介紹一下自己。有沒有誰想先開始?」
沒有人有反應。
「那不如由這邊開始講起吧?」老師示意第一排右手邊的同學先開始。
同學一個一個地自我介紹,如她所料,絕大部分是剛考完公開試的應屆畢業生,偶爾有一兩個在外面工作過一陣子的,也只是做過一兩年事,頂多二十出頭。
輪到她身邊的那個阿伯發言。
「我叫陳一棋,我是開計程車的,已經開了二十年。之前沒有畫過畫,不過很喜歡去藝術中心看展覽,因為都看不懂,就來讀。」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老師說可以學得懂。」
陳一棋一臉坦蕩,聲如洪鐘,益發顯得突兀。其他人都看著他。她亦瞪著他。
這個老伯原來就是那個在面試的時候,跟她說了同一番話的人。
老師友善的笑:「看不懂沒有關係。有時我們看一件藝術品,最重要的還是對它產生興趣,這樣才會問更多、了解更多。上課的好處就是可以認識到一班志同道合的人。我讀藝術之前完全沒有朋友肯陪我去看藝術展,你之後就會有一班同學跟你一起去看展覽的了。」
她聞言挑了挑眉。噢,是嗎?她很懷疑哪個小朋友會想跟老人家玩在一起。
當然,「老人家」包括她。她自嘲的想道。
輪到她介紹自己,她只冷淡的道:「我是程蕊寧,之前做過幾年事。」
「你本身是做哪一行的?」
「文書工作。」說完,她低下頭去,不想再說任何一隻字。
她只是過客。他們不需要記得她。
她本來打算上完這節課就走,可是因為精神太過恍惚,竟然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了去另一個課室上素描課。等她回過神來,素描課的老師已經到了。
「……現在我們先用十分鐘畫一幅簡單的速寫,我想先了解一下你們的水平,再決定要從哪裡開始教起。」
所有人都架好畫板開始畫。她逼於無奈,只好跟著照做。她連鉛筆也沒有,還得問仍舊坐在她旁邊的陳一棋借。
陳一棋把自己的運動水樽拿了出來照著畫。她身上沒有別的東西,只好畫手機,像畫火柴人那樣,簡陋地幾條線畫完。
老師看見他們兩個的畫瞠目結舌。她看見其他人的畫也是瞠目結舌——平平都是畫十分鐘,為什麼別人可以畫出那麼多細節?
她現在慶幸陳一棋和她坐在一起了,因為他是班上唯一一個畫得比她還要差的人。
好不容易捱完這節課,她幾乎是走避不及地逃離課室,陳一棋卻叫住她:「你的名字怎麼寫?」
陳一棋一臉認真,她也不好不答。答完,陳一棋續問:「你手機號碼是什麼?」
她愣住,怎麼也沒想到會被一個伯伯問要手機號碼。她故意講錯其中一個數字,講完就想走,陳一棋卻在輸入完號碼後馬上按下通話鍵——
她手上的手機自然沒有響。
陳一棋「咦」了一聲,她則裝出有點訝異的表情湊近看了看他的手機,然後道:「這個是7,不是1,你打錯了。」
陳一棋更正後再打了一次電話給她,見手機響了便滿意地掛線。「這樣你就有我的電話號碼了。」她正覺啼笑皆非,卻見他一臉凝肅地補上一句:「全班就我和你程度最差,我們今後要互相扶持。」
她虛應了事,扭頭走人,陳一棋又叫住她:「你要去哪裡?」
她訝異又有點不耐煩。「回家啊。課都上完了,不是嗎?」
「我去圖書館,你也一起來吧。」
「去圖書館幹什麼?」
「借畫素描的書啊。」陳一棋答得理所當然。「都不會畫自然要借書來好好學一學。」
她心想都什麼年代了還去圖書館借書自學,又想起他確實是上一代的人,便隨便應了一句:「我有事,不去了。」然後直接跑掉。
「後生女不要那麼容易放棄!」陳一棋不死心的在她身後大聲叫道。
她只當沒聽見。
***
之後的兩個禮拜她寄出了十幾封求職信,見了三間律師樓,對方總是問她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她壓根不知道,自然也就答不出個所以然,人家便一律叫她回家等消息。
法律界的圈子那麼小,她之前那間律師樓一夜之間把整個部門砍掉這樣的新聞自是傳到街知巷聞。偏偏她作為當事人也不知底蘊,當然很難說服別人請她。像她這樣的年青律師那麼多,犯不著冒險——誰知道她有沒有牽涉進什麼麻煩裡頭?
