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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在陰影外》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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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介紹

「正值中午時分,耀眼的日光讓她下意識瞇了瞇眼。四周高樓大廈的巨型玻璃窗處處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有玻璃帷幕的那幾幢商廈還把一整片藍天白雲映照了出來。

晴天。她忽然想:她的世界好像很久沒有出現過晴天了。

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記憶所及都是一連串滿佈陰霾的日子,好像總是在下雨:綿延陰寒的細雨、傾盆而下的滂沱大雨,又或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安,反正她沒有任何天朗氣清的記憶。

一直盼望晴天,而晴天一直不來。然後毫無預兆地,忽然迎來了如此實在的晴天。」

******************

在別人眼中,符柏林是智商超過140的天才,二十六歲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而且氣勢如虹,眼看前途無可限量,所有人都以為他處於人生的巔峰,他卻在二十八歲生日那天,被合夥人趕出了自己的公司。

程蕊寧處於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為了安穩的未來她只好忍耐,並且確信人生本來就有很多無奈,然而她並沒有得到理想中的幸福生活,那間她以為只要願意隱忍就能待上一輩子的律師樓,炒了她魷魚,即日生效。

幸福在哪裡呢?光明又在哪裡呢?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候,面前那條路,要怎樣走下去?

如果希望就是心裡有光,那要怎樣,才能在心裡生出那一點點,足以在漆黑中,照亮自己心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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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

《逐夢者》電子書

  dreamchaser2018

  因為電子書可以輕易流通至世界各地,在我寫完《逐夢者》這篇小說後,我決定要把它以電子書的形式出版。

  這部小說我寫了32個章節,合共15萬字。這種篇幅要出紙本書,有點困難。就算出版社接納,恐怕也免不掉得大幅刪節。以我所知,香港一般的小說長度在五六萬字左右。辦公室平日的文書工作令人煩厭,很多人下了班就不想讀字太多的東西。

  而因為這本書寫的是我想寫的東西,在刪減了所有不重要的枝節,刪無可刪後,我決定保留剩餘的架構,不再作任何改動。

  人生裡已經有太多的妥協,在做自己渴望做的事這一點上,我就決定堅持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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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進行式] 名字沒想好的短篇小說集 之 第一篇

    醒過來後,沈瀅做的第一件事是拉開窗簾,預期中的光亮並未出現,天還是灰藍色的。她皺著眉看了看手機:早上七點十分。

    她閉了閉眼,煩躁地在心裡罵了一句英文髒話。怎麼會這麼早,她睡得太少了——聽說人老了就會開始睡得少,她討厭這種說法。

    但既然醒了,也睡不回去,她乾脆穿好衣服外出走走。即使穿了厚重的外套,她還是在推開大門的一剎那就哆嗦了下,冷冽的空氣直鑽口鼻。

    她又皺眉。她討厭英國的冬天。

    但不運動會長胖,所以她還是沿著長街急步走了起來,走著走著就乾脆跑起了步。跑了十五分鐘,身體漸漸變得和暖,但耳朵還是有種快要結冰的痛感。她討厭這種感覺,可是戴帽的話跑步不方便……算了,她下次還是戴帽好了。冬天不戴帽是自討苦吃。這樣想著,她恍了神,因為之前下過雨地面濕滑,她不小心就失了平衡跌倒在地。

    她下意識手按地下,掌心一陣劇痛,拉開毛線手套一看:手掌紅了,擦破了皮滲出血絲。手套是太薄了,她實在不該貪圖款式。

    她不由得一陣煩躁,抬頭看看那灰沉的天,心裡暗罵這個國家到底是什麼鬼地方。這下連跑步的心情也沒有了,悻悻然折返住處。

    在洗手間清洗傷口時她下意識看了看鏡子,這才發現睫毛上竟然點綴著小小的露珠,她之前竟然都沒有注意到。手還在水龍頭下洗著,她眨了眨眼睛想把露珠眨走,鏡裡倒映的那張臉還是好看的,只是……

    她猛地低下頭,不再去看,也不再去想,關掉水龍頭抹乾手,毛巾擦過傷口的時候抽痛了一下,那種痛感,跟她剛剛心頭被刺了一下的感覺好像。

    下午才有課,剩下的時間也不知道要怎麼打發,她只知道絕對不能亂吃東西,打開瑜伽墊,她練起了瑜伽。練到一半,肚子越來越餓,一時使不出力,她沮喪地跌坐在墊上。

    她覺得自己真是沒有用。她討厭這一切。她討厭活著。驀地,她又哆嗦了起來,這次不是因為冷。她知道自己要就此打住,她知道不能夠再這樣想下去,可是那種熟悉而又令人懼怕的無力感又一次佔據了她的感知——她覺得活著沒有意義。她的人生,沒有意思。她捉住自己的手腕,握得緊緊的,彷彿只要這樣,就能夠壓制住那可怕的想法。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去上課,課堂並沒有很有趣,她從頭到尾心不在焉。下課後幾個同學相約去喝咖啡,她不想去,可是賈比爾叫住了她:「『毛利』,你也來吧。」賈比爾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的英文名字叫Jasmine,她有次隨口提起她哥哥都用廣東話叫她「茉莉」,賈比爾便記住了。可是他的發音是Mo-Lee,聽起來像廣東話的「毛利」。

    她跟著大家去了咖啡店,仍舊是心神恍惚。他們班上只有兩個香港學生,除了她還有一個叫Harriet。聽說Harriet的志願是當作家,可是Harriet英文不很好,廣東口音很重,也不知道這種英文程度怎麼考上英文系的。她看Harriet年紀不小,英文大概是沒救的了。她不無惡毒的這樣想,然後又想著聽說老女人都是惡毒的。懷抱著這種近乎自虐的想法,沈瀅對自己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毛利,你要不要來?」賈比爾忽然問她。她愣了一下,直覺問:「什麼?」

     「今晚去墓地探險,你要不要來?」

     她心想這是什麼鬼東西,正要拒絕,賈比爾又指指Harriet,道:「她說她怕鬼,不肯去。」Harriet露出苦瓜乾的表情:「我們去墓地聊天,要是被鬼發現我們會講英文,會跟著我們回家的。」

    沈瀅瞠目。這傢伙都在胡說八道什麼,她真想叫她閉嘴,以後都不要亂說話了,免得別人以為香港人都像她那樣不長腦袋。

    「所以你信有鬼,Harriet。」賈比爾似乎覺得有趣。

    沈瀅壓制不住覺得丟臉同時覺得厭惡的感覺,馬上說:「我不信有鬼,我不信這種東西。」然後又補上一句:「我哥哥是科學家,我們不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說完才覺得自己幼稚,都幾十歲人了還把哥哥掛在口邊。

    賈比爾露出驚喜的表情。「那你今晚會來吧?」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說不,只好逞強點頭。

          晚上他們約了在大街轉角處等,就賈比爾和她兩個人。賈比爾帶了她去市中心一處墓地,她之前沒有來過,晚上又看不清楚,也不肯定到底是哪一個墓園。

          「我還以為你想去灰衣修士教堂墓地。」她脫口而出。

    「哈利波特那一個?」賈比爾不在乎的揮揮手。「那裡什麼也沒有。」

    沈瀅不理解他的意思,嘀咕著墓地不都一樣?這時賈比爾已經率先往墓園裡走。秋天夜晚七點的時間,天已全黑,而且墓地沒有街燈,四周又栽滿了樹,一走進去是名副其實的伸手不見五指。賈比爾開了手機的電筒照明,但光源太小照不遠。她走在賈比爾身後,越走越忐忑不安。墓園簡直就像一個神秘的異空間,明明不遠處就是繁華大街,可是這裡的漆黑寂靜像有魔力似的,吸收掉了一切的光,也像個厚毛氈箱那樣,隔絕了外間的聲音。他們在墓園裡走著,就只有被雨浸濕的枯乾樹葉,以及鞋子走在雨後還濕潤的泥土上的奇怪磨擦聲。

    她開始覺得有些害怕,這種環境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這裡就只有她和賈比爾兩人,賈比爾雖說是同學,可是畢竟是中東男人,中東男人在外名聲不好,大家都說阿拉伯男人好色,再說她雖然幾十歲了,可是外國人看不出來吧,要是他在這裡對她做些什麼……

    正想著,前方忽然亮敞了起來。原來墓園裡的樹,只有剛剛那麼幾排,穿過樹叢後,他們來到了墓地中央,是一片無遮無擋的開闊庭院。是夜有雲,但月亮並沒有被雲層掩蓋,即便不是滿月,視野仍然清晰。只是那慘白的月光,照得灰沉沉的墓地更加陰森,她也說不出來有月光是不是真的有比較好……

    「你敢吃嗎?」賈比爾忽然說話,嚇得她整個彈跳了一下。

    「吃什麼?」她聽見自己聲音裡明白不過的驚恐。

    賈比爾大笑。「你在害怕嗎?放心,我來過好多次了,不會有東西衝出來咬你的。我說這棵蘋果樹。」他用下巴努努他們附近的一棵樹。「等結果了,你敢吃嗎?」

    她定了定神。「如果不酸的話,可能會吧。」

    「真的?這樹跟墳墓很近,營養都從墓裡來。」賈比爾狡黠笑道。「不過經過了這麼多年,裡面的人都應該死透了吧。」

    她這才明瞭他問的「敢不敢」是什麼意思。

    然後賈比爾突兀地站住了,沈瀅朝他在看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不遠處站了一個老伯。她看得不太清楚,但老伯的感覺就是那種典型的蘇格蘭人,一臉落腮鬍。

    老伯也在看他們。他們這樣兩邊互看彷彿在演定格動畫那樣,令她十分不解。她問賈比爾:「你們認識的嗎?」

    沒想到賈比爾渾身一震,看著她,顫聲道:「你說什麼?誰跟誰?」

    這讓她也有點害怕了。「對面那個老伯啊。」

「你看得見他?」

「你在說什麼?當然看得見。」

    賈比爾一臉狂喜,轉頭向那個老伯大聲喊道:「嗨,我又來了,這是我的同學。你告訴我,你們為什麼那麼排外?我要怎麼做你們才肯接納我?不是所有阿拉伯人都是恐怖份子好嗎?」

    只見那個長了一張撲克臉的老伯此時竟然翻了一個白眼。

    她益發胡塗。「他是誰?」

    賈比爾示意她往下看,還領著她稍微繞過右面一點,避免墓碑擋住視線。這時她才發現,那個老伯從胸口以下就越來越淡色,下半身赫然是透明的!

    她腦門發寒,簡直像整個突然被浸沒入冰塊中。

    「你不知道這樣未經允許就跑到別人家裡,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嗎?」那個老伯一臉不悅的開口了。英文帶一點蘇格蘭腔,但口音不重,不難聽懂。讓她全身汗毛倒豎的是,那把聲音聽不出性別,中性到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而且你看,你的朋友顯然受到了很大的驚嚇,這不是對待女士應有的紳士行為。」雖然老伯的口吻文質彬彬,神色卻滿是譏誚,這讓本來嚇得都在發抖的沈瀅意識到自己看起來肯定很沒有用,馬上強打精神,故作平靜道:「我沒事,我不怕。」

    老伯挑了挑眉,不信,卻也沒有再出言冷嘲熱諷。

    賈比爾反倒有點興奮:「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想我說些什麼,年青人,」老伯一貫不徐不疾又綿裡藏針。「你去隔壁的灰衣修士教堂墓地看看,那些可憐人還要跟迫害他們的惡棍葬在一起,死了仍舊逃不過惡人的手掌心,難道你覺得世界是有公義可言的嗎?」

    賈比爾十分失望。「這就是你的答案?就那麼簡單地概括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老伯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傲倨道:「年輕人,這裡不是美國,我們不演荷里活電影,你想看勵志片應該去美國。」然後就調頭走人,走一半,停下撂下話:「我奉勸你注重禮儀,不要老是來打擾別人休息。」接著便憑空消失不見。

    沈瀅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吞了吞口水,問賈比爾:「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賈比爾聳聳肩。「你都看到了。」

    「我的天,你到底……這到底……」她快要不知道怎麼說話了。她不安地看看烏漆墨黑的四周,果斷道:「我們出去再說。」

    重回大街,重新見到熙來攘往的人群,她才鬆一口氣,接著馬上追問賈比爾來龍去脈。賈比爾的口吻還是一派輕鬆:「不是到處都有『探靈團』,我心想既然這個城市出名鬧鬼,我就晚上去墓地走走好了,更直接而且免費。我第一天來這裡時就碰見這個老伯,我當時被嚇得不輕。你知道我是無神論者,我以為自己有幻覺,可是你也看得見,那就太好了,證明我沒有病。」

    她禁不住心裡咒罵連連,心想好什麼好,一點也不好,可是也不好意思說自己覺得害怕,畢竟自己之前信誓旦旦說不怕。「你剛剛問他什麼奇怪問題,什麼怎樣才能融入社會什麼的,你問這種問題幹什麼?」她因為覺得被擺了一道,就口氣有點不好。

    賈比爾本來掛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半晌才說:「我跟你說,那些白人全部心底深處都是種族主義者。你也認識Scarlett,她人很友善對不對,可是如果你有真正跟她來往的話,你會發現他們都是一樣的。」她第一次見他臉上閃現抑鬱的神情;他一直都是樂觀開朗的。

    她一窒,心中的內疚有如泉湧,不敢讓他知道她一開始也懷疑他會圖謀不軌。

    「那你為什麼要問那個老伯呢?」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隨便接一句話。

    賈比爾慣性聳肩。「他看起來夠老嘛,我還以為人長年紀也長智慧。」然後他又輕聲補上一句:「而且不問他,問誰呢?難道當面問同學為什麼嗎?」

    賈比爾的第一句話卻聽得沈瀅更尷尬了。她一直沒肯向同學吐露自己的實際年齡,怕這班二十出頭的同學排擠她。賈比爾在同學中算是跟她比較熟的那一個了,還是不知道她的歲數,甚至以為她跟他年紀沒有差太多。

    「好啦,夜探墓地成功,我們回去吧。」賈比爾道。看了看她,又溫聲笑道:「噯,我送你回去吧。不要怕,不會發生什麼壞事的。我來過好幾次了,我保證運氣沒有變差。」

    她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道:「你之後還會來嗎?」

「可能吧,看看有沒有心情。」

「你不怕?他剛剛警告你不要再來。」

    賈比爾不在意的揮揮手。「不怕,他嘴硬而已,我之前去過幾次,他每次都冒出來,分明很寂寞想找人聊天。英國人就是死要面子吧。」這時他又恢復了他那彷彿沒有極限的樂觀。

    回到住處後,沈瀅有點精神恍惚,驚魂未定。這一切太突然了,她是撞鬼了麼?可是這又和她以前聽過的鬼故事完全不一樣,是有點驚嚇可是好像又沒有太恐怖……驀地,她全身寒毛直豎,覺得有人在她身後看她,她猛地回頭,差點沒癱軟在地。

    一個看起來五十餘歲的女人,坐了在她的書桌前。當然,也是半透明的。

    她還沒說話,對方率先不悅,抱怨道:「你又說你不怕。」

    她心裡髒話連連,仍舊逞強:「你突然出現誰不會被嚇一跳?」偷偷吞了吞口水,腦裡還是一片空白,下意識蹦出文縐縐的一句英文:「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對方皺了皺眉:「噢,你說話的方式真是可愛。」看了看她的書架,又道:「你在讀莎士比亞?難怪。不過親愛的,現在我們不這樣講說話的了。」

    沈瀅差點想用那本莎士比亞砸她,這可恨的英國人!可惜她仍舊腿軟無力。

「我是麥美倫女士,你可以叫我蘇菲。我們不用太正式。」

    沈瀅不想說話,直到麥美倫瞪著她用力示意,她才不甘不願的說:「Jasmine。」

「那麼Jasmine,我可以要杯熱茶嗎?」

    沈瀅瞪回去。茶?你要茶來幹什麼?最好你能喝!

    在麥美倫的用力瞪眼示意下,沈瀅慢吞吞走進廚房,用水煲煲了一壺熱水,再隨便拿一個茶包想打發麥美倫,可是麥美倫叫住了她:「我想要Fortnum & Mason,Smoky Earl Grey,謝謝。」

    沈瀅不由自主地肩膀僵了一下,然後才不情願地為她泡茶。麥美倫自以為幽默的道:「以前晚上喝了紅茶就會睡不著,現在就沒有失眠的煩惱了。」

    沈瀅不說話,把茶泡好之後儘可能放在遠一遠的位置。

    麥美倫飄了過去,站在茶杯旁邊,一臉愉悅。

    沈瀅努力遏止自己皺眉的衝動——她是在「聞」那杯茶嗎?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願未了?」沈瀅試探問道。

    麥美倫一臉詫異。「不,我的人生沒有任何遺憾——噢,你以為我是想找你幫忙了結心願?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我喜歡認識新朋友,不過,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見我,也不是所有看得見我的都講流利英文。那真是太令人遺憾了,他們既然已經來到英國,應該好好學一學英文。」

    沈瀅想起Harriet的話,又想起之前聽另一個留學生分享,說在英國通常是老人家最熱心助人,因為他們寂寞,想找人聊天。這種老了寂寞到四處跟人搭訕的情境,不知怎的,令她心頭彷彿被刺了一下。

    她實在討厭這種孤獨終老的結局。

「你是一個人來英國的吧。」這時麥美倫又說話了。「抱歉我無意侵犯你的私隱,我只是……剛好有那麼一點看見別人過去的能力。你不必擔憂,這裡不是亞洲,離過婚也沒有關係,還是可以認識到很好的對象。自己一個人去異地讀書會感到孤單是很正常的,你不必為自己的抑鬱感到內疚。我們天氣差,很多人都得過抑鬱症,抑鬱症又不是精神病,呃,」意識到自己講錯說話,麥美倫馬上改口道:「反正是能治好的。而且你也可以跟我聊天,我可以經過就來探探你,我們……」

「誰要跟你聊天?」麥美倫的話戳中了她的痛處,沈瀅冷著臉打斷麥美倫。「我不缺朋友,謝謝你的好意,心領了。」她挑釁般揚起下巴,掩飾被人識穿的狼狽。

    麥美倫先是一愣,而後皺眉。「我不是……」

「我不想跟鬼當朋友,我也不想見到你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想跟鬼聊天的是賈比爾不是我,你儘管去找賈比爾,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到你!」莫名的憤懣令她口不擇言。

    麥美倫危險地瞇起眼。「像我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好一個亂七八糟。你知道蘇格蘭以前出名多什麼嗎?」麥美倫盯著她,眼神有些陰森。「是女巫。我作為女巫的後代,送贈你一個『祝福』——我祝你從今晚起,生活不、再、平、凡。」最後四個字麥美倫字正腔圓地逐字吐出,沈瀅看著她的舌頭,像看見毒蛇吐信。

    說罷,麥美倫化作一縷輕煙,消失了。

    沈瀅跌坐在地,後背冷汗涔涔。

    這是開什麼玩笑,她都已經失去了生存的慾望,上天卻仍舊不放過她,還派來惡鬼相纏。

    抑或是她的抑鬱症復發得太厲害,產生了幻覺?

    站起身,一抬眼,看見流理台那邊放著的熱茶,兀自冒著裊裊輕煙。

未完,待續

*註1:本篇另有刪節簡化版,曾刊於香港《君子》2022年3月號,題為〈鬼訪〉

**註2:關於新小說的進展,見網誌:https://novemberky.blogspot.com/2023/09/exhaustion.html

《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二 (Part II)

程蕊寧 ——Part II

 

  我回到家裡,父母已經睡了。我第一時間把邀請函翻出來放進手袋,以防自己明天又忘了。

  早兩日他本來說過來找我,我才把邀請函帶了回家,誰知他又臨時取消了約會。早知道我就把邀請函一直放在公司好了。

  梳洗過後關燈上牀,瞪著天花板,我睡不著。

  天花板被窗外的街燈照得影影綽綽,我看著那斑駁的陰影,覺得很累很累,累到連轉身都不想。可是就是睡不著。

  大學時代在系上學會活動認識他,知道他是風雲人物,後來他第一次約我出去……我記得那時候,我快樂到自己一個人偷偷在家裡捧著臉轉圈。

  從小到大都有人讚我漂亮,可是我讀女校,一直沒有談過戀愛。他對於二十歲的我來說,真正是王子一樣的人物。

  說追求,也不過是約我出去吃飯看電影。他甚至甜言蜜語也沒有多講一句,我只是見他常常凝望我,知道他覺得我好看,便陷了下去。

  漂亮的女人生得蠢,對自身而言是一種最大的災難。

  據說Elon Musk和第一任妻子結婚時曾經對她說:「在這場關係中,我才是有主導權的那一個。」後來她有次撞車,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幸好自己沒有大礙,而是把Elon Musk的車給撞了,今次死定了。

     我有時覺得,我和男友的關係,恐怕也是這樣。

  我總是得謹小慎微,免得惹他生氣,而他卻越來越難被取悅。

  最初,我討好他,只是想見他笑,覺得他做人實在太緊張太大壓力;去到後來,這變成了我的責職所在。如果他不快,就是我失職。

  反正,任何時候,都是我錯。

  他如願以償建立起權威,越來越像我的老闆。只是當我那麼聽話,他顯然又覺得索然乏味。

  之前我們去過看婚紗展。他提出要帶我去的時候,口吻近乎皇恩浩蕩。他肯娶我,是我的福氣。那一刻,我幾乎想笑。慘笑。

  大學聯招放榜那天,我知道自己考上法律系,開心到摟著父母歡呼起來。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前途自此便是光明一片。如果十八歲的那個我,知道等在未來的原來是這樣黯淡、毫不精彩的刻板生活,恐怕會失望到淚盈於睫吧?

  可是對人生失望的,又豈止我?梁琛怡肯定比我更加失望。

  也對。我這些想法還是切萬不可讓琛怡知道。不能她肯定會怪我不知足。

  為什麼人長大了,就非得找個伴侶不可呢?讀書時大部分人都沒有談戀愛,身邊圍著一班好朋友,每天下課就衝去打排球,一大班人笑笑鬧鬧,從不寂寞,也沒有那些委屈怨恨妒忌辜負。為什麼非要跟朋友生疏,人生的重心就只落在一個人的身上呢?

  這樣輾轉反側到天明,幾乎是一夜無眠,我痛苦地起牀梳洗。肉體很累,但大腦卻從頭到尾都過度活躍,不得安寧。

  最近經常這樣,不知道在怕什麼,明明不用考試,手頭也沒有任何大案子,但就是焦慮到睡不著。

  正要換衣服上班去,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平日律師樓頗靜,用鈴聲不方便。

  陌生的電話號碼。我皺了皺眉,按了接聽,有點戒慎地「喂」了一聲。

  「程蕊寧小姐嗎?」相當陌生的男聲。

  「我是。」

  「我是油尖旺分區警處的李Sir,請問你否認識梁琛怡?」

     警察?我皺眉更深。是騙案嗎?

     「請問有什麼事?」我更加戒慎。

  「請問你是不是認識梁琛怡小姐?」他很堅持地再問了一次。

  「認識。有什麼事?」

  「你們是朋友?」他又問。

  「請問是有什麼事嗎?」我想我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對方頓了一下,決定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直截了當道:「大約兩個鐘頭前有人從明蘭閣高處墮下身亡,有人認出那是梁琛怡小姐。我們在她的個人物品裡找到你的聯絡電話,希望你可以過來認屍。」他接著又補充道:「我們問過看更,他說梁小姐的父母一早亡故,沒有別的親人。」

  我腦海一片空白。明蘭閣。明蘭閣確實是琛怡住的地方。

  「你是說……她自殺?」我顫抖了起來。「怎麼可能?你是不是搞錯了?」

  「程小姐你冷靜一點。我們就是不肯定才希望你能前來確認。」

  「她……跳樓?你的意思是她跳樓嗎?」

  「從目前的證據來看,是的。」

  「張志良呢?張志良他不在?」

  「張志良是她的同居男友?」他問,得到我的確認後,他答道:「管理處的人說他一個星期前搬走了。」

  張志良搬走了?所以是跟琛怡分手了嗎?琛怡就為了跟這個人渣分了手所以自殺?她為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她什麼也沒有跟我說。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程小姐,如果方便,你可以現在來殮房認屍嗎?」他告訴我地址。

  我打電話回律師行請急假,心亂如麻地直奔殮房,懷著一絲希望是警方搞錯了,同時一邊狂打梁琛怡的電話,可是一直沒有人聽。

  去到,結果揭盅,我的希望幻滅了。真的是她。雖然臉容扭曲,但我和她從小就認識,我認得出她來。

  當場我甚至沒有哭,只覺得後腦一整片都冰冷麻痺。

  「有沒有聽講過她最近有什麼煩惱?」負責的警員問我。

  我搖搖頭。

  「她是不是感情出現問題?」

  我再搖搖頭。「她沒有說。」然後我問:「有沒有遺書?」

  「沒有。我們沒有找到。」

  「那有可能是意外或者——」

  對方一臉同情地看著我,溫聲打斷我的話:「恐怕不是。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掙扎的痕跡。」

  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難道是自殺以外的情況就會比較好了嗎?無論原因是什麼,她都已經死了。我神思縹緲的想著,然後下一刻我便知道我的確是這樣認為,而且想法都寫在臉上。

  ——如果有兇手,現在就還有事可做,要把他繩之以法;如果有兇手,就有了可以怪罪的對象。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連遺書也沒有。

  「張志良呢?你們有沒有聯絡他?」我問。

  「張志良?哦,你是說她的前男友。找了,他不在香港。」

  「他在哪裡?」

  「在美國開研討會。聽說他是助理教授?他年紀很輕。」

  教授又怎樣?難道教授就都是好人?

  我不答反問:「他有沒有說些什麼?」

  警員的表情有點微妙。「他說上星期已經跟梁小姐分手了,期間一直沒有聯絡。他強調梁小姐的死跟他沒有關係。」

  「問也沒有問一句嗎?就顧著撇清關係?」我慘笑。

  他沒有說話,但見他同情的眼神,答案已了然於胸。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淒然道。「小時候老師這樣教我們,她就是不信。」

  「梁小姐是博士?」警員問。

  「是。」

  「在大專院校教書?」他低頭看看檔案。「是……講師?」

  「是。」

  「那麼梁小姐也是很有學識的人。真是可惜了。」

  我不想再說下去。「我可以離開了嗎?」

  離開殮房後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我一條街接一條街地走下去,彷彿這種永不休止的走動有某種鎮痛的作用。

  我和梁琛怡小學一年級就認識,小學、中學一起當了十幾年的同學。她很喜歡讀書,要論真本事她的學養遠遠在我之上,只是我比她會考試,成績才來得比她好。

  她爸爸在她小時候過身了,臨考公開試之前媽媽也因為癌病去世,她受了很大打擊,成績嚴重失準,沒考上大學。她從那個時候起,就有點鬱鬱寡歡。後來她幾經辛苦由副學士銜接上大學,再千辛萬苦地一路讀上去直到讀完博士,找工作也是非常的不順利;加上花了太多時間在學業上,一直沒找到對象,令渴望組織自己家庭的梁琛怡非常絕望。張志良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我還記得,剛認識張志良的時候,她興高采烈的對我說:「我終於轉運了,我覺得他就是那個對的人!」

  直到張志良打她。

  張志良為人自我中心,而且脾氣不好,遇事每有不順,就對她動手。下手不重,多數是一記耳光或者一腳踢在小腿上,痛雖痛,也不至於造成太大傷害。正因為這樣,她覺得她可以忍。

  我第一次聽說時極度震驚,力勸她報警。她苦笑:「當刻是紅了的,過一陣子就消了,你看,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報警?誰信?連傷也驗不出來吧。」

  我當時說就算不報警也該馬上分手。她卻說:「他只是一時氣昏了頭,也不是有意的。你知道他是獨生子,父母太過溺愛,凡事讓著他,便有點少爺脾氣。」

  然而這樣的事卻不斷發生,我越來越看不過眼,有次忍不住拜託她做人理智點,話說重了,她很激動:「你父母雙全,怎麼會明白沒有爸爸媽媽的感受?我真的很想很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你懂不懂?他是有缺點,可是我不像你那麼有條件,我一點也不漂亮,而且我已經三十幾歲了,還可以有什麼選擇?我就快變成高齡產婦,連小孩也生不出來!你知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多麼的少?我不像你,天天見那麼多不同的人,我就在學校裡,學校裡來來去去就只有那幾個人!」

  我那時說什麼?我說你想認識人我可以介紹。她答我什麼?她說她是一個高齡女博士,誰想娶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博士?她還問我,難道我認識很多男博士嗎?我問她難道就只想嫁博士?我還記得她那時的神情,那種自尊受創又充滿防備的眼神——

  難道你覺得我只配得起貨車司機嗎?她當時這樣問。

  行人過路燈變成綠色了。身邊所有人都果斷地快步前行橫過馬路。我卻在那裡茫然地猶豫不決。

  我這是在哪裡?我要往哪裡去?我迷惘地想著。

  愛情是什麼呢?梁琛怡想要一個自己的家,想要生小孩,想要一個體面的老公,於是她守著張志良。那難道就是愛情了嗎?

  手機震動,我下意識接聽。「喂。」喉嚨乾澀到幾乎沒能夠發出任何聲音。

     「你在哪裡?」手機另一端傳來極度不耐煩的詰問。我有一秒的怔忡。誰?

     「我在哪裡?」我微弱地重複。對?我在哪裡?

  「什麼?我聽不見!你到底是在哪裡!手機又不聽,我要打電話去你辦公室才知道你今天放假!」

  多麼熟悉的連珠炮發。我回過神來。是他。我男友。

  「喂?」我不過頓了一秒,他已經不耐煩地催促。

  對,我今天約了他。我忘了。我在浪費他的寶貴時間。

  這種時候我得道歉,我得軟聲解釋請求他原諒。我開口,道:

  「梁琛怡死了。」我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說。

  他有些詫異。「她死了?你在醫院?」

  「不是。我去了殮房。」說這句話時,我發現自己吐出長長的一口氣。我並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屏息。

  呼出這口氣之後,但覺很累,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氣力。

  他沉默。我說:「你在哪裡?我來找你。藝博會的邀請函我有帶在身上。」

  他說在平時經常去的一間餐廳等。

  我緩慢地走去地鐵站,坐車過去。

  換成往日,我現在得飛奔過去了。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到了餐廳,他已經在,看見我素顏兼戴著眼鏡,皺了一下眉頭,但難得地忍耐,沒有出聲。

     他不喜歡我戴眼鏡,覺得看起來有點老土。他自己極度重視儀容,就要求我像他般,時刻一絲不苟。

  我坐下,打開手袋,掏出藝博會貴賓邀請函,交給他。

  「抱歉我昨天忘了帶。」

  那些Art Basel之類的藝博會在正式開幕前,設有貴賓預覽,只開放給有邀請函的人參加。最好的作品基本上都在這段時間已經成交。他的老闆最近想學其他人那樣晉身收藏家的行列,可是身份不夠且沒有人脈,要不到那張是身份象徵的邀請函。我們的大老闆時常買畫,跟畫商有交情,我左托右托總算幫他求來一張。

     他們這些人買藝術品,跟早年有錢人打高爾夫球一樣,不過是一種「入會」性質的聯誼活動。

  他展笑接過,難得地和顏悅色。「不要在意,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一頓。「對了,你說梁琛怡怎樣了?」

  「她跳樓自殺。」

    「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說的時候下意識看看手錶。晚上八點了。我原來在街上走了那麼久了嗎?

  「為什麼?出了什麼事?」

  我看著他。他臉上有驚詫,但無傷感。那是自然的事,梁琛怡只是我的朋友,跟他沒有關係。

  早上到現在,過了多少句鐘了?我竟是從頭到尾沒有想到過他,從沒有一刻想要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過去這許多年,我一早習慣了有什麼事都不會第一時間找他。因為他對聽我訴說煩惱沒什麼耐性。意見他是樂意給的,只是一旦他提供了建議,而我卻沒有照著做的話,我會很麻煩。

  我凝視他良久,久到令他罕有地浮現不安的神情。

  「你沒有事吧?」他問我,換了換坐姿。

  「沒有,只是剛剛在想警察到底說了什麼。今天有些混亂。他們說沒有遺書,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因為失戀。」

  「失戀?她跟那個胖子分手了?」他眼裡閃過不以為然;雖然馬上機警地收起了臉上的不屑,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一向覺得梁琛怡蠢。而我一直很想告訴他:自私和蠢一樣,是同樣的無藥可救。

  「似乎是。她沒有跟我說。」我道。

  他對這種話題沒什麼興趣,草草安慰我:「你也不要太難過。後事安排成怎樣?你會替她安排吧?」

  「還沒有開始,我晚點會聯絡殯儀館。」

  他點點頭。「也是,你說過她沒有別的親人。現在喪葬不便宜吧?你有沒有問題?還是由我幫你付一部分的錢?」他慷慨的道。

  對於錢,他是相當大度的。他願意出錢。從來都願意。

  我沉默了一陣子,道:「不用了,我應付得來。」

  而我,很少要他的錢。因為總覺得講錢傷感情。但我想,我其實真的很蠢,因為,這是他唯一願意付出的地方。

  「好。」他毫無異議。「對了,下星期阿姨那頓飯,我跟媽咪講過了,你既然要忙梁琛怡的後事,就不用來了。」

  我沉默。

  他何其聰敏,自是看出端倪。「怎麼了,你反正也不是很想來,這樣不好嗎?」

  「是嫌我見過死屍晦氣吧。」我平鋪直述。

  「老人家有這些避忌有什麼奇怪?你又不喜歡跟我阿姨吃飯,你也沒有損失吧。你放心,過些日子你還是可以如常來我家,我媽咪也不是歧視你。她說了,你對朋友這麼情深義重,很難得。」

  是很難得,只是仍舊晦氣。

  「我聽說你老闆出了點事,你有沒有聽說些什麼?」他不想在這種話題上糾纏下去,就轉移話題。

  老闆。又是老闆。我老闆出了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沒聽說。」

  「那麼你自己小心一點,我聽來的風聲說他惹上了很大的麻煩。對方不肯明言,可是似乎你老闆有機會被停牌。」

  我無心裝載。只是不斷對自己說:他起碼大方,肯出錢,已經比很多人要好。起碼他有錢,而且願意付。

  這樣對自己講了一遍又一遍,我看著他,說出口的話卻是:

  「我們分手吧。」

  「……你老闆那般貪圖美色,這次出事,可能是和女人有關……」他正講到興起,我說完分手之後竟是多說了一句才停下來,瞪著我:「你說什麼?」一臉不敢置信。

  「我們分手吧。」我重複。

  他瞪視我,像在看怪獸哥斯拉。「你是不是瘋了?」

  「我們分手吧。」我說第三次。

  他喝叱:「夠了,不要任性。我念在你今天受的打擊太大,就當沒聽過。你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我是說真的。」我迎著他的視線,語調平靜,可是也沒說第四次分手。我知道他真的會暴走。

  他下頷抽了一下,雙目逼視我,怒火中燒。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生氣成這種樣子。

  我想慘笑。我跟他分手,他的反應不是害怕不是不捨不是傷心,而是恚怒。我算哪根蔥?竟然敢拋棄他——在他紆尊降貴地接受了我之後。

  他甚至不問為什麼。

  「你不要後悔!」他拂袖而去。

  我坐在原位,無聲慘笑,笑到最後,遲來了一整天的眼淚終於簌簌而下。

  我有什麼資格責怪梁琛怡不理智呢?我難道不是在做同樣的事情嗎?我愛過他,很愛很愛,或者到了現在,仍然愛。可是我守著他,百般忍耐,難道不是因為從條件上來說,他是我所能夠找到最好的對象嗎?

  從前的女人自己沒有經濟條件,所以講究對象的條件;今天有條件了,就更加講究對方的條件。

  說到底,都是虛榮作崇。

  結帳,離開餐廳,手機這時震動起來。我有幾秒奢望過是他打電話來,可是當然不是。

  是律師樓的同事。

  這種時候我不是很想理公事,可是這個秘書跟我很熟,平素交情很好,我於是深呼吸一口氣,還是聽了。

  我本來以為她是要問我其中一份協議書的進度,然而甫接通電話,就聽得她語調凝重地說:

  「Adeline,Henry出了事。」

     「出事?出了什麼事?」

     「不知道,他們諱莫如深,只是看大老闆的臉色,似乎是非常大的麻煩。」

     男友剛剛的話閃進腦海,我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新聞:有律師虧空公款,令律師樓被律師會接管,最終連合夥人也要宣告破產。

  我頓覺心驚膽跳,這下終於真正回過神。「Henry有沒有說些什麼?」

  「他今天沒有上班,我聽說他已經被即時解僱。事實上,」她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深呼吸一口氣,道:「單律師決定解散商業部,不止Henry,其他人都被解僱了。」

  我愣住,一剎那之間覺得自己失去了理解語言的能力。這是什麼意思?

  「解散整個部門?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知道商業法也不是我們律師樓的專長。」她婉委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別的部門起碼有十幾二十個人,獨我們部門,連Henry在內,才六個人。商業法競爭大,大生意都去了國際大行;我們律師樓處理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案子,盈利不算很多。

     沒錯這樣的部門是會很清閒。可是亦同樣意味著沒什麼價值。便是整個除掉,亦不足惜。

  「什麼時候生效?」我聽見自己冷靜地問。

  「即時生效。他們的意思是,你明天回來,就即時收拾東西離開。當然,錢會補足。」

  即日通知,即日走。那不是美資律師行常見的做法嗎?不久之前,我和同事閒聊,才說美資律師行工時長、要求嚴苛、對員工無情,便是國際大行,我也不想去。可是我們這間本地公司,現在也跟國際接軌了。

  「可是正在做的案子呢?至少得把手頭上的案子都做完,不是嗎?」我不死心。

     秘書遲疑了半晌,才道:「Lavender會留下來,接手其他人的工作。」

     原來不是全員盡沒啊,仍舊有人生還。Lavender。對,我怎麼忘了Lavender?八面玲瓏的Lavender向來很得大老闆的歡心。

     看看我都做了些什麼?不喜歡律師的工作,就揀了輕鬆的部門,暗自慶幸自己那組一直生意平平;覺得像Lavender那樣狗腿地討好奉承老闆很難看,就只在必要時講幾句好聽的說話便算。我一直以為自己把分際拿捏得恰到好處,也不想想自己既沒有實質貢獻又不夠別人口甜舌滑,對於老闆來說到底有什麼價值。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讀書的時候,中文老師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口邊。而我其實連這句話也配不上。我不過是耍了點小聰明,卻誤以為那叫精明。

  我向秘書道謝,然後掛線。我一路往前行,腦袋一片空白。

  路過昨晚吃飯那間餐廳。這七八年來,我就只是繞著這幾個地方打轉:我公司附近、他公司附近,連餐廳,也是來來去去就這幾間。

     昨天晚上,我和他在這間餐廳吃飯。然後,在不夠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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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一 (Part II)

符柏林——Part II

 

  我們站起身來跟製作團隊握手道別。站在身高超過190、體格健碩的雷洛陽身邊,我看起來大概就像個瘦弱跟班。

  在雷洛陽的刻意經營下,他的領袖形象非常深入民心。這次的製作團隊也不例外,說話時只看著雷洛陽。雖然知道多數人就是期待見到那種看起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像英雄一樣的矽谷天才,也心知雷洛陽擺出來的強悍姿態很符合他們的想像,但我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焦躁。

  我覺得雷洛陽現在做的一切只是會把公司推向深淵。

  離開電視大樓之後我看看錶;時間正好。

  「好,現在回公司吧。」雷洛陽看起來心情很好,大概是滿意剛剛的訪問很順利。

  我等他上了車,扣好了安全帶,才邊發動車子,邊宣佈:「我們今天去見約翰遜先生。」

  我毫不意外地看見雷洛陽臉色一沉,一副下一秒就要發作的樣子。他變臉向來比天氣變化還要突然。

  「我不是他媽的跟你講過我們現在不需要集資了嗎?」

  「飆髒話也不能解決問題。」我不為所動。「再說,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說好了無論如何會拜會約翰遜先生一次。」

  雷洛陽顯然記得,他爆出一連串流利的髒話。

     我當作沒聽見。

  等他罵完了,我續道:「你不是說沒有投資者對『巴別塔』感興趣所以我們應該擱置這個計劃?我跟約翰遜先生談過,他有興趣。」一頓,我決定開門見山:「Ray,你應該明白以目前的技術,要做到你宣稱的那種程度是不可能的。再說,便是成功了,讓人活在虛幻之中真的是件好事嗎?」

  雷洛陽一臉防備:「我們在技術上有很大進步,很多大公司都不如我們。」

  我們的確是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這也是我覺得公司有希望,不想放棄的主要原因。然而我也必須道出現實——

  「但還是不夠。」

  雷洛陽嗤笑一聲:「要說不夠,『巴別塔』做起來也同樣還是不夠。而且你認真想想,『天使之聲』我們現在佔了先機,但語言翻譯一早就一堆公司在做。論資源我們會爭得過Google?」

  「產品的賣點和市場定位可以再調節。」我道。「我們先跟約翰遜先生談一談,聽聽他的意見。多聽一個專業意見,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損失,不是嗎?」我嘗試說之以理。

  雷洛陽不作聲。

  我知道他並不是被我說服了,可是到了這種地步,除了軟硬兼施逼他去見一見其他投資者,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到了約翰遜辦公室的所在地,接待處的職員把我們帶到會客室。

  約翰遜是相當著名的風險投資人,他在成立自己的創投公司之前,也是做科技初創出身的,他在行內德高望重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作為過來人他往往可以給科技初創公司相當好的建議。他不單是出名有眼光的投資者,也是聲譽很好的業界良師。

  我們比約定的時間稍早了一點到,我們剛坐好,約翰遜便現身,並沒有刻意要我們多等。我為此對他的印象又好了兩分。

  簡單講完幾句開場白之後,我用平板電腦做了一場簡報,儘可能扼要精煉地跟他闡明「巴別塔」的構想,以及我認為我們開發的這一款軟件有何獨特之處,如何在競爭激烈的市場殺出一條血路。期間雷洛陽未置一詞。