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怕是一時三刻找不著工作的了。
去到月底,絕望的感覺到達頂點。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哪裡都不去,朋友也不見,父母越來越頻常地問她「今天不用外出嗎?」「找工作找成怎樣?」「公司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和Marcus是不是還在吵架?」
然後有一刻,她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母親永無止境的追問了,便失控地大發雷霆:
「我失業,你明不明白?失業的意思就是沒有人請,你明不明白?你不要再問了好不好?你以為我想坐在家裡?你以為我想這樣無所事事?你以為我想的嗎?我以為我很想這樣?」
她吼叫到最後連聲音都變了。她從未試過這樣對母親說話。大概她表現得太歇斯底里,母親駭住了,好半晌才囁嚅道:
「你不是報了個藝術文憑課程嗎?不如先去上上課?」
她沒應聲,回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把房門甩上。
冷靜下來之後,她意識到母親的提議也勉強算是可行的對策。
再一直失業下去,履歷表上空白的時間越長,找到下份工作的機會就越渺茫。倒不如真的先去上課,將來面試的時候起碼可以胡謅說自己熱愛藝術,所以去讀了一陣子書。雖然很假,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會遇上一個像前老闆那樣喜歡附庸風雅的人,那她就可以順利過關了。
想到這裡她苦笑。怎麼看都覺得自己是異想天開,自欺欺人。
但她還是回了去上課。因為別無選擇。
仍舊只有陳一棋旁邊的座位是空的,她坐了過去。陳一棋見到她,問: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所以沒來上課?」話裡有真誠的關懷。
她聞言眼眶一熱,啞聲道:
「是,我病了。」字聲被鼻音糊掉了。
陳一棋見狀有幾分手足無措,表情更加認真的道:「只是小事,你不用那麼擔心,我有抄齊筆記,借你影印就好,才幾個星期,你追得上進度的。你下次沒辦法來上堂可以告訴我,我幫你多拿一份講義。」
陳一棋重點全錯,可是她還是破涕為笑,第一次覺得這個奇怪的伯伯有點可愛。
找工作一直不順利,她的藝術課也就只好一天一天的上下去。陳一棋始終與其他同學有點格格不入。她也是。
從前無論是讀書還是做事,她都是公認的人緣好,和誰都有話可以聊。現在她大部分時間只是沉默。
那些噩夢仍舊持續。她總是夢見梁琛怡,又夢見前男友。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為什麼就不能不再愛這兩個人呢?這二人,是從今以後都不會再出現在她的生命裡的了。
可是事情就是這樣。肉體是她的,靈魂也是。她卻束手無策。
有時候她會慶幸有課可以上,起碼有點別的事可以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心不在焉。
直到有天上素描課時,老師對著陳一棋說:「這幅畫得不錯,你進步了很多。」她看了看陳一棋的畫,這才如夢初醒般發現陳一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已經畫得比她好了。
這讓她嚇了一跳,生出了極大的危機感。
其他同學也就算了,人家畢竟有天份又畫了這麼多年。可是現在連陳一棋也畫得比她好,她這不是敬陪末座了嗎?
第一她考過很多次,倒數第一這麼丟臉的事,還真是從來沒有試過,也不想試。
這時她上課終於有認真一點。有時陳一棋跑去請教其他同學繪畫技法,她也跟著旁聽。只是大部分的課她都不是很感興趣,就只有上韓浩文的課時精神集中些。
這個靦腆的老師熱身幾個月之後表現得越來越自然。她喜歡他直白坦率,不像其他人,總把藝術包裝成故作高深的東西。
有次課上到尾聲時他問:「你們之中有沒有人打算做一個商業上很成功的藝術家?」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呂頌明舉手:「我想。我打算做一個很賺錢的當紅藝術家。」
所有人都扭頭看他。她挑眉;呂頌明口氣倒大。
她一直不太喜歡呂頌明。他的英文名字和前男友一樣。她死也不肯叫他的英文名字。
「就只有Marcus想成為賺錢的藝術家嗎?」韓浩文問。
光是聽見這個名字她胸口就像被人捅了一刀。
回應的是慣常的沉默。
跟她以前讀書時一模一樣,學校的氛圍還是沒有變,上課還是能不發言就不發言。
老師又問了一次,這時另一個同學莊泳兒道:「我不想做商業化的東西,藝術不是商品。」
「那你想以藝術為生嗎?」老師問。莊泳兒皺眉,半晌答:「我不想為了能賣出去,畫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韓浩文微笑。「你的意思是,你覺得你做的東西,一定是不受市場歡迎的?」
莊泳兒一愣,一時答不上來。
「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不想為了迎合市場犧牲質素。」另一個同學岑潤華出聲代為解釋。「通常受歡迎的都是些通俗的東西。」莊泳兒點頭連連。
「是嗎?那麼你怎麼看Banksy的作品?他的藝術品很受大眾歡迎,而且在拍賣會上不斷刷新高價。那你是不是認為他的藝術品也是庸俗的東西?」
陳一棋這時舉手:「老師,我沒有聽說過Banksy。」
韓浩文很有耐性地向他解釋:「Banksy是當代相當成功的藝術家,他的作品除了受收藏家青睞,還廣受大眾歡迎。可是雖然他人氣很高,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年齡和族裔,只知道他應該是成年男性。他最初為人所熟悉,是因為他在街上塗鴉,畫了很多針砭時弊的畫。他本來並沒有賣畫的打算,可是他紅了之後,有人把他畫在牆上的塗鴉整幅拆下來拿去拍賣,還賣出了好價錢——當然,那些錢是一分錢也沒有分給他。後來他就開始出售自己的藝術品。
「他做過很多出格的事情,譬如他試過惡搞十元英鎊,把英女皇的頭像換成戴安娜王妃;有次他還在拍賣會上把自己的畫作碎掉了。那應該算是他的『經典力作』。當時,蘇富比剛宣佈他的一幅畫拍賣成功,Banksy就馬上啟動了藏在畫框裡面的碎紙設備,把畫碎成紙條。很多人都說那是他對藝術品商品化的最大反叛。不過這幅被碎了一半的畫最後還是成功賣出,而且他這個舉動也被視為極具開創性的行為藝術——蘇富比說畫不是被毁了,而是被『轉化』成另一件藝術品。」
聽到這裡,她忽然想起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了,不由得「啊」了一聲。老師笑問:「你是不是想起了些什麼?」
她有一刻的猶豫,而後又想到自己反正永遠不會成為藝壇中人,做人沒什麼包袱,便坦白道:「想起之後看見的新聞——有收藏了Banksy畫作的人,看見拍賣這麼成功,便自行把畫剪成紙條,以為這樣就可以賣到雙倍的價錢。」她沒說出口的是,當時她見了心想:果然那些收藏家和她老闆一樣,都是葉公好龍的凱子。
老師微微一笑,道:「是呀,藝術品在商業市場炙手可熱,除了可以用來投機,變為基金成份,還能用來洗黑錢,很實用的。」
同學皆表現得非常驚詫,她倒不是太意外。凡是價格很具「彈性」的東西,都有空間做這樣的事。
「我不知道大家覺得Banksy怎樣,我自己倒是蠻欣賞他的。他做過最顛覆體制的事,我覺得不是那些惡搞和諷刺,而是他不經畫廊,直接出售自己的作品。我想大家都知道,傳統來說,藝術家如果想以創作謀生,基本上都要透過藝廊作為中介人去出售自己的作品,那除了代表藝廊對一個藝術家的事業有很大的影響力之外,還有一個很實際的影響——藝廊是要抽佣的。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藝博會,也不想去拍賣會看藝術品拍賣。這我很明白,我自己也不喜歡那些地方。可是那畢竟是藝壇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你想加入藝壇,你最起碼要知道他們都在做些什麼,是怎樣運作的。譬如藝廊會抽佣,可是也會花資源推廣新人,而不像拍賣會,藝術家幾乎是一無所得。當你不是Banksy,你又想被人認識,可能還是要依靠畫廊。他們會投資有潛質的新人。可是什麼謂之有潛質呢?甚至再進一步,就算不問畫廊喜歡什麼,你想做有質素的作品。可是什麼樣的作品,才算是好的作品呢?我覺得這一個很值得花時間思考的問題。如果你們從來沒有去過藝廊或者藝博會,我也很推薦你們無論如何去一次。」
她暗自點頭。雖然她對藝壇認識不多,但她覺得老師講得很有道理。現實世界又不是童話故事。她也很希望在進大學之前就有人告訴她法律界其實是怎樣運作的。這樣她就……她苦笑。這樣她就會怎樣了呢?讀文科不能讀醫,公開試考了這樣的高分,難道一早跟她說了她會捨得不讀法律?