  簡報完了之後約翰遜問了幾個問題。他措辭溫和,但問題一針見血。他那些犀利的問題令我莫名其妙地有種安心的感覺。我覺得我和雷洛陽其實很需要聽聽別人的質詢,這樣才能保持清醒。偏偏現在公司的主要投資者都是外行人。

  我剛答完約翰遜的一條問題,這時雷洛陽忽然插口:「約翰遜先生在會後會跟我們簽NDA的,是嗎?」他用字有禮,表情卻十足冷峻。

  我霎時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我沒有想到雷洛陽會用這種方式來破壞合作關係。

  約翰遜挑了挑眉。「那種東西我不簽的。事實上你應該知道,大部分投資者都不會簽。」

  「為什麼?我們向你披露了那麼多商業機密,這樣做對我們不是很沒有保障嗎?」雷洛陽冷淡的反問。

  約翰遜微微一笑:「可是我又可以做些什麼對你不利呢?難道是跟別的團隊講你的計劃,叫他們跟著照做嗎?如果你的計劃那麼好我為什麼不直接投資你們?其實你創業也有一段時間了,應該明白,好主意並不是最重要的,出色的點子街上一大堆,真正重要的是團隊的執行能力。相比起產品,我個人更常投資的是團隊。有潛力的團隊才是真正的奇貨可居。」

  「人心險詐,世事難料,你說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不是嗎?」雷洛陽沒有一絲一毫軟化的跡象。「我覺得做人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約翰遜是真正的好修養,他聽了只是笑了笑,溫和的道:「保密協議我是不會簽的了,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十分信任我,既然如此,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吧。」

  雷洛陽還是一臉傲倨,他點點頭,道:「打擾了,感謝你花時間聽我們做簡報。」然後率先走了出會議室。

  我感到極其尷尬與沮喪失望。我闔起筆電,對約翰遜說了聲「抱歉」。我這樣分明是浪費他的時間。

  約翰遜看著我。「你既然來找我,我也給你兩句忠告。合夥人是極其重要的角色,很多人都比喻過合夥人就好比你的結婚對象,選錯了不但會變成怨偶,生活不幸福,還必然導致失敗。」一頓,他意味深長的道:「和婚姻一樣,我們不能夠因為投放了很多時間和資源,就明知道那是錯的,還仍然繼續下去。我知道你們公司主打的是『天使之聲』,我只能說,我個人不會投資那樣的產品。」他說得婉轉,但已經相當明白。

  我道謝,跟他握手道別。

  約翰遜道:「等哪天你的合作夥伴換了人,再來找我。」

  我只能再一次道謝。

  出到去,沒看見雷洛陽。接待處的職員說雷洛陽留下口訊有事先走。

  我離開大樓,領回了車,開著車在城市裡不斷兜圈,心中想法千頭萬緒。

  ——所以我和雷洛陽的問題,已經去到了明眼人多看幾眼就能看出來的地步了。

  我也心知當初與雷洛陽合作是做錯了決定。

  其實在那天晚上我們意外聊上之前,我和雷洛陽一直都不熟。他比我晚入職一年,小我兩歲。他甫入職,就已經有會說中文的同事笑言「又來了一個首都」。我聽了雖感好奇,卻也沒有深究。一直到那次員工活動,我們才有比較深入的交談。

  我承認自己非常愚蠢,除了被雄心壯志沖昏了頭腦之外,當初的合作,還多少是源自覺得我們名字的相似性似乎象徵了某種緣份。那實在是蠢到不行。

  我是在很久之後,才意識到對於雷洛陽來說,事情是正好相反。他剛知道我的存在時就下意識不喜歡我——尤其是我還同樣也是Mensa會員——他要確保自己時時刻刻鶴立雞群。他不要世上有另一個和他同樣出眾的人。

  如果我一早知道這些,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跟雷洛陽合作的。因為他的高傲心態根本就是合作困難的保證。

     這一切就如同我們的名字那樣充滿誤導性。我叫柏林,但我從未踏足德國;他叫洛陽,卻是美國移民的第三代,連中文也不會。

     而我們竟然因為如此可笑的「緣份」綁了在一起。

  我反覆思量剛剛約翰遜的話,其實也知道是真的到了要考慮清楚去留問題的時候了,而明智的答案顯然是前者。我苦笑;就敗在不甘心。不甘心兩年以來的努力在小有初成時付諸東流。

  我決定先回公司。

     回到去,像往常般拍卡,卻是「嘟」的一聲長響,無法進入。我沒想到門禁卡會在這種時候故障,嘆口氣,掏出手機想叫同事幫我開門。

  這時才看見有四個未接來電,都是女友的電話。我有點詫異。今天早上去錄影時我調了靜音模式,所以一直沒有察覺。但平常她打一次找不到我,很少會再打第二次,都是等我回撥。

  我決定等回到辦公室後再打電話給她。

  然而我點開通訊軟件,卻震驚地發現自己被踢出了工作群組。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開電子郵箱,我同樣失去了公司帳戶的存取權限。

     我馬上打電話給雷洛陽。沒有人聽。再打,還是沒有人聽。這時女友正好打電話過來,雷洛陽的文字訊息同時在屏幕閃現。

     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拒絕接聽」鍵,然後馬上掃去訊息欄讀訊息——

  我們剛召開了臨時董事會,一致通過免除你技術長的職務。

     我僵住,有好一瞬間無法理解這兩句話的意思,接著熾熱的怒火排山倒海而來。

  他憑什麼?憑什麼就這樣把我踢出局?

  我再打雷洛陽的電話,完全不通,看怕此刻他已經將我列入拒接來電名單。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被背叛的感覺強烈到有如被烈火紋身,生出一陣灼熱的刺痛感。

  我瞪著那扇門,幾乎要瞪出一個洞來。就隔著這麼一扇門,門後就是我費盡心血建立的公司。而我就這樣被拒諸門外。

  我差點想一拳搥在門上。

  只要在原地等,總會有員工出入,那時我就可以進去找雷洛陽理論——我腦裡閃過這種蠢念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逼自己先離開公司範圍,到外面冷靜一下。

  絕對不能夠這樣做。我不斷告誡自己。現在這樣硬闖進去,非但無補於事,還顯得極其魯莽衝動,只會令投資人更加信服解除我的任命是正確的決定。

  我再深呼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叫自己冷靜冷靜冷靜。

  如果要反擊,首先要做些什麼才對?我問自己。

  ——他罷免我的原因。

  對。我首先得弄清楚他以什麼理由向董事會動議罷免我。

  我還要知道哪些人投下了贊成票,又有哪些人站在我這邊。

  我心裡快速地過濾董事名單,鎖定和我交情較好的董事,急步回到車上,然後打電話給對方。

  董事說他正想找我,叫我去他的公司找他當面談一談。我馬上答應。掛線後,我坐在車子裡焦慮地想著還有什麼事可以做、應該做。

  然後我想到法律層面上去。我不肯定他們在沒有知會我的情況下這樣召開臨時董事會,是否在法律上完全沒有可以商榷的地方。我考慮了一下,打電話給公司的法律顧問明顯並不恰當,因為他們畢竟代表的是公司——那很大機會意味著將會和我變成對立的關係。

  我點開手機聯絡人清單,快速瀏覽和我有來往,而又可以尋求法律意見的可靠人選。把聯絡人清單看了兩遍,我才決定找其中一個在公司草創時期,我們曾經短暫聘用過的法律顧問。

  我和他合作愉快,只是後來雷洛陽堅持起用投資人推薦的律師行,才沒有繼續和他合作下去。

  我按下通話鍵,寂靜的車廂中除了電話那頭規律的響聲,我急促的心跳聲也是清晰可聞。

  我討厭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在這種時候我最需要的就是鎮靜。

  彷彿等了漫長的一世紀,電話終於接通了。我報上名字,說要找羅伯森律師。接線生卻道:「他休假。」

  我差點有崩潰的感覺。

  我深呼吸一口氣:「請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三我恐怕早已屍骨無存。

  我焦急地想著還有誰可以找。業界有幾個前輩肯定有可靠的律師可以介紹給我,可是除非去到走投無路的境地,我並不願意驚動他們。

  ——我苦笑。真是該死的自尊心,要向他們求助我深覺難以啟齒。

  最後我打了羅伯森的手機。我先向他致歉,說抱歉打擾他放假,繼而快速闡明我目前的處境。

  羅伯森很爽快地叫我在找完董事了解清楚狀況後再去找他——他並沒有出遠門;他休假是因為祖父過世,他幫忙籌辦喪禮。

  我為此感到更加抱歉。一再道謝後,我掛線,驅車前往董事的公司。

  到達時董事恰好有訪客,我在會客室裡等,如坐針氈,幾乎按捺不住起身來回踱步。但我知道不可以。

  我很焦慮,焦慮到近乎絕望。但問題是,一個董事是斷不可能支持一個絕望的共合創辦人的。

  我嘗試善用等候的時間理性思考,想一想待會兒要說些什麼,以及如何爭取董事的支持。

  可惜成效不彰。過度焦慮令我的大腦呈現一片空白。

  董事終於出現在會客室時,劈頭就質問我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他那連珠炮發的開場白可以總結成這句:

  「Ray說你想引入新的投資者稀釋其他人的股權,還有就是你想腰斬『天使之聲』的計劃。其實你要找新的資金或者開發新的項目我都不反對,可是你也沒有必要這樣背地裡搞這些小動作!」

  我竭力壓下那陣血氣逆行的不適。這下我總算知道雷洛陽在董事面前說了些什麼了。攻擊我的人格令董事生疑是踢我出門的最快方法。

  我跟雷洛陽私底下講過很多次我不認同「天使之聲」的理念,是他一直推諉找不到支持發展「巴別塔」的資金,我才嘗試另外找投資者。雷洛陽或者心裡並不情願,可是也絕對知情,現在卻反咬我一口,指控我對一眾早期投資者忘恩負義。

  是我蠢,以為自己跟雷洛陽坐在同一條船。

     我只覺百辭莫辯。

     可是董事就直勾勾的盯著我,這種時候不作聲的話就等同默認。

  我深呼吸一口氣——一瞬間有種缺氧的錯覺。我向他強調我絕對沒有不軌企圖,只是覺得「巴別塔」有很大的發展潛力。然後猶豫了一下,我覺得我作為共同創辦人,始終有責任指出「天使之聲」的潛在道德問題,於是我婉委地解釋了幾句為什麼我覺得「天使之聲」不應該被當成是公司的重點發展項目。但這大概是非常錯的一步,從董事的表情,我知道我這樣說只是坐實了雷洛陽對我的指控。

     董事直言大部分人投資我們這間公司就是因為看好「天使之聲」,一旦我沒有心發展這個項目,就如同雷洛陽說的那樣:

  「——你已經不適合再擔任公司的技術長了。」

  這句話像把無形的刀,直接劈向我的腦門。我幾乎不能自制地全身一震。

     某程度上他是對的。倘若公司的目標就是開發「天使之聲」的話,那麼我確實不是稱職的技術長了。

  最後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董事的公司的,但我猜這次會面我非但沒有爭取到他的支持,更只是加強了雷洛陽那套說辭的說服力。

  回到車子裡,我忽然有一種四肢發冷的虛脫感。

  我當初為什麼想要創業呢?就是因為想做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做的項目吧。那時又為什麼選擇跟雷洛陽合作?是因為覺得他善於辭令,有個人魅力,有辦法說服投資者,跟比較擅長寫程式的我正好是互補的個性。

  可是這些想法如今看來卻是那麼的天真。

  創業並不是絕對的自由,因為要向投資者交代;而沒跟投資者打好關係,也就意味著在這些重要關頭不會得到支持。

  技術不是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因為Startup說到底,跟別的公司沒什麼兩樣,也是一盤生意。

     我並不是內向不與人打交道的那種人,可是跟雷洛陽比,顯然是道行遠有不如。

    我掏出手機,有很多個未讀訊息。我無心細看,唯獨一個同事發來的訊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點開訊息裡的連結——

  是公司的官方網頁。他們正式對外宣佈了將我撤職的消息。

  這一刻,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一種滋味。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開車前往羅伯森寓所附近的一間咖啡室。我們約好了在那裡碰面。

  就算事情已成定局,我也必須看看還有些什麼事是我能夠為自己做的。

  羅伯森聽完我的敘述後,認為我被罷免這件事在規程上已無法力挽狂瀾。他務實地建議我在其他層面為自己爭取最大的權益。

  我告訴他按照當初的協定我可以獲得的股權比例,但我猜雷洛陽會逼我放棄股權,改為接受金錢賠償。他猶豫了一下,道:

  「我理解你不願意放棄的心情。可是如果你並不看好這間公司的發展前景,而你現在也不再有決定權了,你確定你想繼續持有這間公司的股權嗎?」

  他這話真是有如醍醐灌頂。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然而這是我耗費整整兩年心血,花上幾百個不眠不休的日子辛苦建立的公司。我難道就要這樣拱手讓人嗎?

  就算我現在不再是技術長了,也始終還是「共同創辦人」。我真的要把股權都換成錢嗎?

  他彷彿看出我的遲疑,拍拍我的肩,道:「今天你奔波了一整天,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等冷靜一點再作決定吧。通常急著做決定都會做錯決定。」

  我點點頭,再次慎重地向他道謝。

  回到寓所的時候,已經入黑。

  我開了一盞小燈,整個人跌坐在沙發裡,只是覺得極累。

  客廳最亮的那盞燈壞了。我還未有時間修理。

  胃隱隱作痛。一早就去了錄影廠等錄影,我幾乎是整日粒米未進。

  創業兩年,胃痛的毛病一天比一天嚴峻,常常都忙到忘了吃飯或是沒有心情吃。我覺得自己快要鬧胃潰瘍。

  到了這種時候就會禁不住問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想創造一些有價值、對這個社會有意義的東西誠然是我的心願。可是就和好心可以做壞事同一道理,有美好願景不見得就有好的結果。

  我決定先煮一點熱的東西來吃。打開雪櫃,卻幾乎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盒已經過期的牛奶。我苦笑。好在翻箱倒櫃後找到了一包快要過期的餅乾。

  我邊乾啃那淡而無味的餅乾,邊滑開手機打算覆一下訊息。

  現在我被撤職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遍了全公司。剛剛我瞥見那一大堆未讀訊息之中,有不少是來自和我關係友好的那些同事。我猜他們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也的確有知道的權利。畢竟他們和我一起,為公司付出了很多。

  一打開通訊軟件,不意外地看見了幾百個未讀訊息。我苦笑著快速瀏覽,看看應該先回覆哪一些。這時忽然看見女友也有發訊息來,內容有點不尋常。

  我想起之前那幾通未接來電,下意識皺眉。打開訊息一看,她寫道:

  柏林,打了這麼多次電話給你,你大概覺得我很麻煩,又不體貼,明知你事忙,仍然不懂體諒。其實我想跟你說聲「生日快樂」。可是我想,按照你做起事來六親不認的作風,你大概連自己今天生日也忘了。

  我應該過了今天才跟你說,可是我真的很累了,再也捱不下去。柏林,我們分手吧。

  我真的喜歡你。很喜歡。如果不是,我也不會這樣辛苦地忍耐了兩年。這兩年,我覺得自己有男友等於沒有。你永遠都缺席。

  然後,我終於想通了。我喜歡你,你卻並沒有那麼喜歡我。喜歡一個人,是會朝思暮想的,不可能像你那樣,見不見也沒有所謂。

  所以就這樣吧。在你生日講分手,真對不起。可是這樣或者你會比較記得住我——如果你以後還記得自己的生日的話。

  我震驚。沒有多想馬上打電話給她。第一次,沒有人聽;再打,她掛線。

  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像搧了我一記耳光。

  我苦笑。很好,是我活該。早上她打電話給我,我不接。現在總算知道這樣被人直接掛線是什麼一種滋味了。

  我再打過去,電話已經打不通。看來她已經關機。

  我想寫訊息給她,可是點開對話欄,我看著那有待我輸入文字的空白方格,突然覺得腦裡也是一片空白。

  我要說些什麼呢?她說得沒錯,一起這兩年以來,我幾乎時間都花在公司上,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便是見了面,我似乎都沒有認真地好好聽她說話,不是在想公司的事,就是把公司掛在口邊。

  我應該要向她道歉。

  我很想聽見她的聲音。我覺得很孤單。

  我寫了個訊息給她,說想跟她當面談一談,請她打電話給我。然後我已經沒有動力再回別的訊息。

  我實在是覺得很累。

  然而在未讀訊息欄我還看見父母和符蓉的訊息。他們祝我生日快樂。都是昨天午夜整點十二時發過來的,顯然細心地算過時差。

  符蓉說:耶!我肯定是第一個!雖然你是沒良心的壞弟弟,但姐姐我很有愛!讚美我吧!

  我讀著,覺得愧疚。

  昨天晚上我為了趕寫程式,工作到凌晨,然後今天一早趕去錄影,根本沒有看訊息。

  這兩年基本上都是這樣。我總是先讀完所有和公事有關的電郵和訊息,才讀別的。有時還已讀不回。

  在美國讀完大學後,我便一直都在矽谷做事:先在一間公司待了一段短時間,然後在Google待了三年,接著便自己開公司。

     創業這兩年以來,我都沒有回過香港;在Google的最後一年,我也只是短暫地回去過一次。

     除了家裡的人,一些久未見面的朋友也發訊息祝我生日快樂,祝我成為下一個「Facebook教主」。

     我苦笑。

  對。我今天生日。我忘得一乾二淨,他們卻都記得。

     今天,我二十八歲。

  在踏入二十八歲的這一天,我迎來的是一連串的失去。

  我覺得室內有點暗。我拉開窗簾,寄望明亮一些。

  可是窗外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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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封設計]《日照在陰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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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那麼嚴重,世界一副就快末日的樣子,我也不想講任何正經的話題了,世界末日之前聊聊夢想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好像比較有意義 (誤)。

小時候常常幻想將來一手包辦自己寫的書的封面和插圖,不過「童年夢想」這種東西就是用來老了一再回味,所以也就一直沒有付諸實行。

直到最近,因為世界末日似乎終於要來了,為免人生志願的未完成清單太長,死前太過遺憾,我終於畫了個封面,幫我的第二本小說換了個書封。個人認為「設計」這件事真是非常非常的困難,要設計出好看的東西要花很多時間啊,大部份設計師的薪酬都實在是太低了!