下課之後呂頌明問:「要不要一起去逛藝廊?」
陳一棋第一個響應:「好,我想去。可是哪裡有?」
呂頌明被問住了,一窒,揮揮手,狀似不耐煩的道:「藝廊那麼多,到處都有,看你想去哪一間。」
她有些看不過眼他分明不懂又要裝作什麼都知道,遂淡然道:「以我所知,最重要那些都集中在中環。畢打街一出地鐵站就有一堆。」
「你去過?」呂頌明很快的問。
她知道他這樣問,好奇的成份遠多於不信,但因為討厭他,她答得冷淡:「以前的老闆是畫廊的常客,他常常買畫。」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莊泳兒很好奇的問。
她有些懊惱,並不想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但所有同學都一臉好奇的看著她,等她回答,她只得含糊的道:「我以前在律師樓做事。」
「那即是什麼?文員嗎?還是……那叫什麼……」莊泳兒用力想了想。「法律行政員?」
都不是。但她想答「對」就算。這時陳一棋彷彿看出了她的為難,開腔道:「反正就是做文書工作吧。你既然去過,熟門路,不如你帶我們去。上完下午的課就去,現在我們先吃午飯。」
就這樣,她被陳一棋拉了一起去午餐,吃完飯離上課還有點時間,又被他拉著去圖書館翻Banksy的圖冊,最後強逼中獎地跟大隊去畫廊。
中環那些高級藝廊全部都裝潢得時尚簡約,最有名的那幾間在這種貴得令人咋舌的地段還是有本事佔去了一整層,甚至是兩三層的空間,而且樓底都違反常規地高,空間偌大寬敞。
看見這種陣仗,就知道藝術絕對是奢侈品。她嘲弄地扯扯嘴角。可是她到底是要嘲弄誰,她也不曉得。
她的同學似乎大部分都沒去過藝廊,表現得一臉新鮮,俱在認真地看那些天價藝術品,不時在瞄到價錢後露出吃驚的表情。逛到第三間時,有同學低聲問另一個:「為什麼這裡的全部都沒有標價錢?」她心想:那是因為那些都是最貴的,要買的話得向藝廊的人問價。但她並沒有說。
這時呂頌明走近她,問:「你覺得Banksy怎樣?」
她挑眉。「什麼怎樣?」
「你喜歡他嗎?」呂頌明稚嫩的臉上有兩分古怪的倔強。
她聳聳肩。「也不錯,他算是少數我會記得住的藝術家。」她沒說出口的是:他那麼富娛樂性。
呂頌明抿唇。
她見狀問:「你不喜歡他?」
呂頌明向來自信到有點囂張的臉上,首次浮現一種陰鬱到近乎慘澹的表情。「你知道嗎?」他沉聲道。「現在的藝術就是要這樣做。你看Damien Hirst的那條鯊魚標本,再看看Tracey Emin的那張牀。不做一些出格的事,就不會有人看見你。」一頓,他續道:「如果是我做同樣的事,別人就肯定不會有這種反應,他們肯定會把我當成是瘋子。」最後那幾句,他的聲音低得近乎自語。
她心忖:做出格的事才有人看見,根本是一向如此吧。只是見他如此失落,也就沒有說些什麼。
呂頌明走開了去跟別的同學說話,這時有人叫她:「Adeline。」
她詫異的回過頭,意想不到地看見正對著她淺笑的禤晁。
「師兄!」她脫口而出叫道,有幾分真心的欣喜。
禤晁高她兩屆,也是法律系的,但她認識他是因為讀書時在慈善機構做過幾年義工,禤晁剛好是她的組長。
想起以前她就想苦笑。她都快要不記得自己有過如此熱心公益的時候了。那時她非常關注弱勢社群,以為自己可以貢獻社會。但後來陷入熱戀,前男友一再叫她不要再花時間做這些「無謂的事」,便漸漸沒有再去了。
「我就在想,看背影好像是你,原來真是。」師兄笑起來還是令人如沐春風。「你原來也喜歡藝術?」
「也」?對。她記得師兄好像對藝術很有研究。
「藝術我不懂,只是來看看。」她誠實道。「師兄你呢?是來買畫嗎?」
他笑了笑,並不正面答她,只道:「我有空就會過來逛逛。」然後轉換話題:「好久不見,你最近好嗎?」
她苦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這時陳一棋興沖沖地跑過來跟她說:「程蕊寧,這裡有Jeff Koons 的雕塑,是老師今天剛講過的那隻氣球小狗!」喊完了才意識到禤晁的存在,摸摸鼻子道:「你碰見朋友?那待會再聊。」便又跑去跟另一個同學分享他的新發現。
禤晁顯得很好奇:「他是——?」
她只得如實相告:「班上的同學。我正在讀藝術。」
禤晁忽然雙眼一亮。「藝術?MFA嗎?」
「不,我不是在讀MFA。我對藝術一竅不通,哪有本事一開始就讀碩士?我在藝術學院讀高級文憑。」
他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頗感興趣的問:「那你現在最喜歡的藝術家是誰?」
她真想答沒有,但見他一臉興味盎然,只好隨口道:「Banksy吧。」
他了然地笑了笑:「Banksy那次在蘇富比的舉動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她聳聳肩。「我自己倒覺得他畫在牆上的塗鴉我更喜歡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呂頌明的表現太沉鬱,她有點覺得Banksy在拍賣行碎畫這件事,並沒有乍聽那麼有型。
「譬如?」她隨口說,師兄卻認真地追問。
「譬如……他有幅塗鴉,是畫麥當勞叔叔和米奇老鼠一人一邊拖著一個赤身露體的小女孩;麥當勞叔叔和米奇老鼠在笑,那個小女孩卻在痛哭。他畫的那個小孩在現實中於越戰痛失家園,得倉皇走難。現實不是童話故事。他這麼簡單就說明了。」
師兄笑:「聽你的意思好像對他在蘇富比做的事有點不以為然。」
她其實根本沒有特別的想法,但師兄這樣說,她想起老師當時的話,便道:「也不是不以為然,只是,所有人都說他這樣是對制度作出最大的反抗,這幅被碎掉的畫後來卻被蘇富比包裝成一件更偉大的藝術品,並且仍舊順利賣出了。其他藝術家看在眼裡,怕且心裡會有點不好受吧?感覺上似乎如果只是默默耕耘,就無法得到關注。」
說完她有點厭惡自己。其實那幅塗鴉是剛剛陳一棋拉著她去圖書館看圖冊時才看見的,她對於Banksy根本一無所知,可是她卻表現到自己知道得很多。這就是她過去這麼多年職業生涯所學會的東西了,即使只會一點點也有本事讓人覺得她是內行,所以客戶才對她印象那麼好,如此信任她。
但在師兄面前做這種事,只是令她強烈地覺得,從前的那個自己,是再也不復存在了。她不想對著師兄也那麼虛偽,遂又補上一句:
「其實藝術我是真的不懂,剛剛只是亂說一通。」
師兄笑了,只當她謙遜。「不會,我覺得你懂得很多。拍賣行要做生意,自然是要有點手腕和包裝。藝術家不太喜歡拍賣行,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一頓,他看看四周,笑道:「那藝廊呢?你怎麼看藝廊?」
他的語氣是不經意的,彷彿是因為身在藝廊,便拿這個當閒聊的話題。但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好像這個不經意的問題才是一個最核心的問題。
她謹慎地搬出老師的說法:「藝廊我聽說會花資源栽培藝術家,會推廣他們的作品,也會促成展覽,那麼對藝術家來說,無論如何是比較好的。」眼光餘光瞥見呂頌明他們的身影,她下意識補上一句:「沒有藝廊扶持,年輕一輩藝術家很難突圍而出吧。」
師兄聞言饒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在她有時間弄清楚那一眼到底是什麼意思之前,他又回復了一貫的溫文淺笑,把話題帶到別處去了。
***
兩天之後,她非常意外地接到了禤晁的電話。
「Adeline,我想請你來幫我手,做我們藝廊的法律顧問。」師兄開門見山。
她吃了一驚。「藝廊的法律顧問?」