因為讀書時熱愛漫畫,經常臨摹漫畫的角色和場景,算起來,我也算是畫了很多年的畫,雖然基本上都是沒有章法地亂畫一通,不過也勉強達到了畫人看起來不會像 ET,畫蘋果不會像橙這樣的程度。

小時候家裡經濟不寬裕,沒有怎麼去上畫班,開始工作一段日子後算是有點餘錢了,最近這一兩年就開始想認真地學一學畫。一開始是學水彩,後來上過電繪,最近在同步讀藝術和插畫。上課是這一兩年間的事,我想這個封面應該是所有教過我的老師的功勞吧,如果沒有老師指導,單靠自己摸索,以我相當有限的天份,應該做不出來。

這個書封的背景和波浪都是用水彩畫的,然後就是用 Photoshop 進行無限後製;燈塔本來手畫了一個,但效果不如用 Illustrator 畫來得好看,就放棄了本來的畫稿。

這本小說裡的主角最討厭水彩,因為水彩難控制,畫錯了就不能改。這是事實啦,但我個人最喜歡的媒介就是水彩,因為加點水讓顏色自然流動和融合之後,畫就畫完了,非常省事……呃,我的意思是自由奔放啦哈哈哈,反正比較適合我粗枝大葉的性格。

書封採用了典型「書衣 + 封面 + 書腰」的三部曲設計。封面那些黃色光點是燈塔發光部分的大特寫,也就是光源所在。書封之所以畫燈塔,是因為畫裡面引用了 Coldplay 的歌 Fix You,其中一句歌詞 Lights will guide you home And ignite your bones 令我想起了導航的燈塔。這個說起來好像很容易,可是在決定畫燈塔之前,我畫了超過十個失敗的草圖。老師一致說 idea很重要,然而要找到一個可以發揮的意念其實很難 (個人認為)。以下是我畫過的所有失敗草圖:

design

在有老師可以問的情況下,這個書封也花了我一個月的時間,雖然很有滿足感,可是下一次的書封,我可能還是會優先考慮找設計師吧 (咦,說好的童年夢想呢?)。

之前買了這本書的朋友,只要在購書的平台刷新就能見到新的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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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場景] 香港的藝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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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T是藝廊常客。她常常說中環那些藝廊之於她好比沙漠裡的綠洲,讓她在被老闆壓榨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找到一個逃離的空間。

T帶我去中環逛畫廊。我們從尖沙咀碼頭坐船去,天氣雖然有點熱,但船程短,而且天氣好,藍天碧海,倒也心曠神怡。

到站後走了好一段路才到畢打行。坐地鐵的話,在中環站畢打街出口一出去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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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基百科圖片,照片擁有者是Wing1990hk)

畢打行不高,才九層,是棟古色古香的舊建築。T熟門熟路地帶我坐升降機上七樓,人頗多,我們一開始還以為是星期六的緣故,後來發現是因為村上隆。

門口放了兩大個花牌,20號才開幕,花還很新鮮,散發陣陣清香。在場的參觀者多數講普通話。

現場保安頗森嚴,每隔幾步就有穿全黑西裝的保安人員站崗,T和一些參觀者稍微站近一些,也被要求走開,和作品保持距離。

我們意外巧遇明星L。我這種跟不上潮流的山頂洞人雖然知道L的大名,卻沒有認出真人。是T發現的。T問那是不是L的時候,L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唯一的感想是明星的真人其實很日常,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走到哪裡都閃閃發光。

我臨走時才知道原來那間畫廊就是大名鼎鼎的Gagosian高古軒。這是一間權傾藝壇的畫廊,據說只要是Larry Gagosian簽下的藝術家,作品都會馬上升值幾倍。看來香港果然是一個很重要的藝術品交易市場,連高古軒也在香港設了畫廊。

T帶著我逐層往下逛。高古軒果然實力雄厚,在畢打行獨佔了一層,其他層數多數是一層有多過一間的畫廊或者有其他的店。有一層就有賣酒的,還有一家叫「紅樓夢」的店面,賣雪茄。

有一層有設計師進駐,門口的招牌就寫著兩個合夥人的名字,從玻璃門看進去,看見裡面的裝潢像美國電影的那些型格辦公室,低調奢華,甚有格調。門口的沙發坐著一個光頭鬼佬,正在很梳乎的飲酒吃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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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見到有幾層都在裝修(或空置?),那種樓底很高,窗戶很大的設計令我聯想起歐洲的房子。果然是殖民地時代的建築物。

在四樓的漢雅軒看了邱世華的作品展,門口放著作品展的硬紙卡片宣傳品,上面寫著開幕酒會時間。T說畫廊在做installation時就會暫停開放,重開的時候往往會有開幕酒會。可以想像那些衣香鬢影的場面。

離開畢打行T帶我去了對面街的H Queen’s。我從十七樓往下逛。我個人覺得這邊的展品我比較喜歡。大概是因為是最近才落成,現代感強很多,很有在歐洲逛現代美術館的感覺,然後看看窗外那車水馬龍的擁擠街頭,就覺得這些寬敞明亮的展廳簡直是平行時空。

這邊的租金不知道是不是比畢打行便宜,不少畫廊都佔地兩層。

十七樓的Galerie Ora-Ora有件頗特別的展品,叫Between Happening #5 (Carla Chan, 2018),是由鐵粉和磁力裝置租成,會自己動。這間畫廊有目錄和價錢列表放在門口,今次的展品價格大概都在五至八萬港幣之間。

十樓的「當代唐人藝術中心」在展趙趙的《一秒.一年》,我之前剛好看過他的專題報導,就覺得比較能夠明白和感興趣。當代藝術有時少不了文字輔助解釋。

八樓的Whitestone有很多日本畫家的作品,譬如有很多草間彌生。頗妙的是八樓的作品沒有標價格,七樓有一些亦如是,但同時,七樓也有個角落,放的藝術品全部明碼實價。草間彌生的作品有些賣得貴,有些比較便宜,從US$2,300到US$60,000都有。Jeff Koons的標誌性作品「汽球狗」也有在售,小小的一隻US$16,500。可是這些作品的價錢都不算離譜,奈良美智的兩幅畫都畫在廢紙上,像小孩子練畫畫那樣,卻貴得要命。那幅Western ist einsam賣US$81,800;Back to Home賣US$110,000,在有標價錢的那堆畫中,堪稱全場最貴。

我的藝廊一日遊,很有去了異世界參觀的感覺。

*本文寫於2018年9月

讀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日照在陰影外》(故事現在才要開始……)

第三章

 

  尋常的星期五。他如常回到辦公室。創業本來就意味著全年無休,所以他既沒有「憂鬱星期一」的概念,也不為「星期五」感到特別輕鬆。

     為自己泡了杯咖啡,他便在電腦前工作了起來。之前戒了無節制地亂喝咖啡,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喝了。今天咖啡癮發作,破例喝一杯。

  他寫編碼正寫得入神,忽然有人大聲叫他:「柏林!」他抬起頭,其中一個軟體工程師Ronny就站在他桌前,一手插袋,表情有點苦惱。

  「Art School那邊的人來了,她問的問題我不會答,阿謙又不在。不如你來招待她。」

  他看了看;那個「Art School的人」就站在Ronny身旁。

  他站起身,想了想,把她帶到了他們唯一的會客室。

  這個城市寸金尺土,他們的辦公室設在工廈,並不算大,會客室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房間。

  他率先走進會客室,站定之後回過頭,這時才認真看清楚來客的長相——這個藝術學院的代表身形修長苗條,素淨的臉上戴著黑框眼鏡,長髮束成馬尾,穿淺色衣裙,半截裙長至膝上一吋,腳蹬布鞋,標準的學生打扮,樸素但有種芭蕾舞伶的優雅。他不由得想:果然讀藝術的人都有種特別的氣質。

  他示意她坐下。然後他介紹自己:「我是符柏林。」

  她道:「程蕊寧。」聲音非常沉著。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未完待續

 

從最初讀起:〈光與影〉

上一篇:〈第二章〉

讀完整個故事:點我看電子書

 

[這篇小說目前並沒有全文連載的打算,試閱到這裡暫時就結束了。在寫下一個長篇之前,我想寫一兩個中短篇故事,寫好之後會完整放在這裡,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追蹤我的臉書。謝謝關注!]

 

《日照在陰影外》第二章

第二章

 

    「寧寧,對不起,公司臨時有事,急召了我回去。我沒法來看電影了。真是對不起,下次請你吃飯!」

    手機上訊息閃現,她讀完,沒什麼感覺,甚至沒有失望,只是看著落地玻璃窗外迷濛一片的景色,發呆。

  最近一直下雨。好像每天醒來,看見的天空都是灰色的。

  她把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站起身,將紙杯投進垃圾筒。

  電影就快開場,可是她沒打算看。她對藝術電影從來興趣不大。是瑞盈說想看,她不過是陪她。

  瑞盈也是一番好意,怕她想不開。只是工作比較重要。她懂,所以沒有感覺。

  她去洗手間,打算去完就走。

  當她獨自在那個狹小封閉的空間裡時,她打開手機看前男友的聯絡欄。

  一片空白。他仍然在封鎖她。

  明明覺得自己麻木到再無一絲感覺,那片空白還是讓她登時胸口一痛,像是被人當胸插了一刀。

  他一直封鎖她。自那天起,就一直全方位封鎖她。

  從洗手間出來,她在那長長的走廊裡拐了幾個彎之後,發現自己似乎走錯了方向。

  她心平氣和地將錯就錯;反正她也不知道之後可以往哪裡去,又不想回家。

  ——或者還是應該回過頭去看電影,起碼可以一言不發仍然貌似正常。起碼可以殺殺時間。

  「小姐,你是來聽課程講座的嗎?」她路過一間大門敝開的房間,看了一眼,一個年輕女孩子馬上熱切的問。

  她沒有應聲,只是站住了腳步。那個女孩子遞給她一個印了藝術學院字樣的透明文件夾,帶她進去,請她隨便坐。

  她也就真的坐了下來。最近總是覺得累。

  她隨意瞄了瞄四周,了解那個女孩子為什麼如此熱情了——房間不大,仍是坐不滿人。

  她把文件夾裡的小冊子拿了出來,翻了翻。藝術學院在招生。招藝術系的學生。她只來過藝術中心兩三次,都是陪朋友看那些看兩秒就睡著的藝術電影。她還真是不知道藝術學院在這裡設有分校。

  主講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不英俊,可是那張笑臉看起來非常可親。他的臉上有一種她很少看見的快樂和滿足。

     燈光暗掉,投影亮了起來。講座開始。

     他講藝術的起源,她沒有聽;他講藝術的演化,她沒有聽。他還講了很多別的東西,她通通沒有聽。

  不知道恍神了多久,一句話忽然盪進她的意識裡:

  「……我很喜歡這幅畫,這幅畫很寂寞。」

  她下意識抬眼看那個老師,他說:

  「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這幅畫就深深地觸動了我。這是四十年代的美國,那時候還沒有很多通宵營業的咖啡店,可是畫家很敏銳地察覺了它的存在。你看看他畫的那幾個人,並坐著,卻又似乎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深夜待在咖啡店,一臉寂寥,那是為了什麼呢?是不想回家?還是根本無家可歸?我覺得畫家擷取了一個很簡單的畫面,觸動了看畫的人很深層的情感。」

  她有些怔然。

  是那幅畫。她在律師樓裡見過的,那幅很寂寞的畫。竟然在這種地方再見到。

  她看看投影片上的畫家名字。不認識。從來沒聽過。

  律師樓掛的是真跡嗎?有這樣的可能嗎?她的心無預兆地怦怦跳了起來。可是這應該是很著名的作品吧?大老闆買得起嗎?

  不。不再是她的老闆了。那個仆街。

  「……我自己覺得,做藝術創作最重要的是真誠。一個對自己不誠實的藝術家是無法做出好作品的。藝術家應該要忠於自己。」她聽見那個老師這樣說。

  她聽著覺得好奢侈。世途險惡,誰不是得看別人的臉色做人?做自己?有錢就有本事做自己。

  「……很多人覺得藝術是很高深很抽象的東西,可是我們覺得,只要受過恰當的訓練,加上對藝術的熱情,所有人都有潛質做藝術家。」他如是作結。

  有人舉手。「作為家長,我比較關心出路。」

  她瞥了一眼。那個母親身邊坐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正低頭玩手機。

  「出路不用太擔心,現在藝術市場蓬勃,機會還是有的,除了做藝術家、去畫廊做事,還可以寫藝評、做策展人,或者像我這樣教書。其實行行出狀元,有天分又肯努力的話總不會太差。我們反而看重學生的興趣,沒興趣的話會讀得很痛苦。」

  那個媽媽答:「她有興趣的,常常自己畫漫畫。」

  少女還是頭也不抬地在滑手機,彷彿談論的對象不是她。

  老師仍舊笑得溫文儒雅。「我也是小時候喜歡畫漫畫,後來才去學畫畫。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是學生有熱誠,公開試成績稍遜也沒有關係,我們想收到真正對藝術有熱情的學生。相反如果那個學生並不是真的那麼感興趣,就算其他條件再好,我們還是寧願不收。」

  那個母親反覆強調女兒很感興趣,女兒繼續頭也不抬。

  寧願不收?這種人流敢說寧願不收?

  她環顧四周,看看課室裡那疏落的聽眾,挑眉。

  其他人發問,問如果之前沒有正式學過畫畫可不可以報,老師一臉認真的答:

  「可以報。我們不是要現成的藝術家,而是想培育藝術家。只要有心,你就可以報。」

  「對藝術一竅不通也可以報嗎?」她近乎挑釁的問,卻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得像病壞了嗓子。

  老師直視她:「如果你什麼都懂,那讀來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們的目標就是要教會你。」

  真是義正辭嚴啊。她在心裡不無嘲弄的想。垂眼,第一次認真看手上那份課程簡介。

  原來是高級文憑課程。她下意識搜尋學費那一欄——比大學來得貴,可是一年的學費,她以前一個月賺的錢就夠付有餘。

  有錢真是好,有錢什麼都買得到。

  簡介完畢,那個年輕女孩子又出現了,仍舊笑容可掬:

  「我們的老師今天都在,如果現在交表,下午就可以面試。」

  申請表就放在文件夾最顯眼的地方。她掀了掀嘴唇。教育一旦變成了產業,還不就是為了賺錢?

  「填表格有沒有什麼問題?」那個女孩子看見她在翻看表格,一臉熱心的問。

  她抬頭,看著那張年輕到近乎無知的圓臉,啞聲道:

  「借我一枝筆。」

  填完,交給那個女孩子,她問:「什麼時候面試?」

  女孩接過,笑道:「我安排你最早的時間,兩點好嗎?你餓不餓?如果餓了,現在可以先去二樓的餐廳吃午飯。」

  她從善如流。

     她坐在窗畔。雨停了,但她還是不想到外面去。密佈的陰霾厚重得像下一秒就要支撐不住直直壓下來,要把這個世界壓成碎片。

  世界當然沒那麼容易末日。可是活著那麼累,如果可以下一刻就末日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坐到夠鐘,回去面試。兩個藝術學院的老師一起見她,一男一女;男的是剛剛主講簡介會的那個老師。她瞄了瞄名牌,上面寫著「馬偉豪」,職稱是「課程總監」。

  馬偉豪笑道:「我們剛剛見過,我想你應該仍然記得我。這位是冼老師,你可以叫她Anita。謝謝你今天來面試,不如你先介紹一下自己,讓我們認識你多一點。」

     介紹自己嗎?她想不到有什麼可以講。她覺自己的整個人生都乏善足陳。

     於是她說:「我是Adel……程蕊寧。」她在最後一秒,把那個現在讓她覺得像藝伎藝名的英文名字吞回肚子裡。「基本上就是表格裡寫的那些東西,沒什麼特別。」

     對方倒是涵養好,笑容不減。

  「這是一個全日制課程,你OK嗎?」

  她聳聳肩。「我剛失業。」話既出口,她才發現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坦承自己失業。這麼難堪的兩個字,原來對著陌生人要說出口,並沒有想像中難。

  「那你本來是做哪一行的?」

  「律師。我在同一間律師樓實習兩年,正式工作八年,前後總共待了十年,然後他們忽然把整個部門都裁掉了。」

  她真希望他問「為什麼」,那她就能跟他一一細數各種無法證實的傳聞。可是他沒有,只問:

  「你為什麼想讀藝術?」

  「我對藝術一直都沒有太大興趣,看不懂,不會欣賞,也弄不明白當代藝術那堆鬼畫符為什麼可以賣出天價。藝術對我來說只是騙錢的東西。還有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藝術天份,畫畫很難看。可是你說可以學。」她用一種挑釁的態度看著他。

  他和冼老師對望一眼,相視而笑。

  「你到底在簡介會上都說了些什麼?」冼老師笑問。

  「藝術可以教,也可以學,的確是這樣呀。」馬偉豪一臉無辜。

  大概是她的困惑溢於言表,他向她解釋道:「之前有個申請者也像你這樣答。」

  「我以為我是第一個面試的人。」

  他笑著更正:「你是今天第一個面試的人。我們兩個月前開始招生,已經有過兩輪面試。」

  她挑眉。「那你們預計可以收夠學生開課嗎?」

  他微笑。「這方面我們並不擔心。」

  離開藝術中心之後,她覺得自己的行為真是無聊透頂。她這是在幹什麼呢?特地報名面試,就是為了跑去示威說藝術都是沒有意義的東西嗎?就為了記恨喜歡買藝術品的舊老闆?

  把自己的怨恨這樣發洩在別人身上,她跟愛拿下屬來出氣的前男友又有什麼分別呢?

  想起他,她心裡就一陣苦澀。

  比起這樣跑去面試攪局,她還有做更無謂的事。

  她開了個假帳號來追蹤前男友。

  她跟他說完分手當晚,他就封鎖了她,卻隨即把社交帳號的私穩設定轉為公開——誰都可以看,就是不讓她看。

  這是他一貫的作風,誰敢惹他不快,他一定十倍奉還。

  她敢提分手,自是罪不可恕。

  可是不分手還能怎樣?他是不會改變的。以前即使他做事過份了,也從不道歉,對她軟言講兩句好話,就當示了好。「對不起」這三個字,他只會對老闆講。而她因為太過愛他,也從來不敢真正生氣。

  這個人這麼壞,她為什麼還要愛他?

  她覺得自己壓根犯賤,有這種待遇根本活該。

***

  日子難過,而時間仍然按著既有的規律日夜交替。

  她睡不著。很累。仍然睡不著。

  有時好不容易入睡,卻夢見梁琛怡。醒來,再睡,換成夢見前男友。有時是兩個一起夢見。

  有次夢見他們三個人圍坐一起言笑晏晏。她不過是扭頭跟男友講了兩句,再回過頭,梁琛怡已化身一具骷髏,卻仍然能夠說話:蕊蕊,你是要結婚了嗎?我真是不甘心啊,為什麼幸福的總是別人,什麼時候才輪到我呢?

  她驚恐的回過頭,男友卻變成了一隻碩大無朋的蝙蝠,獰笑道:男友?我一早不是你男友了。

  她驚醒,便再也睡不著。

  可是這個噩夢遠不及另一個夢來得驚慄。

  她最常夢見的是,男友摟住她,在她耳畔無比真誠的道:寧寧,讓你那麼傷心是我不好,你原諒我吧。

  這個夢很可怕,因為反映了她最真實的渴望。

  這令她覺得自己很可悲。她竟然妄想他挽留她。

  一直以來,害怕分手的人是她。只有她。

  所有關係在他眼中都是權力架構,愛戀關係亦不例外。

  難怪別人都計較誰愛得比較多。她在他跟前,毫無議價能力可言。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她繼續睡不好,失眠,醒來精神不振,頭痛欲裂,夜裡卻又仍舊輾轉反側。

  她覺得自己一腳踏了空,然後就一路往深淵下墜,永無止境。

  有天她母親買菜回來,叫她:「寧寧,你有信。」

  連叫了她幾次,她不情不願地從房間出來。一看,信封印著「藝術學院」的字樣。她納悶地拆信,媽媽這時開口了:

  「寧寧,你有沒有找工作?現在是不是市道不好?我看報紙說很多法律系畢業生找不到工作……」

  她直覺想回房關上門。這些話她不想聽。她知道兩個月了。她知道自己至少要寄一下求職信,可是她只想躲起來。

  「……你這樣天天待在家裡也不是辦法,都快要兩個月了——」

  母親憂心忡忡地喋喋不休,她頓住回房的腳步,打斷母親:

  「媽咪,我不回律師行了。我要去讀書。」

  這當然是借口。可是既然這樣說了,便也就真的跑了去註冊,下個月開學。

  她連畫也沒有畫過一幅,藝術系還是收了她,可見錢還是很有用的。

  第一天開學時,她做做樣子去了上課。

  一年學費連她以前一個月的薪水都不到,她浪費得起。

  想想也覺得折墮。法律系畢業,卻跑去讀高級文憑。給行家知道,一定被人笑死。

  說去上課做做樣子,但因為根本不想去,她就遲到了。去到的時候老師已經在,課室也坐滿了人。她不由得有些懊惱。所有人都在看她。

  課室只剩下一個空位,在一個看起來年近六十的阿伯旁邊。她皺眉看看四周那些青春的臉龐,完全理解為什麼只剩下阿伯身旁還有空位。

  她不情不願地在空位上坐下,老師道:「各位早晨,應該所有同學都到齊了。那麼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韓浩文,大家可以叫我Edwin。」老師看起來四十出頭,頭髮蓬鬆,笑起來有點靦腆。

    「我是讀設計出身的,之前在一間連鎖時裝店做了很多年櫥窗設計。大家可能有聽說過做設計工時很長,自由度不高,老闆總是改完又改,改到最後都不是你本來的設計。我那時每天下班都覺得很累,完全不想用腦,畫也畫得越來越少。因為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我就報名在這裡讀藝術碩士,畢業後就辭了職,邊教書邊做藝術創作。」一頓,他有些青澀的笑著補充一句:「其實我也是今年才轉做全職講師,今年是我第一年教高級文憑,你們是我第一屆的學生。」

     她聽著有些詫異。四十歲才轉行嗎?還真是有點晚。而且對學生這樣坦白好嗎?她那行的人都唯恐別人覺得自己不夠料;謙虛別人會當真的。

     不年輕但很生澀的老師搓搓手,有些不肯定的道:「嗯,或者現在請你們也介紹一下自己。有沒有誰想先開始?」

     沒有人有反應。

  「那不如由這邊開始講起吧?」老師示意第一排右手邊的同學先開始。

  同學一個一個地自我介紹,如她所料,絕大部分是剛考完公開試的應屆畢業生,偶爾有一兩個在外面工作過一陣子的,也只是做過一兩年事,頂多二十出頭。

  輪到她身邊的那個阿伯發言。

  「我叫陳一棋,我是開計程車的,已經開了二十年。之前沒有畫過畫,不過很喜歡去藝術中心看展覽,因為都看不懂,就來讀。」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老師說可以學得懂。」

  陳一棋一臉坦蕩,聲如洪鐘,益發顯得突兀。其他人都看著他。她亦瞪著他。

  這個老伯原來就是那個在面試的時候,跟她說了同一番話的人。

  老師友善的笑:「看不懂沒有關係。有時我們看一件藝術品,最重要的還是對它產生興趣,這樣才會問更多、了解更多。上課的好處就是可以認識到一班志同道合的人。我讀藝術之前完全沒有朋友肯陪我去看藝術展,你之後就會有一班同學跟你一起去看展覽的了。」

  她聞言挑了挑眉。噢,是嗎?她很懷疑哪個小朋友會想跟老人家玩在一起。

  當然,「老人家」包括她。她自嘲的想道。

  輪到她介紹自己,她只冷淡的道:「我是程蕊寧,之前做過幾年事。」

  「你本身是做哪一行的?」

  「文書工作。」說完,她低下頭去,不想再說任何一隻字。

  她只是過客。他們不需要記得她。

  她本來打算上完這節課就走,可是因為精神太過恍惚,竟然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了去另一個課室上素描課。等她回過神來,素描課的老師已經到了。

  「……現在我們先用十分鐘畫一幅簡單的速寫,我想先了解一下你們的水平,再決定要從哪裡開始教起。」

  所有人都架好畫板開始畫。她逼於無奈,只好跟著照做。她連鉛筆也沒有,還得問仍舊坐在她旁邊的陳一棋借。

     陳一棋把自己的運動水樽拿了出來照著畫。她身上沒有別的東西,只好畫手機,像畫火柴人那樣,簡陋地幾條線畫完。

  老師看見他們兩個的畫瞠目結舌。她看見其他人的畫也是瞠目結舌——平平都是畫十分鐘,為什麼別人可以畫出那麼多細節?