「對,我家裡是開藝廊的,我是第四代傳人了。」禤晁笑道。「難得你對藝術有熱情,又專精商業法,簡直是最好的人選了。」一頓,他無比親切的道:「你本來也打算轉做in-house counsel的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師兄你功力深厚,哪裡用得著我?以前考第一名的人是你啊。」她一時沒能弄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就先搬出以前在律師樓的那一套,先講些不著邊際的恭維說話,拖延時間。
他笑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幾年處理過多少件案子,行內應該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是掛名的大律師吧。那些法律條文我一早生疏了。」然後他又狀甚真誠地柔聲道:「你做事向來妥當又可信,我對你有信心。」
他的真誠令她有一種突兀的不安,一剎那間生出錯覺彷彿在聽以前的上司跟客戶說話。她皺著眉,勉強用最自然的語調道:「讓我想一想,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爽朗笑道。「放心,我會支持你讀書,你可以彈性時間上班,下課後才來藝廊。」
她把「不需要」這三個字咬牙吞回肚子裡去。她知道師兄之所以提出要聘用她,八成跟她正在讀的這個課程脫不了關係。
她道了謝,說再見,然後掛線。
她為自己泡了杯熱茶,喝一口,鎮定心神,釐清思緒。
踱步到窗邊,她慢吞吞的整理腦裡各種零碎的資訊。最近總是失眠,反應越來越遲鈍。
師兄的家境很好,她以前就知道。他是那種不用穿名牌,單憑言談舉止就看得出來是出身很好的那種人。
他畢業後選擇當大律師,在著名的Chamber掛單,但就如他自己所言,幾乎就只是掛名,很少在Chamber出現。行內不少家境富裕的人都這樣,當大律師單純是為了想要個好聽的頭銜,實質的業務是處理家族生意。她雖然知道師兄也是如此,但因為不是什麼特例,也就並未多加留意,並不知道原來他家裡是經營藝廊的。她與他認識這麼多年,從未聽他提起過。
開藝廊呀……這樣說來,上次遇見他的那間藝廊很有可能是他的,難怪他不置可否。她苦笑。明明可以直言卻沒有告訴她,怕且是對她有防心吧。
隔了兩天才打電話來說要請她,估計是花了點時間弄清楚她前上司闖的禍跟她有沒有關係。也對,大老闆動作那麼大把整個部門裁掉,師兄就算在法律界再不活躍,也不可能不知道。這樣的花邊新聞他最初大概並沒有放在眼內,一直到有意聘用她,才認真打聽。
他遠比她廣結人脈,打聽到的內幕,恐怕比她這個當事人所知道的來得多很多。
她只覺五味雜陳。
那天遇見他,她是真心覺得欣喜的,難得見到老朋友。結果是她自己一頭熱。
師兄為什麼想聘請她?她猜不出來。不過她不會天真地認為僅僅是為了想幫助她渡過難關。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應該感激他的。師兄跟她認識了這麼多年,尚且要一再確認才敢請她,可見這件事影響深遠。她如果不做這份工作的話,恐怕短期之內也不會找到別的工作了。再說,她現在落難到這種地步,師兄仍然表現得那麼客氣,算很難得的了。
想清楚之後,她打電話給師兄,笑著接受了他的美意,順便確認了那間藝廊果然是他打理的。她輕笑著恭維:「沒想到這麼幸運,我的同學都說想有朝一日能夠和那間藝廊簽約,覺得那是一種成就。」
並沒有。她的同學並沒有那麼說。她覺得自己好假。師兄在電話那一頭,卻笑得很開心,聽得出來很引以為傲。
掛線之後,她看著窗外那擠逼的大廈與大廈之間,露出來的一小片灰沉沉的天空,眼淚忽然湧了上來。
她覺得自己做人很可悲、很失敗。她一直竭力保留那一點真誠,可是到頭來,不論是前男友或者是師兄,他們對她,都不是真心的。
她好想念梁琛怡。梁琛怡為什麼要死?
從最初讀起:〈光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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