  她現在慶幸陳一棋和她坐在一起了,因為他是班上唯一一個畫得比她還要差的人。

  好不容易捱完這節課,她幾乎是走避不及地逃離課室,陳一棋卻叫住她:「你的名字怎麼寫?」

  陳一棋一臉認真,她也不好不答。答完,陳一棋續問:「你手機號碼是什麼?」

  她愣住,怎麼也沒想到會被一個伯伯問要手機號碼。她故意講錯其中一個數字,講完就想走,陳一棋卻在輸入完號碼後馬上按下通話鍵——

  她手上的手機自然沒有響。

  陳一棋「咦」了一聲,她則裝出有點訝異的表情湊近看了看他的手機,然後道:「這個是7,不是1,你打錯了。」

  陳一棋更正後再打了一次電話給她,見手機響了便滿意地掛線。「這樣你就有我的電話號碼了。」她正覺啼笑皆非,卻見他一臉凝肅地補上一句:「全班就我和你程度最差,我們今後要互相扶持。」

  她虛應了事,扭頭走人,陳一棋又叫住她:「你要去哪裡?」

  她訝異又有點不耐煩。「回家啊。課都上完了,不是嗎?」

  「我去圖書館,你也一起來吧。」

  「去圖書館幹什麼?」

  「借畫素描的書啊。」陳一棋答得理所當然。「都不會畫自然要借書來好好學一學。」

  她心想都什麼年代了還去圖書館借書自學,又想起他確實是上一代的人,便隨便應了一句:「我有事,不去了。」然後直接跑掉。

  「後生女不要那麼容易放棄!」陳一棋不死心的在她身後大聲叫道。

     她只當沒聽見。

***

  之後的兩個禮拜她寄出了十幾封求職信,見了三間律師樓,對方總是問她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她壓根不知道,自然也就答不出個所以然,人家便一律叫她回家等消息。

  法律界的圈子那麼小,她之前那間律師樓一夜之間把整個部門砍掉這樣的新聞自是傳到街知巷聞。偏偏她作為當事人也不知底蘊,當然很難說服別人請她。像她這樣的年青律師那麼多,犯不著冒險——誰知道她有沒有牽涉進什麼麻煩裡頭?

  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怕是一時三刻找不著工作的了。

  去到月底,絕望的感覺到達頂點。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哪裡都不去,朋友也不見,父母越來越頻常地問她「今天不用外出嗎?」「找工作找成怎樣?」「公司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和Marcus是不是還在吵架?」

    然後有一刻,她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母親永無止境的追問了,便失控地大發雷霆:

  「我失業,你明不明白?失業的意思就是沒有人請,你明不明白?你不要再問了好不好?你以為我想坐在家裡?你以為我想這樣無所事事?你以為我想的嗎?我以為我很想這樣?」

  她吼叫到最後連聲音都變了。她從未試過這樣對母親說話。大概她表現得太歇斯底里,母親駭住了,好半晌才囁嚅道:

  「你不是報了個藝術文憑課程嗎?不如先去上上課?」

  她沒應聲,回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把房門甩上。

  冷靜下來之後,她意識到母親的提議也勉強算是可行的對策。

  再一直失業下去,履歷表上空白的時間越長,找到下份工作的機會就越渺茫。倒不如真的先去上課,將來面試的時候起碼可以胡謅說自己熱愛藝術,所以去讀了一陣子書。雖然很假,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會遇上一個像前老闆那樣喜歡附庸風雅的人,那她就可以順利過關了。

     想到這裡她苦笑。怎麼看都覺得自己是異想天開,自欺欺人。

  但她還是回了去上課。因為別無選擇。

  仍舊只有陳一棋旁邊的座位是空的,她坐了過去。陳一棋見到她,問: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所以沒來上課?」話裡有真誠的關懷。

  她聞言眼眶一熱,啞聲道:

  「是,我病了。」字聲被鼻音糊掉了。

  陳一棋見狀有幾分手足無措,表情更加認真的道:「只是小事,你不用那麼擔心,我有抄齊筆記,借你影印就好,才幾個星期,你追得上進度的。你下次沒辦法來上堂可以告訴我,我幫你多拿一份講義。」

  陳一棋重點全錯,可是她還是破涕為笑,第一次覺得這個奇怪的伯伯有點可愛。

  找工作一直不順利,她的藝術課也就只好一天一天的上下去。陳一棋始終與其他同學有點格格不入。她也是。

  從前無論是讀書還是做事,她都是公認的人緣好,和誰都有話可以聊。現在她大部分時間只是沉默。

  那些噩夢仍舊持續。她總是夢見梁琛怡,又夢見前男友。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為什麼就不能不再愛這兩個人呢?這二人,是從今以後都不會再出現在她的生命裡的了。

  可是事情就是這樣。肉體是她的,靈魂也是。她卻束手無策。

  有時候她會慶幸有課可以上,起碼有點別的事可以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心不在焉。

  直到有天上素描課時,老師對著陳一棋說:「這幅畫得不錯,你進步了很多。」她看了看陳一棋的畫,這才如夢初醒般發現陳一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已經畫得比她好了。

  這讓她嚇了一跳,生出了極大的危機感。

  其他同學也就算了,人家畢竟有天份又畫了這麼多年。可是現在連陳一棋也畫得比她好,她這不是敬陪末座了嗎?

  第一她考過很多次,倒數第一這麼丟臉的事,還真是從來沒有試過,也不想試。

  這時她上課終於有認真一點。有時陳一棋跑去請教其他同學繪畫技法,她也跟著旁聽。只是大部分的課她都不是很感興趣,就只有上韓浩文的課時精神集中些。

  這個靦腆的老師熱身幾個月之後表現得越來越自然。她喜歡他直白坦率,不像其他人,總把藝術包裝成故作高深的東西。

  有次課上到尾聲時他問:「你們之中有沒有人打算做一個商業上很成功的藝術家?」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呂頌明舉手:「我想。我打算做一個很賺錢的當紅藝術家。」

  所有人都扭頭看他。她挑眉;呂頌明口氣倒大。

  她一直不太喜歡呂頌明。他的英文名字和前男友一樣。她死也不肯叫他的英文名字。

    「就只有Marcus想成為賺錢的藝術家嗎?」韓浩文問。

   光是聽見這個名字她胸口就像被人捅了一刀。

  回應的是慣常的沉默。

  跟她以前讀書時一模一樣,學校的氛圍還是沒有變,上課還是能不發言就不發言。

  老師又問了一次,這時另一個同學莊泳兒道:「我不想做商業化的東西,藝術不是商品。」

  「那你想以藝術為生嗎?」老師問。莊泳兒皺眉,半晌答:「我不想為了能賣出去,畫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韓浩文微笑。「你的意思是,你覺得你做的東西,一定是不受市場歡迎的?」

  莊泳兒一愣,一時答不上來。

  「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不想為了迎合市場犧牲質素。」另一個同學岑潤華出聲代為解釋。「通常受歡迎的都是些通俗的東西。」莊泳兒點頭連連。

  「是嗎?那麼你怎麼看Banksy的作品?他的藝術品很受大眾歡迎,而且在拍賣會上不斷刷新高價。那你是不是認為他的藝術品也是庸俗的東西?」

     陳一棋這時舉手:「老師,我沒有聽說過Banksy。」

     韓浩文很有耐性地向他解釋:「Banksy是當代相當成功的藝術家,他的作品除了受收藏家青睞,還廣受大眾歡迎。可是雖然他人氣很高,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年齡和族裔,只知道他應該是成年男性。他最初為人所熟悉,是因為他在街上塗鴉,畫了很多針砭時弊的畫。他本來並沒有賣畫的打算,可是他紅了之後,有人把他畫在牆上的塗鴉整幅拆下來拿去拍賣,還賣出了好價錢——當然,那些錢是一分錢也沒有分給他。後來他就開始出售自己的藝術品。

     「他做過很多出格的事情,譬如他試過惡搞十元英鎊,把英女皇的頭像換成戴安娜王妃;有次他還在拍賣會上把自己的畫作碎掉了。那應該算是他的『經典力作』。當時,蘇富比剛宣佈他的一幅畫拍賣成功,Banksy就馬上啟動了藏在畫框裡面的碎紙設備,把畫碎成紙條。很多人都說那是他對藝術品商品化的最大反叛。不過這幅被碎了一半的畫最後還是成功賣出,而且他這個舉動也被視為極具開創性的行為藝術——蘇富比說畫不是被毁了,而是被『轉化』成另一件藝術品。」

  聽到這裡,她忽然想起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了,不由得「啊」了一聲。老師笑問:「你是不是想起了些什麼?」

  她有一刻的猶豫,而後又想到自己反正永遠不會成為藝壇中人,做人沒什麼包袱,便坦白道:「想起之後看見的新聞——有收藏了Banksy畫作的人,看見拍賣這麼成功,便自行把畫剪成紙條,以為這樣就可以賣到雙倍的價錢。」她沒說出口的是,當時她見了心想:果然那些收藏家和她老闆一樣,都是葉公好龍的凱子。

  老師微微一笑,道:「是呀,藝術品在商業市場炙手可熱,除了可以用來投機,變為基金成份,還能用來洗黑錢,很實用的。」

  同學皆表現得非常驚詫,她倒不是太意外。凡是價格很具「彈性」的東西,都有空間做這樣的事。

  「我不知道大家覺得Banksy怎樣,我自己倒是蠻欣賞他的。他做過最顛覆體制的事,我覺得不是那些惡搞和諷刺,而是他不經畫廊,直接出售自己的作品。我想大家都知道,傳統來說,藝術家如果想以創作謀生,基本上都要透過藝廊作為中介人去出售自己的作品,那除了代表藝廊對一個藝術家的事業有很大的影響力之外,還有一個很實際的影響——藝廊是要抽佣的。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藝博會,也不想去拍賣會看藝術品拍賣。這我很明白,我自己也不喜歡那些地方。可是那畢竟是藝壇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你想加入藝壇,你最起碼要知道他們都在做些什麼,是怎樣運作的。譬如藝廊會抽佣,可是也會花資源推廣新人,而不像拍賣會,藝術家幾乎是一無所得。當你不是Banksy,你又想被人認識,可能還是要依靠畫廊。他們會投資有潛質的新人。可是什麼謂之有潛質呢?甚至再進一步,就算不問畫廊喜歡什麼,你想做有質素的作品。可是什麼樣的作品,才算是好的作品呢?我覺得這一個很值得花時間思考的問題。如果你們從來沒有去過藝廊或者藝博會,我也很推薦你們無論如何去一次。」

  她暗自點頭。雖然她對藝壇認識不多,但她覺得老師講得很有道理。現實世界又不是童話故事。她也很希望在進大學之前就有人告訴她法律界其實是怎樣運作的。這樣她就……她苦笑。這樣她就會怎樣了呢?讀文科不能讀醫,公開試考了這樣的高分,難道一早跟她說了她會捨得不讀法律?

  下課之後呂頌明問:「要不要一起去逛藝廊?」

     陳一棋第一個響應:「好,我想去。可是哪裡有?」

  呂頌明被問住了,一窒,揮揮手,狀似不耐煩的道:「藝廊那麼多,到處都有,看你想去哪一間。」

  她有些看不過眼他分明不懂又要裝作什麼都知道,遂淡然道:「以我所知,最重要那些都集中在中環。畢打街一出地鐵站就有一堆。」

  「你去過?」呂頌明很快的問。

  她知道他這樣問,好奇的成份遠多於不信,但因為討厭他,她答得冷淡:「以前的老闆是畫廊的常客,他常常買畫。」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莊泳兒很好奇的問。

  她有些懊惱,並不想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但所有同學都一臉好奇的看著她,等她回答,她只得含糊的道:「我以前在律師樓做事。」

  「那即是什麼?文員嗎?還是……那叫什麼……」莊泳兒用力想了想。「法律行政員?」

  都不是。但她想答「對」就算。這時陳一棋彷彿看出了她的為難,開腔道:「反正就是做文書工作吧。你既然去過,熟門路,不如你帶我們去。上完下午的課就去,現在我們先吃午飯。」

  就這樣,她被陳一棋拉了一起去午餐,吃完飯離上課還有點時間,又被他拉著去圖書館翻Banksy的圖冊,最後強逼中獎地跟大隊去畫廊。

     中環那些高級藝廊全部都裝潢得時尚簡約,最有名的那幾間在這種貴得令人咋舌的地段還是有本事佔去了一整層,甚至是兩三層的空間,而且樓底都違反常規地高,空間偌大寬敞。

  看見這種陣仗,就知道藝術絕對是奢侈品。她嘲弄地扯扯嘴角。可是她到底是要嘲弄誰,她也不曉得。

     她的同學似乎大部分都沒去過藝廊,表現得一臉新鮮,俱在認真地看那些天價藝術品,不時在瞄到價錢後露出吃驚的表情。逛到第三間時,有同學低聲問另一個:「為什麼這裡的全部都沒有標價錢?」她心想:那是因為那些都是最貴的,要買的話得向藝廊的人問價。但她並沒有說。

     這時呂頌明走近她,問:「你覺得Banksy怎樣?」

     她挑眉。「什麼怎樣?」

  「你喜歡他嗎?」呂頌明稚嫩的臉上有兩分古怪的倔強。

  她聳聳肩。「也不錯,他算是少數我會記得住的藝術家。」她沒說出口的是:他那麼富娛樂性。

  呂頌明抿唇。

  她見狀問:「你不喜歡他?」

  呂頌明向來自信到有點囂張的臉上,首次浮現一種陰鬱到近乎慘澹的表情。「你知道嗎?」他沉聲道。「現在的藝術就是要這樣做。你看Damien Hirst的那條鯊魚標本,再看看Tracey Emin的那張牀。不做一些出格的事,就不會有人看見你。」一頓,他續道:「如果是我做同樣的事,別人就肯定不會有這種反應,他們肯定會把我當成是瘋子。」最後那幾句,他的聲音低得近乎自語。

     她心忖:做出格的事才有人看見,根本是一向如此吧。只是見他如此失落,也就沒有說些什麼。

     呂頌明走開了去跟別的同學說話,這時有人叫她:「Adeline。」

  她詫異的回過頭,意想不到地看見正對著她淺笑的禤晁。

  「師兄!」她脫口而出叫道,有幾分真心的欣喜。

     禤晁高她兩屆,也是法律系的,但她認識他是因為讀書時在慈善機構做過幾年義工,禤晁剛好是她的組長。

     想起以前她就想苦笑。她都快要不記得自己有過如此熱心公益的時候了。那時她非常關注弱勢社群,以為自己可以貢獻社會。但後來陷入熱戀,前男友一再叫她不要再花時間做這些「無謂的事」,便漸漸沒有再去了。

      「我就在想,看背影好像是你,原來真是。」師兄笑起來還是令人如沐春風。「你原來也喜歡藝術?」

        「也」?對。她記得師兄好像對藝術很有研究。

  「藝術我不懂,只是來看看。」她誠實道。「師兄你呢?是來買畫嗎?」

  他笑了笑,並不正面答她,只道:「我有空就會過來逛逛。」然後轉換話題:「好久不見,你最近好嗎?」

  她苦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這時陳一棋興沖沖地跑過來跟她說:「程蕊寧,這裡有Jeff Koons 的雕塑,是老師今天剛講過的那隻氣球小狗!」喊完了才意識到禤晁的存在,摸摸鼻子道:「你碰見朋友?那待會再聊。」便又跑去跟另一個同學分享他的新發現。

     禤晁顯得很好奇:「他是——?」

  她只得如實相告:「班上的同學。我正在讀藝術。」

  禤晁忽然雙眼一亮。「藝術?MFA嗎?」

  「不,我不是在讀MFA。我對藝術一竅不通,哪有本事一開始就讀碩士?我在藝術學院讀高級文憑。」

  他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頗感興趣的問:「那你現在最喜歡的藝術家是誰?」

  她真想答沒有,但見他一臉興味盎然,只好隨口道:「Banksy吧。」

  他了然地笑了笑:「Banksy那次在蘇富比的舉動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她聳聳肩。「我自己倒覺得他畫在牆上的塗鴉我更喜歡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呂頌明的表現太沉鬱,她有點覺得Banksy在拍賣行碎畫這件事,並沒有乍聽那麼有型。

  「譬如?」她隨口說,師兄卻認真地追問。

  「譬如……他有幅塗鴉,是畫麥當勞叔叔和米奇老鼠一人一邊拖著一個赤身露體的小女孩;麥當勞叔叔和米奇老鼠在笑,那個小女孩卻在痛哭。他畫的那個小孩在現實中於越戰痛失家園,得倉皇走難。現實不是童話故事。他這麼簡單就說明了。」

     師兄笑:「聽你的意思好像對他在蘇富比做的事有點不以為然。」

  她其實根本沒有特別的想法,但師兄這樣說,她想起老師當時的話,便道:「也不是不以為然,只是,所有人都說他這樣是對制度作出最大的反抗,這幅被碎掉的畫後來卻被蘇富比包裝成一件更偉大的藝術品,並且仍舊順利賣出了。其他藝術家看在眼裡,怕且心裡會有點不好受吧?感覺上似乎如果只是默默耕耘,就無法得到關注。」

  說完她有點厭惡自己。其實那幅塗鴉是剛剛陳一棋拉著她去圖書館看圖冊時才看見的,她對於Banksy根本一無所知,可是她卻表現到自己知道得很多。這就是她過去這麼多年職業生涯所學會的東西了,即使只會一點點也有本事讓人覺得她是內行,所以客戶才對她印象那麼好,如此信任她。

  但在師兄面前做這種事,只是令她強烈地覺得,從前的那個自己,是再也不復存在了。她不想對著師兄也那麼虛偽,遂又補上一句:

  「其實藝術我是真的不懂,剛剛只是亂說一通。」

  師兄笑了,只當她謙遜。「不會,我覺得你懂得很多。拍賣行要做生意,自然是要有點手腕和包裝。藝術家不太喜歡拍賣行,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一頓,他看看四周,笑道:「那藝廊呢?你怎麼看藝廊?」

  他的語氣是不經意的,彷彿是因為身在藝廊,便拿這個當閒聊的話題。但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好像這個不經意的問題才是一個最核心的問題。

  她謹慎地搬出老師的說法:「藝廊我聽說會花資源栽培藝術家,會推廣他們的作品,也會促成展覽,那麼對藝術家來說,無論如何是比較好的。」眼光餘光瞥見呂頌明他們的身影,她下意識補上一句:「沒有藝廊扶持,年輕一輩藝術家很難突圍而出吧。」

  師兄聞言饒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在她有時間弄清楚那一眼到底是什麼意思之前,他又回復了一貫的溫文淺笑,把話題帶到別處去了。

***

  兩天之後,她非常意外地接到了禤晁的電話。

  「Adeline,我想請你來幫我手,做我們藝廊的法律顧問。」師兄開門見山。

  她吃了一驚。「藝廊的法律顧問?」

  「對,我家裡是開藝廊的,我是第四代傳人了。」禤晁笑道。「難得你對藝術有熱情,又專精商業法,簡直是最好的人選了。」一頓,他無比親切的道:「你本來也打算轉做in-house counsel的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師兄你功力深厚,哪裡用得著我?以前考第一名的人是你啊。」她一時沒能弄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就先搬出以前在律師樓的那一套,先講些不著邊際的恭維說話,拖延時間。

  他笑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幾年處理過多少件案子,行內應該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是掛名的大律師吧。那些法律條文我一早生疏了。」然後他又狀甚真誠地柔聲道:「你做事向來妥當又可信,我對你有信心。」

  他的真誠令她有一種突兀的不安,一剎那間生出錯覺彷彿在聽以前的上司跟客戶說話。她皺著眉,勉強用最自然的語調道:「讓我想一想,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爽朗笑道。「放心,我會支持你讀書,你可以彈性時間上班,下課後才來藝廊。」

     她把「不需要」這三個字咬牙吞回肚子裡去。她知道師兄之所以提出要聘用她,八成跟她正在讀的這個課程脫不了關係。

     她道了謝,說再見,然後掛線。

  她為自己泡了杯熱茶,喝一口,鎮定心神,釐清思緒。

  踱步到窗邊,她慢吞吞的整理腦裡各種零碎的資訊。最近總是失眠,反應越來越遲鈍。

  師兄的家境很好,她以前就知道。他是那種不用穿名牌,單憑言談舉止就看得出來是出身很好的那種人。

  他畢業後選擇當大律師,在著名的Chamber掛單,但就如他自己所言,幾乎就只是掛名,很少在Chamber出現。行內不少家境富裕的人都這樣,當大律師單純是為了想要個好聽的頭銜,實質的業務是處理家族生意。她雖然知道師兄也是如此,但因為不是什麼特例,也就並未多加留意,並不知道原來他家裡是經營藝廊的。她與他認識這麼多年,從未聽他提起過。

  開藝廊呀……這樣說來,上次遇見他的那間藝廊很有可能是他的,難怪他不置可否。她苦笑。明明可以直言卻沒有告訴她,怕且是對她有防心吧。

    隔了兩天才打電話來說要請她,估計是花了點時間弄清楚她前上司闖的禍跟她有沒有關係。也對,大老闆動作那麼大把整個部門裁掉,師兄就算在法律界再不活躍,也不可能不知道。這樣的花邊新聞他最初大概並沒有放在眼內,一直到有意聘用她,才認真打聽。

    他遠比她廣結人脈,打聽到的內幕,恐怕比她這個當事人所知道的來得多很多。

  她只覺五味雜陳。

  那天遇見他,她是真心覺得欣喜的,難得見到老朋友。結果是她自己一頭熱。

  師兄為什麼想聘請她?她猜不出來。不過她不會天真地認為僅僅是為了想幫助她渡過難關。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應該感激他的。師兄跟她認識了這麼多年,尚且要一再確認才敢請她,可見這件事影響深遠。她如果不做這份工作的話,恐怕短期之內也不會找到別的工作了。再說,她現在落難到這種地步,師兄仍然表現得那麼客氣,算很難得的了。

  想清楚之後,她打電話給師兄,笑著接受了他的美意,順便確認了那間藝廊果然是他打理的。她輕笑著恭維:「沒想到這麼幸運,我的同學都說想有朝一日能夠和那間藝廊簽約,覺得那是一種成就。」

  並沒有。她的同學並沒有那麼說。她覺得自己好假。師兄在電話那一頭,卻笑得很開心,聽得出來很引以為傲。

  掛線之後,她看著窗外那擠逼的大廈與大廈之間,露出來的一小片灰沉沉的天空,眼淚忽然湧了上來。

  她覺得自己做人很可悲、很失敗。她一直竭力保留那一點真誠,可是到頭來,不論是前男友或者是師兄,他們對她,都不是真心的。

  她好想念梁琛怡。梁琛怡為什麼要死?

 

從最初讀起:〈光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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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在陰影外》第一章

第一章

 

  推開門,一陣新裝修好的味道撲鼻而來——說是新裝修好,其實也就只是把本來斑駁的牆身重新粉飾過,換了一個組合櫃,如此而已。

  看看手裡濕漉漉的傘,一時之間找不到地方可以放,對望一眼,黃家謙首先笑道:「我們還得買個桶放傘。」

  符柏林亦笑:「對。」然後把傘打開,放到一角。「或者乾脆直接把傘撐開,放在地上自然風乾,也很環保。」

  「嘿,這個空位我可是打算預留給未來員工的,才不是用來給你放傘用。你不是覺得公司永遠就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吧?」黃家謙打趣道,邊說邊把傘打開,放到他的傘旁。

  符柏林笑笑,心裡不敢過份樂觀,卻不願掃朋友的興,道:「好,等有新員工了,就買傘筒。」

  他看得出來黃家謙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沒有點破。黃家謙笑道:「委屈你了,要跟我捱一段時間窮。你沒用過這麼小的辦公室吧?」

  符柏林覺得好笑。「你在唸電視劇對白嗎?說得好像我是你老婆似的。」

     「去你的,我老婆如花似玉,你就想當我老婆!」黃家謙笑罵道。一頓,而後斂笑,正色問:「我是說認真的,這樣的安排,你真的可以嗎?我記得你離開Vé之前,員工的數目已經超過五十人了,公司還設在繁華地段,跟這種工廠大廈差很遠吧。」

  符柏林搖搖頭。「我和雷洛陽一開始的時候不也是只有兩個人?後來之所以發展得那麼快主要是運氣好。其實把那麼多錢投放在裝潢辦公室這樣的事情上,是很不明智的。」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他們辦公室對正另一幢工廈,沒什麼景觀可言,只能夠從空隙瞥見一小片天空。「再說,現在已經比我一開始設想的好多了。」

  「你一開始的設想是怎樣?」

  「一無所有吧,大概。」他淡淡的道。

  「認真?」

  「最壞打算的確如此。」

  黃家謙猶豫了一下,才問:「其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方便告訴我嗎?」

  「你不是應該一早就要問我的嗎?」符柏林莞爾。「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問也不問就和我合作。那些傳聞你一定有聽說吧。你就不擔心?」

  「是有聽說過。」黃家謙坦承。「可是一來那張照片只是拍到你和別的投資者見面,那並不代表什麼,說你出賣公司是太誇張;二來,我認識你那麼久,我不認為你是個背信棄義的人——起碼在這件事上,我看不出來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他看著黃家謙,麻木已久的內心泛起淡淡的感動。「謝謝你這樣信任我。」他道。「跟其他投資者見面的確是很尋常的事,可是你一定也聽說了,他們指控我想運用財技把本來投資者的股權大幅度稀釋,那就是貨真價實的忘恩負義。」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據說是要打擊雷洛陽,然後獨佔公司。」他不由自主地語帶嘲弄。

  黃家謙皺眉。「這聽起來是很笨的方法。董事會相信?」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可是這些流言的目標並不是董事會。他們在照片流出之前已經投票決定要我出局。這些小道消息,不過是想確保我無法翻身。」

  「但稍為有點經驗的投資者也會察覺事有蹊蹺,這樣的劇本很不合理。」

  「可是只要令別人對我產生一點懷疑,就已經可以達成他們的目的。很多投資人投資初創是投資團隊而不是產品,創辦人的品格有問題——尤其是在這種層面上有問題,是很令人卻步的。並不需要令人盡信,只需要一點懷疑,就可以令很多投資者變成抱持觀望態度。這樣已經夠了。」他們的世界運轉得那麼快,幾個月已經可以發生很多事,足以令他被擠到潮流後面去了。

  「這其實是誹謗,可以提告。」

  「我當時也有想過走訴訟這條路,可是網上流傳的東西,也沒有辦法百分百確定來源。我出了律師信,跟最初發佈和後來轉載消息的網站周旋了很久,對方才同意把圖片刪除,以及刊登道歉聲明——但其實也沒有什麼用,」他苦笑了一下。「真相的傳播速度永遠不如假消息。因為假消息更有可讀性。」

  「可惜那個投資人突然出車禍過身了,不然由他出面澄清,就最有說服力。」

  他搖頭。「不是他突然出意外去世所以無法澄清,而是因為他死了,照片的主角才是他。」

  黃家謙吃了一驚。「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張照片是假的。」他說。「我沒有見過那個投資人。我每次見投資者,都是和雷洛陽一起去。」

  「我不明白。」

  「這是合成圖片。他們選擇米勒先生是看中他死無對證。照片是在他過世後才流出的。」

  黃家謙的表情變得非常凝重。「這是徹頭徹尾的誣陷。」

  「對,是誣陷。但諷刺的是他們選擇用合成圖片,而不是合成語音。因為合成圖片的技術已經很成熟,絕對可以做到用肉眼看真假難分。但合成語音的話,熟人很容易聽出有不對勁的地方,一些很細微的差異,譬如是語調、用字、甚至是速度,就已經可以引起懷疑。而且我猜更大的問題是,他們只擁有我的語音檔,卻沒有足夠多的米勒聲音檔來合成流暢的對話——但這正正是雷洛陽一直吹噓自己擁有的技術:只要少量語音檔,就可以建構出完整的話句。他選擇這樣做,根本就是他說謊的最大明證。」

  可是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卻彷彿所有人都視而不見。

  「你是說他欺騙投資者?」

  「應該說是嚴重誤導吧。」他道,然後苦笑。「我身為Vé的CTO卻沒有拆穿他,也算是共犯。」

  黃家謙頓了頓,才慢吞吞的道:「我聽回來的消息,都是說你們的技術很強,取得很大的突破。如果真相是這樣的話,那麼Vé就是另一間Theranos。」

  「我覺得我們連Theranos都不如。Elizabeth Holmes就算造假誇大,起碼有個宏大的願景。Vé在做什麼呢?在虛擬世界裡面複製亡靈!那是多麼的可怕!但更恐怖的是,不論是在做市場調查還是募資時,我都有遇見對『天使之聲』反應熱切的人。我不止一次聽見有人說,他想要這樣的產品,他想要再跟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再次說上話——即使那是假的也沒有關係。」

  他這樣說的時候覺得滿嘴澀意,彷彿心頭的苦澀往全身擴散開去了。「我覺得如果『天使之聲』真的研發成功,我們整個團隊都要下地獄。」

  黃家謙沒有說話。他有告訴過黃家謙他反對Vé研發「天使之聲」,當時黃家謙雖然沒有說些什麼,但他看得出來黃家謙覺得這個計劃很瘋狂。沉默大概已經是最有禮貌的應對。

  「我希望我今次能夠真正做一些有意義一點的東西,就算沒有令到世界變得更好,至少不要令它變得更壞。」他說。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非常陰鬱。

  「你一開始也沒料想到會變成這樣。」黃家謙安慰他。

  他搖搖頭。「和他一起創業是我幹過最蠢的事。從和他合作的第一天開始,便是頭殼壞掉。」

  「誰沒有做過不明智的決定呢?就算是Steve Jobs,也做過錯誤的抉擇。」黃家謙平心而論。一頓,又微微一笑,道:「不過聰明的人往往很難接受自己犯錯。我常常都覺得,聰明人發現自己做了蠢事,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大的懲罰。」

  符柏林苦笑。

  黃家謙又補上一句:「尤其是你又心高氣傲。」是同情的語調而不是挖苦。

  他只覺五味雜陳。「如果仍舊有點傲氣倒還好,我現在……」他看向窗外。窗外的景色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就是一片陰沉的灰色。「我現在甚至沒什麼信心。」

  「信心是不能沒有的。初創的成功率再低,創業的時候還是要有一些不理智的樂觀在裡頭。一旦不覺得自己會是那百分之五的成功特例,就不會有辦法堅持下去。」黃家謙淡淡的道。「而且你也不要把自己想得太謙虛。像我們這種人,怎麼可能沒有一點傲氣?如果不是不甘心聽命於人,覺得自己有辦法造成一點改變,帶來什麼不同,就不會自己開公司,而是乖乖當上族了。」

  他不得不認同。「也對。」

  「如果我沒有來找你,你本來的計劃是什麼?」黃家謙問。他看得出來黃家謙期望他的答案是「東山再起」。他不由得苦笑——他這一年好像一直在苦笑。

  「應該也是會回來吧。自從去了美國讀書就一直留在那邊,數一數,都九年了。」

  黃家謙不滿意這個答案,追問:「可是你肯定會再創業的吧。你掌握的是這麼前沿的人工智能技術,在香港一般的公司哪裡有用武之地?」

  「當時沒有想到那麼遠。那時處理官司和股權的問題,就耗費了很多精力。」完成之後,他只是覺得很累很累。他記得當他要把公寓退租時,在收拾好東西的那個下午,他看著空無一物的房子,累得就這樣躺在地板上,睡著了。

  但也睡不沉,很快就醒過來。醒來之後只是更累。

  「你仍然持有Vé的股權?」

  他搖頭。「我把股權賣了給雷洛陽,套現走了。」

  黃家謙挑眉。他明白黃家謙是什麼意思;他有看新聞,Vé的估值是一片向好。

  「當時也掙扎了很久,主要是不甘心,加上雷洛陽一直逼我把股權賣給他,我心裡很不願意在這種時候還要如他所願。後來是一直幫我的律師勸我,說我既然不看好Vé的前景,股份留著,若公司最終的價值是零,就算我手持百份之三十的股份,總面值也是零,還不如趁現在爭取一個好價錢。我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可是做人要只憑理智行事,也實在是一點也不容易。」

   「那你最後有談到一個好價錢嗎?」

  「有。」他頷首;但不想提那個過程是何等地艱辛曲折。雷洛陽視他如喪家之犬的高傲態度令他好幾次想揮拳相向。

  「你這個律師不錯,我們將來去美國上市時可以找他。」

  他看著黃家謙,沒有辦法像他那樣樂觀。

  「嘿,你不要這種表情,人生本來就是充滿挫折的,也不是只有創業是這樣。就算我們的公司將來上了軌道,也還是會繼續面對各種挑戰。這是一定的事,可也是這樣才好玩。我們作為創辦人如果都不對前景樂觀,很難說服別人加入的。你想想Uber的創辦人Travis Kalanick當初也很慘,第一次創業破產收場,他也沒有放棄。」

  他知道Travis Kalanick的故事:當時Kalanick找到的投資者要他簽協議承諾不接洽其他資金,事後卻又一直拖著不把錢給他,等Kalanick捱不住了去找別的投資人,對方就告他毀約。

  符柏林不得不說,Travis Kalanick的故事確實令他有稍為好過一點。

  「江湖險惡。」他喟嘆道。「有時真不知道誰信得過。」

  黃家謙笑,調侃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可能是。」

  「男子漢大丈夫,做人不要太玻璃心!」

  符柏林笑了。「你這是性別歧視!」

  黃家謙是他在美國讀書做兼職時認識的,他們在同一間披薩店送外賣,可謂一見如故,當時已十分投契。黃家謙也主修軟體工程,但跟他不同大學,大他三年,高他兩屆。黃家謙畢業之後回香港跟女友結婚,他則留在美國,但中間一直有保持聯絡。

  黃家謙比他更早投身創業,之前的公司據他所知是有盈利的,但因為環境變化,前境不看好,便果斷地賣盤離場。黃家謙把公司易手的時候適逢他準備回流香港,時間點正好對上了,造就了合作創業的契機。他們的新公司仍是主力發展人工智能,想要整合圖像和文字分析這兩套系統,在格局上非常有野心。

  別人都說選生意拍檔跟選結婚對象沒什麼分別,他覺得說得再正確不過。坦白說如果這次合作的對象不是黃家謙的話,他未必會這麼快就捲土重來——他有一點信心危機。

  可是黃家謙說得對,做人真的不應該太玻璃心。

  這時黃家謙電話響。

      「爸爸!」室內很安靜,符柏林聽見黃家謙的手機傳來一聲清脆響亮的叫聲。

      「琳琳,什麼事打電話給爸爸?」黃家謙眉開眼笑。

   隔著電話傳來童言童語,符柏林隱約聽見說是很想念爸爸所以打電話來。他覺得這樣聽別人講私人電話好像不甚好,便迴避了一下,走到一邊繼續整理剛搬進來的雜物。

  黃家謙聊了一陣子,依依不捨的掛線,走過來幫手拆箱。「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女兒。」

     「你說她三歲?」

     「是。」黃家謙露齒而笑。「上星期生日,剛三歲。」

     「讀幼稚園了吧?」他對這些沒什麼概念。

     「讀了。辛苦她媽媽了。」

     「現在讀幼稚園很辛苦?」他記得以前讀幼稚園只是吃茶點和睡午覺。

     黃家謙瞪眼。「你是美國待太久,還是深山野人?入學的戰線一早延伸到N班了。」

     「N班?什麼是N班?」

     「Pre-Nursery,學前預備班,給兩歲的小孩子讀的,好讓他們可以報上好的幼稚園。」

     輪到他瞠目。「兩歲的小孩子上學?讀什麼幼稚園有這麼大的影響嗎?」

     「除了科技新聞,你都不關心別的新聞是嗎?」

     他有些尷尬。「也不是,不過真的沒有留意入學的新聞。」

     「影響大不大,我也不知道要怎樣答你這個問題。所有人都一窩蜂做,你要是不跟著做好像就很吃虧。可是那些人說要讓孩子『贏在起跑線』……」黃家謙語帶嘲諷的搖搖頭。「跟孩子有什麼關係?如果最後真的輸了,那也是因為家長本人首先輸了在起跑線。」

  這他倒明白。「有父幹是比旁人多些機會,這點倒是一直都適用。」

     「看你的樣子似乎不把家世當一回事。」黃家謙揶揄道。

  「也不是。有家世扶持當然好,你看Jeff Bezos有父母支持,成立Amazon的時候起步就容易很多。我只是覺得,既然一開始抽到什麼牌是自己不能控制的,也就無謂多想,不如想想怎樣把手頭的牌打好。」他聳聳肩。「反正也不是一開始抽到好牌的,最後都會贏。」

  黃家謙哈哈笑。「你還說你不驕傲?」

  他扯了扯嘴角,跟著笑了一笑。他知道黃家謙跟他一樣,心裡清楚有父蔭確實容易很多,可是既然沒有,便實際地想想有什麼其他方法爭取資源。

  黃家謙說得沒錯,可能實情是他們都心高氣傲,覺得自己有實力,便是出身不如人,也能夠成功。

  「對了,你對當代藝術有沒有認識?」黃家謙忽然問。

  符柏林有些訝異,如實答:「完全沒有。」

  黃家謙道:「我也沒有。」

  「為什麼忽然這樣問?」

  「朋友介紹了一筆生意,有間畫廊想用AI畫畫。」

  「這一早已經有人在做,之前AI畫的畫已經拍賣過,還高價賣出。」

  「對。那間畫廊應該就是看見這則新聞,才想到要依樣畫葫蘆找人用AI畫畫。」

  「為了什麼?也想拿去拍賣嗎?」符柏林飛快地分析這樣做的可行性;雖然對當代藝術一竅不通,可是按常理而言,能賺大錢的機會率似乎不高。畢竟第一幅AI畫的畫很稀奇,再來就失去新鮮感。

  「不是。他們想搞個活動,即場示範AI作畫。你可以當成是想搞點能夠上報紙的噱頭。」

  他想了想:「那要畫些什麼?」

  黃家謙聳聳肩:「就當代藝術。」然後在他再開口前搶先道:「不要問我那即是什麼,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

  「這樣很難預計要花上多少時間。」他沉吟。

  「所以我想我們還是推掉好了。我跟你都對當代藝術一竅不通,一點認識也沒有要怎麼幫他們寫程式?要重頭學起也太花時間,再說他們出價有點低,接這單生意不划算。」

  黃家謙分析得很對,符柏林點頭認同。一頓,符柏林又道:「將來有機會倒是可以去看看當代藝術展。」

  「為什麼?你什麼時候成了文藝青年?」

  「不是,只是反正沒看過,看看也沒什麼損失。」

  「哈哈,你真是沒有變,什麼沒見過的東西都想看看。」

  他莞爾。「是。可是好奇心會殺死貓,希望我會長命一點。」

  黃家謙大笑。「你放心,禍害遺千年。」

  此時,東西整理完畢,電腦也架設好了,一切就緒。他們坐下來討論公司的發展方向。

  黃家謙有人脈,而且熟悉本地政策,知道如何申請各種租金、稅務寬免。符柏林這兩個禮拜雖然也看了不少資料,可是只是有粗略的認知,所以行政的部分還是交由黃家謙主理。符柏林就積極聯絡在美國的舊識,看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反正現下這個世代,尤其是他們這一行,其實沒什麼地域的界限可言。

  講起財務這個話題,符柏林問:「你太太支持你創業嗎?」

  黃家謙想也不想:「支持啊。」頓了頓,又道:「為什麼這樣問?」

  他坦白直言:「創業風險高,收入不穩定,壓力大容易焦慮,而且自己做生意代表有開工時間沒有收工時間,可以陪另一半的時間很少。」

  黃家謙似笑非笑的問:「怎樣,你被人嫌棄了?」

  「是。」他坦承。

  「你講的這些我猜她都有想過,尤其是現在有了女兒,如果我突然改變心意不創業而是跑去大公司上班,我想她雖然不會說些什麼,但心裡應該會覺得鬆一口氣。」

  「那你從來都沒有動搖過嗎?」

  「動搖什麼?」

  「不再做初創,為了她們,去找份收入穩定的工作。」

  「沒有想過。」黃家謙答得乾脆。「我不是那麼偉大的人,要我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的理想,我做不到。結婚前我們有認真談過,她是知道我的想法的。如果她逼我為她放棄,就算我照做,將來還是會怨她。我覺得與其這樣委屈自己,令所有人都不開心,還不如我認真一點,把事業做好。我說過,我覺得我們這種人其實內心都是傲氣比天高,我相信自己創業賺的錢不會比打工來得少。」

  這點他認同。雖然知道初創的成功率很低,但他不否認他同樣認為自己有天還是會成功。

  「可是其他層面的東西呢?譬如你確實只有很少時間可以陪她,那要怎麼辦?」

  「那真的需要自己想辦法平衡。」黃家謙正色道。「換成是你,也不想要一個有等於沒有的伴侶。我們結婚的時候就約法三章,忙歸忙,是我的份內事就得我自己處理好,無論再忙,她生日、孩子生日還有結婚紀念日這三天一定要撥給家人。對了,提起這件事我要事先說一聲,這三天公司就靠你了,天塌下來我都不會辦公。」

  符柏林有些意想不到,頓了半晌,苦笑道:「你果然比較好。」

  「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周詳,總是只想著自己的事。」

  黃家謙覺得有些好笑:「你以為我一開始就自動自覺做這些事?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是什麼都推給她做!直到她受不了跟我攤牌,說我再這樣過份就跟我分手,我才知道做人要公平一點。雖然這樣說很像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可是做人還是不能太忍讓。」

  符柏林苦笑。「很對。人類天生愛得寸進尺。」

  「你講你自己?」

  「是。」

  「也不必如此感慨,你好好改過便是。」黃家謙笑道。

  符柏林搖頭,然後再搖搖頭。「我想有些事情是有期限的,逾期不候。」

  「我一向覺得做人喜歡就要爭取。如果你仍然喜歡她,應該去找她說清楚。」

  「我回來前找過她幾次,她很堅持。我想我過去這兩年的工作模式令她很反感,她說除非我放棄創業,否則她不相信我會改變。」

  黃家謙挑眉。「那你有沒有動搖?有沒有想過真的不搞初創,回去Google那樣的公司做事?」

  不知道為什麼,黃家謙這個問題令他本來就沉鬱的心再往下沉了一沉。「我……」剛說了一個字,便無以為繼了。好半晌,他才接了下去,苦笑道:「我當時沒有答應她,我想……那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做不到。就算現在暫時不創業,總有一天我還是想回去。有沒有動搖過……」他覺得自己滿腔苦澀。「我想是沒有。可能就是因為沒有,她才覺得我並沒有真的很喜歡她。」

  黃家謙隔了幾秒才說:「倘若如此,也沒有辦法,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套理想生活的原型,不是所有矛盾都能折衷的。」

  「我知道。這種時候我就覺得我果然有矽谷精神——即使她講得那樣明白,我還是想再接再厲。我不斷想說服她,卻只是令她更加覺得我根本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黃家謙沉默半晌,道:「那你下次記得汲取教訓。」

  他當下一陣強烈的失望。他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他和前女友已經沒救了,叫他死心。

  他知道實情就如黃家謙所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現在還是無法澆滅心中殘存的那點希望。

  仍然心存盼望,也就,一直放不下。

  可是她連電話也不肯再接。

  「失戀也是人生一部分。」黃家謙拍拍他的肩。「雖然你的初戀有點遲。」

  他苦笑更深,自嘲道:「IT宅男,能有女朋友也算走運了。」

  「會有下一個的。」黃家謙安慰得有點馬虎。

  下一個嗎?他模糊的想著。他沒有辦法想像下一個人。愛上一個人,對於他來說這麼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怎麼可能輕易找到下一個?

  可是這個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他卻沒有珍惜,還令她那麼不快樂。仔細回想,他一直都太自我中心。

  後悔。他很後悔。

  他胸口一陣難受,蹙眉壓下。

  黃家謙沒看出異樣,把話題繞回到公事上去。

  「……當然,我們是必須要有所突破才能在市場佔一席位,畢竟初創的目標就是要顛覆本來的市場,不過建立完善的系統需要時間。所以我在想,或者我們應該同時接一些別的案子來做,建立人脈之餘也能夠保障公司的收入。當然,那些案子不能太花時間,不然就本末倒置了。」

  符柏林回過神;這時明白黃家謙剛剛為什麼提幫畫廊用AI畫畫這個委託案了。

  他想了想,應道:「也好。」

  「你以前沒試過這樣吧?一直就只專注公司本來的業務。」

  「是沒有試過。」他坦承。

  黃家謙淡淡的說:「我之前一直有在大專兼教,有一些其他穩定的收入來源也是好的。」一頓,補上一句:「以公司的名義接案子,應該可以比教書賺多一點。」

  他知道黃家謙怕他不適應,但他其實並不介意接一些別的生意來做。「找到資金便用資金,找不到的話這也不失為一個開源的好辦法。」資金並不是一兩天就能募集夠的。

  黃家謙笑了笑,沒有再說些什麼。

  今天算是他們公司第一天正式開始營運,一切都極其稀鬆平常,除了要拆箱收拾東西外,其餘就平淡到彷彿他們公司已經運作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今日不過是這些恆常日子裡極其普通的一天。

  可能是第二次創業,他的心境十分平靜。遲些日子公司還是會搞個小型開幕式的,等他們有實質一點的東西可以拿出來賣的時候就會辦——可以宣傳的機會得好好善用,他們並沒有什麼資源可以浪費。

  現在他們的辦公室還是非常的陽春,門口連招牌也還沒有——名片倒是印好了。因為名片是最實用的東西,見人總得派張名片。

  剛才拆箱的時候他把名片拿了出來,黃家謙看了一眼,笑道:「我們公司的名字跟Vé比是太樸素了。」

  他搖頭,正色道:「這個名字很好。AI不是神話,只是一種工具,提供人類另一種視角,叫Perspective很好。」一頓,他又道:「而且,現在社會不是過份吹捧AI,就是戒心過重,對AI避如蛇蠍。我想keep things in perspective,正確地看待人工智能這件事。」

  時至晚上六點,黃家謙起身說要先走了:「趁一開始還不太忙,我要把握機會回家吃飯。我女兒會想我的。」

  符柏林笑著跟黃家謙揮手道別。成家立室對他來說很遙遠,可是此刻他還是生出了幾分羨慕。期待回家,有人期待自己回家,似乎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他本來想再工作一陣子,可是晚了,本來陰沉的雨天就顯得更加陰暗。他第一次覺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靜得有點空洞。他於是儲存進度,關機離開。

  他坐地鐵回家,正值下班時間,月台擠得水洩不通,排隊等了好幾班車才能上車,進了車廂同樣擠得人貼人。幾年沒回來,人似乎越來越多了。他不記得早幾年有遇上過這麼誇張的陣仗。

  等終於下車時,他像逃出生天般鬆了口氣。以後他還是不要在這種尖峰時段坐地鐵了。

  回到家,母親正在炒菜,看見他,甚為訝異:「你原來回家吃飯嗎?」

  這陣子忙著張羅新公司,時常早出晚歸,很少在家吃飯,看來母親並沒有準備他的晚飯。「嗯,如果沒有預我,我下去買碗麵。」

  母親卻道:「炒個菜就可以吃了,符蓉今天也準時下班,剛回了來。」

  他看見父親在客廳準備開桌吃飯,他連忙過去幫忙。這時浴室的水聲停歇,他姊姊邊擦著頭髮邊走出客廳。

  「咦,我還以為你今天也不回來吃飯。」符蓉笑道。

  他正要答,已被皺眉的符父搶先:「蓉蓉,先去把頭髮吹乾,你把水滴到四處都是了,這樣很容易讓人滑倒受傷。」

  「出水芙蓉嘛,我這是人如其名。」符蓉一屁股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抖啊抖。

  符父猜到她接下來又想說些什麼,聰明地閉嘴,符蓉卻還是一臉怨氣地說了下去:「誰叫你幫我改這種名字?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到大被人恥笑過多少次?」

  這時符母煮好飯,聽見他們的對話,對符父說:「就告訴了你改這種名字很危險,女兒萬一長得不漂亮會被人笑一輩子,你偏不聽,好了,現在被人埋怨了。」

  符蓉聽了十分氣憤。「媽咪,你這是說我長得難看嗎?」

  符母連眼也不眨一下。「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爸爸做人護短。」

  符父只敢小聲咕噥:「難得有個特別一點的姓氏,名字改太普通對不起自己……」

  符蓉聽見了,質問道:「要特別,又不見你把弟弟的名字改做符堅?那他就可以跟我一起被人恥笑了。」

  他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口:「可是好像不是很多人知道苻堅是誰。而且苻堅有個弟弟叫苻融,讀起來就跟你的名字一樣。」

  「那我寧願叫那個『符融』,起碼字面上看起來有型一點。」

  「你要真那麼不滿意,可以自己去把名字改掉呀!」符父道;可惜聲線有點心虛。

  「你以為我不想!」符蓉九秒九答,但話裡並沒有太多真心。

  「歷史上那個『苻堅』和『苻融』其實跟我們不同姓。他們的『苻』字是草花頭的。」他忍不住指正他姊姊。

  符蓉半信半疑。「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你是不是在外國太久不會寫中文字?」

  「我查過,真的是不同的寫法。」他相當肯定。

  符蓉看看她爸爸,符父皺著眉回看自家女兒,臉上清清楚楚的寫著「不知道」這三隻字,然後他們有志一同地望向家中的語文權威符太太——

  「媽咪,符柏林說『苻堅』的『苻』字跟我們不一樣!」她要求母親「主持公道」。

  符母清脆俐落的答道:「是啊。」

  符蓉與符父俱是一臉大受打擊。符蓉大叫:「那你為什麼從來不糾正我?我跟你講了那麼多次『符堅』!」

  符母理所當然:「你小時候總是把自己的名字兩個字都寫成草花頭,我費了那麼大的勁才糾正了你,如果讓你知道這世上真是有草花頭的『苻』姓,又再一次寫錯自己的名字,那我不是很羞恥嗎?好歹我也是個中文老師。」

  符蓉有點訕訕然,低聲抗辯:「……我都不記得有過這樣的事……再說,兩個字都是草花頭比較合理嘛……」

  符柏林莞爾。符蓉這人就是粗枝大葉,從小到大都是。

  他們家習慣吃飯的時候看電視,符蓉看得目不轉睛,符柏林也跟著一起看。去美國讀書前他並不太常看電視,去了之後反而會上網看香港的節目,一聽見廣東話就覺得親切。

  新聞在報政府展開新一輪的公務員招聘,幾百個名額幾萬人報考,競爭激烈。符蓉皺著鼻子道:「當一個城市有那麼多人熱衷考公務員,這個城市的發展就有點問題。」

  符柏林想了想,實事求是的說:「現在很多地方的熱門職業都是公務員,應該是環球經濟不景氣。」

  「公務員有什麼好做,光是聽就覺得會悶死。」

  「穩定吧。這也是很重要的。」

  他姊姊瞪他:「你這種跑去創業的人學人講穩定很重要?」

  他笑:「我是說對很多人來說很重要。」一頓,又道:「起碼對很多女孩子來說,婚嫁對象有穩定收入很重要吧?」

  符蓉認真想了想:「好像也是。不過我不想嫁公務員。我有個中學同學是公務員,每次聽她講她的工作我都想死,如果丈夫是公務員豈不是要天天聽這種對白?我才不要。」

  「你這種脫韁野馬政府才不會請你!」護短的符父也同時很犯賤地喜歡挑釁自己的女兒。

  「請我也不幹!你沒聽說過沉悶的生活可以致命?科學研究實證過的。」

  「講得還真像晉惠帝的『何不食肉糜』。」符母冷冷拋出一句,終結符氏父女的無聊爭執。

  吃完飯後兩姊弟繼續圍坐在電視旁吃水果。

  「你的公司好像是最近開張?」符蓉問他。

  「今天是第一天正式開始營運。」

  她揚眉。「開張了你也不叫我們去?多幾個人充撐一下場面也好。」

  「遲些才搞開幕儀式。你放心,到時一定叫你們來。」他笑。

  符蓉頓了頓,才眼盯著電視道:「我聽說最近很多做初創的,都去別的地方找機會。」

  「對,是有不少人走。」

  她轉過頭來看著他,很認真的問:「那你還回來?」緊接著澄清:「我不是不歡迎你回來,你回來當然好。可是你們這行那麼不容易,別人都巴不得往外發展,你卻放棄辛苦建立的東西,我不想你將來後悔。」

  「我明白。」他知道符蓉是為他好。「現在的氣氛是不太好,投資者多數比較關注別的市埸;可是要說非常壞,目前倒也未至於。我對於公司的未來還是審慎樂觀。以後如果做不住,還是要走的。不過我無論如何想先試一試。爸爸媽媽也年紀大了,只你一人照顧,總是不好。」

  「我可沒想過要獨力承擔,將來你當了上市公司主席,我們全家就靠你了。我現在是聰明地投資在你身上。」符蓉一臉得意洋洋,而後話鋒一轉:「再說,其實我也沒有照顧他們些什麼。說他們照顧我還差不多。我跟你命好,他們都有份不錯的工作,到退休的時候又可以領退休金,基本上不用我們操心,我們兩個顧好自己就行了。媽咪剛剛說我『何不食肉糜』其實也沒有說錯。」

  「我也這樣覺得。」他深有同感的點頭,迎來姊姊殺人的視線後,他笑著補充:「我是說我也覺得自己運氣好。今天跟阿謙談起才知道他之前一直有其他兼職在身,如果要養家的話,想要創業肯定是加倍的艱難。」

  「要養家的話什麼都不容易。」話音剛落,符蓉的話題又再跳躍到別處去:「唉,真擔心我們家把你寵成一個嬌生慣養的老么,你看,連蜜瓜都切好了方便你吃。你會不會像那些港孩那樣,連蜜瓜有皮都不知道啊?」

  他聽見好氣又好笑,看著無恥的姊姊邊說邊用牙籤把母親切好的蜜瓜粒放進口裡,一口氣吃好幾粒,兩頰圓鼓鼓的,像倉鼠。

  到底是誰被父母寵壞了?

  符蓉雖然長他四年,但小孩子心性,他對著她很多時候都沒有對著長姊的感覺,也很少喊她「姐姐」,都是互相直呼其名。有時符蓉幼稚起來,他甚至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要忍讓弟妹的老大。

  符柏林不跟符蓉爭辯,走進廚房當孝子:「我來洗。」

  媽媽馬上把一堆碗碟交給他。「很好,我討厭洗碗。如果不是你爸爸扭傷了手,我一定要他洗。」

  他微笑;媽媽很講究公平,家務一向輪流攤分。不過他和符蓉出來做事之後就很少要洗碗。他知道媽媽是心疼他們工作勞累。

  媽媽倚在雪櫃前跟他聊天,問他新公司的狀況。他道:「一開始都差不多,公司現在是什麼都沒有,就只有我和阿謙兩個人。之後上了軌道會好一點。」

  符母頓了一下,淡淡的問:「回來好麼?」他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和符蓉對話怕是被母親聽去了。

  「也不一定是在外國就好的。」他道。「找到好的合作團隊比較重要。」

  符母應了一聲。他對自己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可能是我志向不夠大。」

  「人人都說平凡是福,」符母說。「其實那並不是說你沒有大志,當個路人甲就會很幸福。你看,多少普通人被大公司剝削一輩子,生活一點也不幸福。只是,如果你想鶴立雞群,通常就意味著你要有所犧牲來成就事業的高峰,因為聰明的人那麼多,一定不可能單靠聰明就勝過其他競爭者。問題是,你想去到哪種高度?你又願意犧牲多少來換取你心目中想要的成就?」

  「我之前確實是沒有想過。結果,」他搖搖頭。「太自負的後果就是識人不慎,公司沒了;時間分配不當,女朋友也沒了。」

  「誰也沒可能一開始就什麼都懂得,不想重蹈覆轍就要汲取教訓。」

  「我知道。」但教訓不能改變現實;他心裡難受。

  他想他媽媽有看出他的失意,因為她停頓了頗長的時間,才說了下去:「這樣說或許無補於事,可是你真的應該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做人大部分時間,都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你當初如果有多花點時間在你女朋友身上,那你現在訴苦的對象或者就不是我,而是她。可是反過來,如果你當初把所有時間都投資在公司,可能一早就看出蛛絲馬跡,對雷洛陽有所防備。你不用答我,可是你應該問一問自己,你對哪一件事比較後悔?」

  他怔住,半晌反應不來。一時間,就只有嘩嘩的流水聲。

  最後他問他媽媽:「如果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就像均衡的飲食比較健康,平衡的人生比較快樂。在把事業做到最大與有點事業又有家庭生活之間,我會選擇後者。不過平衡是很難的,多數人只會兩頭不到岸。」

  他媽媽這樣答。

***

  晚上關燈就寢後,他在牀上輾轉反側。他忽然想,或許符蓉並沒有說錯,家裡所有人一直以來都太遷就他,他被寵壞了,也就凡事總想著自己。長大成人之後,在不在家也好,他給家裡的時間其實都不多。父母和姊姊什麼事都向著他、為他著想,可是他似乎就只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別人的好意,從來沒有想想自己可以為別人做些什麼。

  雖然為了籌組公司奔波不已,體力有點透支,他卻失眠了。

  除了一再想起前女友,他還不斷地想,自己以後要怎樣取捨。

  在這個領域做出一番事業自然是他一直以來的志向,可是他第一次很認真地衡量,自己到底願意為了這件事犧牲多少。

  這樣想了一夜,第二天起牀時只覺一陣又一陣的偏頭痛。他今天一早要去一個專供初創企業推銷自己的聚會,他在美國的時候反而很少去這種經營人際關係的活動,因為在讀書和工作的時候已經認識了很多同行。但回到香港,差不多是由零開始,他就覺得去去也是好的。只是黃家謙聽了頗為嗤之以鼻。他問原因,黃家謙只道:「你去過就知道。」

  到達會場後,看見不少人都穿整齊西裝,他覺得頗為訝異。他並沒有穿得很正式。做創科的人,一般很少穿著很正式。

  然而,沒過多久,他就明白過來了。那些穿西裝的,十之八九都是保險經紀;餘下的人則名副其實是來自五湖四海,只是不管是不是西裝革履,幾乎都跟科技初創沒什麼直接關係。

  ——參加者之中,甚至有一個是私人執業的臨牀心理學家。這也算是「初創」嗎?他但覺啼笑皆非。

  就這樣浪費了一個上午。他坐地鐵回公司的時候想,黃家謙沒有直接告訴他,怕是知道他這個人不到黃河心不死。他苦笑了一下。可是做人若是要擇善固執,也未免太難。

  路上他慣常地滑手機,看前女友的社交帳號。他就像個追蹤狂般一天看好幾次。說來真是犯賤,以前她渴望他多關注她一點,發文經常標注他的帳號,他卻幾乎一次也沒有認真看過她到底寫了些什麼;現在她的生活完全不需要有他的存在了,他卻日日跑去緊盯她的近況。

  ——她有動態更新。他連忙點了進去。而後僵住。

  狀態更新。她和M Lee成為戀人。他看著這個狀態整整十秒,動彈不得。成為戀人。什麼叫成為戀人?

  胸口一陣痛。像被人用錘子用力搥了一下。是鈍痛,久久不散的那種。

  「先生,到站了,要下車了。」有個穿制服的地鐵職員過來這樣對他說。他下意識起身,出了車廂看見月台牆壁上印著的站名,怔怔然的這時才發現自己竟是忘了下車,一路坐到了總站。月台響起廣播:「……本班列車將停止服務,乘客請在月台等候下一班列車……」

  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是什麼時候都適用的。有時候錯過了,就沒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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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整個故事:點我看電子書

「(Mensa)入會沒什麼用,買東西都沒有折!」

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科技盲。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科技水平低到可恥的地步,所以我之前並沒有想到,我會寫一本和科技初創 (Startup,台譯「新創」)有關的小說。

整篇小說,是源於友人R的一句話。沒錯,就是標題那句話。

我在2017年年底,因緣際會地認識了R。那時我快要寫完《逐夢者》,忙著做各種增刪潤飾,遠沒有時間空間盤算下一本書要寫些什麼。結果在那場聚餐,R恰好坐在我旁邊。他自我介紹說正在營運一間Startup,上一間公司剛賣盤不久,現在正在做Indie Game。他問我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並沒有聽說過,也十分好奇。在我以前的生活圈子裡,就只有書蟲,大家和我一樣,科技知識淨值無限趨近零。

R聞言很有耐性地向我解釋什麼謂之「獨立遊戲」(Independent Game),還向我簡介了他們公司的發展藍圖。他們是兩個人的小型團隊,R負責寫程式,他的好朋友兼合夥人負責角色設計和電腦繪圖。遊戲的語言以英文為主,他們的銷售對象是全世界。他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整張臉是亮的,眼裡溢滿熱情。

我對Startup知之甚少,唯一的認知來自那時剛看完沒多久的「傳奇創業指南」,Peter Thiel的《Zero to One》。於是我隨口跟R說起這本書,沒想到他笑道:「這本書我也有看過!」這時我才知道,這本書似乎真的是創科界的經典。

後來不知道怎地講起「Mensa」。Mensa這個只供高智商天才入會的組織我很早就聽說過,香港Mensa最著名的會員大概是有「股壇長毛」之稱的David Webb,據講他會定期向其他會員提供心水股票號碼。Mensa算特別也有點神秘,但要說我對Mensa很感興趣,倒也不至於。

人類天生喜歡攀比,迷戀數字,「智商超過130」是很多人迷信的標籤,然而根據我讀過的心理學研究,一來「智商測試」已經被多番證實存在各種問題;二來與其說「智商」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值,還不如說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可加可減的。

扯遠了。反正那時講起Mensa,R隨口講了一句他也是會員,我隨口問了一句:「喔,那Mensa是怎樣的?入了會有什麼可以做?」其實我聽說過他們會定期搞一些桌遊、聚餐之類的活動,跟其他有聯誼性質的組織沒什麼分別,我以為R會跟我講這些,結果他卻想也不想便答:

「入會沒什麼用,買東西都沒有折!」

我一愣。雖然這樣說很沒有氣質,可是當下我的確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那樣,雙眼發亮了。

所有我讀過關於Mensa的報導,受訪者都對能夠通過測試成為Mensa一份子引以為傲;我看過有不少人甚至說加入了Mensa才找到同類,在日常生活與其他人都是格格不入。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在加入Mensa之後,只關心買東西有沒有折扣。

當下我決定:我要把這句話寫進小說裡。

這就是《日照在陰影外》這本小說的源起。整篇小說就是來自這一句話。

之後我看了很多關於初創的書和文章。決定主角做什麼類型的初創是最大的問題,也花了我最多的時間。

那陣子我每次見到R,都捉住他問很多關於創業的事。我想我的一臉狂熱大概曾經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顯然這輩子都不太可能投身科技初創,但他還是很有耐性地一一解答了我的疑問。

後來有次他們幾個男生談起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其中一個明顯對智力很有要求,說:「蠢的話,再漂亮也不可以!」我取笑那個男生:「要真遇見聰明的,你恐怕又會嫌人太聰明了。」R馬上問:「什麼謂之『太聰明』?」我說:「就比你還要聰明呀。」R不假思索地答:「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要一個太聰明的,也不要蠢。我也接受不了蠢。」我很訝異。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R展現了他對智力的執著。

因為這一幕頗深刻,我就把這個偏好也寫進了小說。我寫小說很拒抗寫真人真事,符柏林並不是R,他和R之間的關聯也就僅有這一句話,和「喜歡聰明的人」,如此而已。

我想我真是走了狗屎運,在下筆寫小說期間,我竟然誤打誤撞認識了另一個做Startup的新朋友H。H不是創業者,他在本地一間赫赫有名的科技初創任職軟體工程師。那間公司,正好是做AI語音分析。H的專長是NLP (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自然語言處理)。

H告訴了我很多很有趣的細節,他特別提到「五十人」是一間科技Startup的分水嶺。當公司的規模超過五十人,管理模式便會開始出現轉變。因此,我把符柏林在離開Vé的時候,Vé的規模設定在剛剛超過五十人這樣的分界線。

我也有跟H提起《Zero To One》這本書。H說他也有看過,可是跟《Zero To One》比,他覺得對於創業有更大實際指導作用的,是Ben Horowitz的《The Hard Thing About Hard Things》。這本書我也看了,相當精彩。

科技初創我並不熟悉,我按著友人和網上的推薦讀了好幾本書,大部份都是好看到不得了,讀參考資料讀得非常開心。我喜歡這個陌生和充滿新資訊的領域,彷彿去了另一個世界旅遊。畢竟,寫小說和讀小說就是為了脫離現實,去異世界走一趟,不是嗎?

我自己相當沉迷虛構的過程,可是「現實比小說更離奇」這句話卻果然是真的。小說裡寫Vé誇下海口,只要極少量語音檔就能用「人工智能」合成逼真的對話,寫的時候根據我的認知,這件事在現實中做起來很有難度。結果書寫好了,電子書也快要做好的時候,我才在新聞裡得悉Lyrebird這間公司的存在。據講只要給他們一分鐘的聲音檔,這間加拿大初創企業就能用那把聲音合成各式各樣的語句。我看的時候嚇了一跳,那不就是Vé了嗎?點進官網細看,原來如果要合成完美的聲音檔,還是要有至少幾個小時長的清晰錄音檔,而且目前只限英文,且是美國口音的英文。

小說出版後我再上Lyrebird的官網,發現這間公司已經被人收購了,提供的服務似乎也出現了頗大的變動。可是Lyrebird用AI合成的奧巴馬講話,還是能夠在YouTube裡找到。

我不由得扼腕。就知道小說要寫得比認知的誇張,才能真正地配合現實。

相關: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二 (Part I)

序章:程蕊寧

 

  我拉開百葉窗,窗外毫不意外地是什麼也看不見。這是我們律師行的設計,特別採用了這種反光玻璃,入夜後外面看不見我們,我們也看不清外面。

  一片漆黑。這就是我所看見的世界,外面的世界。

  和裡面不一樣。我抬頭看看那光得有浪費電力之嫌的日光燈,苦笑。

  一笑,扯到了,眼睛就覺得刺痛。隱形眼鏡戴太久,很乾。我猶豫了一下,抬腕想看手錶時間,卻發現乾到不是很能夠聚焦,嘆了口氣,終於去洗手間洗乾淨手,把隱形眼鏡脫了下來,換上放在辦公室的備用眼鏡。

  ——算了,等他打電話來,我再戴過好了。

  然後我又下意識望向鏡子裡的倒影。換上了黑框眼鏡,粗黑的邊框還是遮蓋不住我那雙無神又疲憊的眼睛。鏡中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光鮮,亦一點也不快樂。

  我的職業生涯從來不像電視連續劇。

  我從來沒有試過自信過人地在法庭上侃侃而談,也沒有試過下班就去蘭桂坊醉生夢死。頂著香港大學法律系畢業生的光環,僅僅是行外人看著好看,真正在法律界混的時候,還不如你本人真的長得好看來得有用。

  滿街都是像我這樣的畢業生。

  能考上法律系的,都是讀書成績一等一好的精英。可是考進去之前,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原來在法律界混得好不好,跟讀書沒什麼關係——除非你是全系第一名——不然,還是得有後台、有家底,或者至少要長得漂亮。前兩樣我都沒有,就是長得還可以,加上我的英文在本地生中算不錯,才在本地大律師行裡混得一席位。

  可是鏡裡的女人我看著不覺得漂亮,我只是覺得老。

  三十四歲了。上星期剛過的生日。

     在律師之中我跟資深扯不上邊,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仍然年青。

  在吹風機前吹乾手,那隆隆的風聲在寂靜的洗手間顯得嘹亮而空洞。真像恐怖片的場景。我幾乎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撞鬼了。可是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或者是日常生活真正恐怖的地方——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日復一日,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步出洗手間,我沿著走廊走,日光燈一片慘白。我抬頭看那一排又一排,間距相等的光管,邊走邊覺得那慘白的光就這樣一陣又一陣地在我臉上掠過。

  我的世界不是灰色的,是持續的一片慘白。像在殮房。

  當我第十萬次走過這條長廊時,牆上的什麼忽然攫住了我的視線。

  ——一幅畫。

  大老闆喜歡買畫我知道;律師行裡掛滿了他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畫。只是我對藝術向來無感,也就一直視而不見。

  我覺得公司裡大部分人,包括時常買畫的大老闆,對藝術其實都是「識條鐵」,根本是一竅不通又要附庸風雅,好像只要把「梵高」、「畢加索」掛在口邊,就顯得自己很有藝術涵養。年年Art Basel都一堆同事跑去拍照打卡,可是我敢寫包單,他們連一個參展藝術家的名字都說不出來。

  我對於這種事,向來都缺乏興趣,那些用來當成社交場合的當代藝術展,也總是能不去就不去。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幅畫很有感覺。

  看著它,我就覺得很寂寞很寂寞。

  最近常有一種被世界摒棄的感覺。身邊的朋友大部分結了婚,生了孩子,彷彿他們全都順利升班,過渡去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獨我一個考試不合格,變成了留級生。

  ——雖然,照道理我並不應該如此多愁善感,因為在不久的將來,我大概也是會結婚的。我和男友在兩年前差點就結了婚,可是因為他姊姊那時突然大病一場,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事情就耽擱了下來。最近他有再提起過不如結婚,語氣並不十分熱切。我想如果我表現得著急一點,我們是可以馬上結婚的,可是又輪到我覺得不安與猶豫。

  其實,和他結婚,無論如何應該是好的吧?就像我這份工作,也應該算是好的。

  穩定的工作已經有了,現在就只差成家立室這一步了。

  我思緒紊亂,雙眼卻仍然盯著那幅畫。

  是誰決定買下這幅畫的呢?誰會把這麼寂寞的畫掛在公司裡?錢肯定是大老闆付的,可是他對藝術真的就只是「識條鐵」。聽說他為了買畫還延聘藝術顧問,看來十之八九是他太好騙,連顧問也騙他。

  「Adeline。」有人叫我。

  我回過頭,看見青春可人的見習律師就站在我身後,黑色西裝裙下的雙腿白皙而修長。我微笑,輕輕應了聲:「Ivana。」

  「真漂亮不是嗎?大老闆真是好眼光!」

  他好眼光?連跟我這種「閒人」閒聊也不忘拍老闆馬屁,這個「青衣」有前途。

  「是呀,真令人移不開視線。」我笑道。

  「Adeline你喜歡藝術?那有沒有去Art Basel?這裡真是好呢,所有人都有邀請函可以去看。」

  「你去了?」我問。

  「是啊。」

  「我今年沒去,剛好撞時間了。好看嗎?」

  「好看呀,我還碰見了單律師!」

  她口中的「單律師」就是我們的大老闆,律師樓的首席合夥人。好一個「相請不如偶遇」。

  「你最喜歡哪個藝術家?」我微笑問。

  她停頓了幾秒才又燦笑道:「畢加索和高更。我喜歡立體主義。」

  高更是立體主義嗎?算了,反正大家都是不懂裝懂。

  「今年有沒有展出村上隆的作品?單律師很喜歡他呢。」

  她那雙大眼睛閃過如獲至寶的神情。我不由得好笑。全世界都知道大老闆喜歡村上隆,這麼容易打探到的消息她竟然不知道,可見是空有機心,手段卻尚未到家。小妹妹仍須繼續努力。

  我和她一起走回去,途中碰見另一個「青衣」。那個長相體面的男孩子笑容可掬地跟我們打招呼,我也笑著跟他聊了幾句。

  今年新收了五個見習律師,根據慣例,最多只有三個可以在完成實習,取得正式律師資格後得到聘書,出局的人就得徬徨而狼狽地出去大海撈針。他們五個,表面上相處融洽,實際上都是競爭對手。

  我對他們全部都和氣友善,小心翼翼地一視同仁,不與任何一個特別交好。雖說今年這五個似乎都是憑真本事考進來,可是誰知道當中有沒有哪個實際上是有後台的黃馬褂?

  站錯邊會很麻煩。笑著保持距離,才是明智之舉。

  「咦,Ivana,今天這麼晚,你手頭那宗侵權case很複雜嗎?」「青衣」Lawrence笑問。

  Ivana同樣笑容親切。「還好啦,有Patricia做我師傅,從頭到尾帶著我做,沒遇上什麼問題。你呢?也這麼晚?」

  我在旁觀戰,保持微笑。

  我們律師樓在行內以重視生活質素見稱,平日收工時間不超過七點。這兩個「青衣」現在還在,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搏表現。

  「青衣」這個稱呼真妙;把trainee俗稱「青衣」當然是因為發音相近,可是傳統戲曲裡那些很命苦的旦角也叫「青衣」,跟這些見習律師一樣,要時刻戒慎保持形象,日子又過得極其慘澹。我常常懷疑這樣翻譯是故意的。

  「Adeline,你今天也這麼晚,是接到了什麼大案子了嗎?」Lawrence好奇的問。「宏正真的找我們做併購?」

  「你知道還沒公佈的事我不能夠說。」我有些歉然的笑笑。「等消息公佈你就會知道的了。」

  「Henry很有辦法,常常找到大客戶。」Ivana一臉讚嘆。

  「是呀,我們常常說沒了Henry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我順勢道。

      Henry是我直屬上司,也是公司及商業法部門的主管。

      Lawrence功力不夠,聽見我這麼說,神情異樣。

     Henry一點也不英明,甚至算不上是好人。做人好大喜功,善於吹噓,在法學上無甚真功夫,真正擅長的是把死的講成活的。Lawrence之所以會提宏正,是因為Henry有一次在一班「青衣」面前「強烈暗示」他搶到了宏正的案子。事實是,宏正是不是真的有併購的意圖也很成疑問,遑論把生意給我們。

     可是這樣模棱兩可地無中生有的好處是,如果最後被人發現宏正並沒有進行併購,一則Henry從來不曾明言確有其事,乃是你自己誤會了;二來也可以解讀為是宏正臨時改變了主意。

   Henry靠一把嘴上位;就是有Henry這樣的成功例子,才有Ivana那樣的後起之秀。

     「Adeline,你那組真是好,可惜你們沒有空缺。我對corporate也很感興趣,也想做corporate。」Ivana的話裡難得有兩分真心。

  她當然想加入我們這組。全律師行最清閒就是我們這個部門,而且做商業法,將來還很容易可以轉去大公司當法律顧問。

  我只是笑。

        應酬完兩個「青衣」,我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繼續看那又長又枯燥乏味的法律文件。這份協議書不趕,我只是想讓自己在等待男友的這段時間有事可做。

  男友也是律師,但他做IPO,常常只有上班時間沒有下班時間。

     不像我,我泊到了好碼頭,佔到了一個閒缺。

     我加班,十之八九都是為了等他。

  我看著電腦屏幕,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覺得螢幕光得刺眼。我除下眼鏡,揉揉眉心。

  再過兩年,我就有十年資歷了。十年向來是一個分水嶺。做滿十年,有志向如男友,就鋪路當合夥人;無大志如我,就是時候轉去外面的公司做輕鬆一點的法律顧問工作,或者乾脆考公務員做政府律師。

  是好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到這裡我都不覺得興奮期待,只是覺得焦慮和……有點害怕。

     然後我禁不住搖搖頭,覺得自己簡直是無病呻吟。

  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看看Ivana。我的生活她求之不得。

  手機震動。我連忙抓起來看。有一秒我以為男友又要加班,今晚見不了面。可是不是。他說十五分鐘後見。我趕忙重新戴好隱形眼鏡,補了點妝,然後趕赴約定的餐廳。

  我晚了兩分鐘,他已經到了,一臉不耐煩,臉色很不好。看來他今天的工作不太順利。我坐下,小心翼翼地等他開口。

  「你怎麼這樣遲?」不待我回答,他又揮揮手,道:「算了。邀請函呢?」他伸手問我。

  我一怔,心裡暗暗叫糟。這麼重要的東西我竟然把它給忘了。

  他臉色變得更難看,語氣頗重地責難:「今個星期六就開幕了,你做人可不可以有點『交帶』!」

  「對不起,我明天拿給你。」

  「算了!反正今天就是倒楣。真是神經病,已經改了十萬八千次了,還要改,他們到底想改到什麼時候!」他心煩氣躁地手指猛敲桌面。「招股書寫的東西,來來去去還不是那幾句!那些吹噓的字眼,多一句少一句又有什麼分別?難道還真會有人逐字逐句讀嗎?連他們自己也只是中間抽幾句出來看吧?然後就小題大做,說什麼寫得不好會影響市場信心,真是荒天下之大謬!最好一本招股書可以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他口中的「他們」是最近找他那間律師行幫手做新股上市的客戶。是大客戶,也是出名麻煩的客戶。

  他自從接手做這單IPO,心情就沒有好過——或者應該說,自從他進了這間國際大行那天起,他的心情就一直都不好。

  他煩躁地招來侍者,黑著臉點了菜,又繼續抱怨這單IPO有多難啃。我聽著他講述客戶的無理取鬧,以及銀行那班人只會裝門面功夫和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價值而不斷雞蛋裡挑骨頭,附和地應了幾聲。心裡想:什麼時候才送餐點上來呢?上菜了,我除了點頭,還可以吃吃東西,有點別的事可以做。這樣我和他之間,至少不顯得那麼空蕩。

  他講完銀行那班人對公司上市沒實質貢獻卻賺大錢,一點也不公平後,終於停了下來,看著我。我知道自己是時候要說話了,我安撫了他幾句「這個客戶出名難纏」、「我聽了也十分氣憤」之類的廢話,有點真心的說了句:「其實不是審計那邊有問題就好。」

  這句話是事實,可是我卻估算錯誤,激起了他的情緒:「講起那個會計我就火光!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蠢的會計,反應慢到我要講三次她才明白!她到現在還沒有做完,如果到了最後一刻才跟我說中間有什麼差錯,我一定殺了她!」他臉上閃過一抹狠戾。

  我霎時心跳漏了一拍,有點害怕。他發起脾氣來很麻煩。但因為他講這幾句話時聲量有點大,畢竟餐廳就在他們開會的printer附近,要是被相關的人聽見就不好了。我下意識雙手蓋住他放在桌面的手背,示意他調低聲量。他馬上會意,住了口,但同時面色不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雖然明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會這樣,我的胸口還是刺痛了一下。

  大概是我的受傷之情溢於言表,他知道自己有點過份,就臉色稍霽,用帶點撒嬌意味的口吻抱怨道:「你也不知道自從接手做這單上市之後,我的日子變得多難過,每天下班都累得好像靈魂跟肉體分了家。而且我老闆是什麼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每次都把這種豬頭骨案子塞給我,好說話的大客永遠沒我的份!」講到後來,又有點忿忿不平。

  我強笑了一下,勉力繼續扮演安慰者的角色。

  他是我的大學師兄,高我一屆。剛認識的時候他對人頗有距離感,眉宇間有幾分冷傲。後來在一起之後,他有時會這樣半撒嬌似的跟我傾吐他的苦惱。有好長一段時間,每次他這麼做,我總有幾分受寵若驚,覺得他一定是很信任我,才在我面前如此毫無防備。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好天真。

  邊聽他抱怨,邊吃著餐點,然後再適時講幾句他愛聽的說話安撫他的情緒,這樣下來,一頓晚飯就吃完了。

  他理所當然地埋單。我們外出,錢都是他在付。他喜歡擔任能夠顯示他主導地位的角色。

  一直等他,太晚才吃飯,加上我很累,我胃口其實不好,有點食不下嚥。可是我當然不能夠表現出來。難得他剛剛發洩了一輪,心情稍微好轉,我可不要自找麻煩。

  「……如果她有你一半聰明,我也就不必那樣大動肝火。也不知道她的會計師執照是怎樣考上的,人蠢成這樣!」出到餐廳門口,他還在說。

  我已經記不起自己剛剛講了些什麼令他覺得我「聰明」了。我安慰他安慰慣了,幾乎變成條件反射,有時走神沒聽清楚也能接得上話。

  他很少讚我。會說我「聰明」多半是因為覺得另一個人太蠢。

  他非常非常討厭人蠢。

  聰明……我在心裡苦笑。我這樣算聰明嗎?讀書時我或許這樣覺得。而現在,我已經不肯定了。

  離開餐廳,他大步走在前面。我看著他好看的背影,有一秒鐘有衝動想雙手圈住他的手臂。可是他會甩開我的,我知道。因為他現在心情不好。

  他攔了計程車,上車後直接跟司機說了我家的地址。從頭到尾,沒有問我是不是要回家。

  所有事,都是他說了算。

  然後,沉默在車廂裡漫延。我覺得我有責任找話題,於是我問他的老闆最近怎樣。所有關乎他自身前途的事最能勾起他的興趣。他情緒高昂地抱怨他老闆如何榨乾他的時間精力,卻又不肯承諾讓他升職。

  「……就只想著那班黃馬褂!也不看看那些少爺小姐有誰肯像我那樣替他賣命!如果我不能當上合夥人,我才不會繼續留下來。多的是找我的獵頭公司!」

  「說得對,你那麼優秀,有時也不經意地讓他知道你很搶手吧。」我隨口道;說了,才覺得自己真像在公司裡奉承老闆。

  可是他不覺得。他有幾分得意。「那是當然的事。上次獵頭公司打電話來,我裝作不知道,當著他面接了。他事後很緊張的一直追問是哪間律師行挖角。」

  我順著他的意思又講了幾句好聽的說話,我瞥見司機在倒後鏡裡瞄了我幾眼。可能是見我阿諛奉承得如此自然流利,覺得側目。

  快要到的時候他說:「阿姨從加拿大回來短住,我們下星期六會跟她吃飯,媽咪叫你也來。」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實則是「皇恩浩蕩」的意思。

     他們的家庭聚會肯叫上我,是把我當自己人辦。我要謝恩。

     我喉頭乾澀,擠出笑容,道:「好啊,我也好久沒見過你媽咪了。」

     我不想去。

  他年幼喪父,和媽媽、姊姊相依為命。他媽媽待我還算好,除了什麼事都順著兒子的意思,所有事都幫著兒子以外,也算不上有什麼大問題。姊姊才是那個令人忌憚的厲害角色。

  他姐姐大他五歲,也是做這一行,已經是律師樓合夥人。

  她和他媽媽一樣對他溺愛縱容,對自己的母親也相當好,可是對其他人就不是同一回事。

     兩姊弟都有完美主義——這句話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他們都自覺有資格任意挑剔別人。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帶我上他家吃飯時,他姐姐打量我的那種眼神。雖然一秒之後就笑語晏晏表現親切,可是那一眼裡所流露的不屑、輕視與冷酷已經夠年輕的我驚恐萬分。

  我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因為我的表現實在無可挑剔,她最後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我。可是我害怕見到她。

  誰想玩這種一直被人挑錯處的遊戲。

  我後來也就明白了她為什麼對我有那麼強烈的敵意。他們姊弟感情很好,他交上我這個女朋友之前,常常和媽媽姐姐三個人一起去旅行、看電影、聽演唱會。

  都說長姊如母。他其實是有兩個母親。我在和兩個女人搶兒子。

  車停定後我打開車門下車,他隨口講了句「晚安」就低頭滑手機,我甚至還沒有把車門關上。

  我說「再見,你早點休息」時,他眼也不抬。

  一剎那間,我難過到差點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連忙轉身往前走。可是我其實不用那麼趕,計程車在下一刻絕塵而去。

  很久以前他送我回家,到了他總會一臉依依不捨地說:「好吧,你回家吧。」親我的額頭一下,才讓我走。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真有多浪漫的行徑;他從第一天起就愛展示自己擁有的權力——便是回家,也要先得到他的首肯。

  只是去到今天,連那麼少的一點「在乎」,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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