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一 (Part II)

符柏林——Part II

 

  我們站起身來跟製作團隊握手道別。站在身高超過190、體格健碩的雷洛陽身邊,我看起來大概就像個瘦弱跟班。

  在雷洛陽的刻意經營下,他的領袖形象非常深入民心。這次的製作團隊也不例外,說話時只看著雷洛陽。雖然知道多數人就是期待見到那種看起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像英雄一樣的矽谷天才,也心知雷洛陽擺出來的強悍姿態很符合他們的想像,但我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焦躁。

  我覺得雷洛陽現在做的一切只是會把公司推向深淵。

  離開電視大樓之後我看看錶;時間正好。

  「好,現在回公司吧。」雷洛陽看起來心情很好,大概是滿意剛剛的訪問很順利。

  我等他上了車,扣好了安全帶,才邊發動車子,邊宣佈:「我們今天去見約翰遜先生。」

  我毫不意外地看見雷洛陽臉色一沉,一副下一秒就要發作的樣子。他變臉向來比天氣變化還要突然。

  「我不是他媽的跟你講過我們現在不需要集資了嗎?」

  「飆髒話也不能解決問題。」我不為所動。「再說,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說好了無論如何會拜會約翰遜先生一次。」

  雷洛陽顯然記得,他爆出一連串流利的髒話。

     我當作沒聽見。

  等他罵完了,我續道:「你不是說沒有投資者對『巴別塔』感興趣所以我們應該擱置這個計劃?我跟約翰遜先生談過,他有興趣。」一頓,我決定開門見山:「Ray,你應該明白以目前的技術,要做到你宣稱的那種程度是不可能的。再說,便是成功了,讓人活在虛幻之中真的是件好事嗎?」

  雷洛陽一臉防備:「我們在技術上有很大進步,很多大公司都不如我們。」

  我們的確是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這也是我覺得公司有希望,不想放棄的主要原因。然而我也必須道出現實——

  「但還是不夠。」

  雷洛陽嗤笑一聲:「要說不夠,『巴別塔』做起來也同樣還是不夠。而且你認真想想,『天使之聲』我們現在佔了先機,但語言翻譯一早就一堆公司在做。論資源我們會爭得過Google?」

  「產品的賣點和市場定位可以再調節。」我道。「我們先跟約翰遜先生談一談,聽聽他的意見。多聽一個專業意見,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損失,不是嗎?」我嘗試說之以理。

  雷洛陽不作聲。

  我知道他並不是被我說服了,可是到了這種地步,除了軟硬兼施逼他去見一見其他投資者,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到了約翰遜辦公室的所在地,接待處的職員把我們帶到會客室。

  約翰遜是相當著名的風險投資人,他在成立自己的創投公司之前,也是做科技初創出身的,他在行內德高望重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作為過來人他往往可以給科技初創公司相當好的建議。他不單是出名有眼光的投資者,也是聲譽很好的業界良師。

  我們比約定的時間稍早了一點到,我們剛坐好,約翰遜便現身,並沒有刻意要我們多等。我為此對他的印象又好了兩分。

  簡單講完幾句開場白之後,我用平板電腦做了一場簡報,儘可能扼要精煉地跟他闡明「巴別塔」的構想,以及我認為我們開發的這一款軟件有何獨特之處,如何在競爭激烈的市場殺出一條血路。期間雷洛陽未置一詞。

  簡報完了之後約翰遜問了幾個問題。他措辭溫和,但問題一針見血。他那些犀利的問題令我莫名其妙地有種安心的感覺。我覺得我和雷洛陽其實很需要聽聽別人的質詢,這樣才能保持清醒。偏偏現在公司的主要投資者都是外行人。

  我剛答完約翰遜的一條問題,這時雷洛陽忽然插口:「約翰遜先生在會後會跟我們簽NDA的,是嗎?」他用字有禮,表情卻十足冷峻。

  我霎時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我沒有想到雷洛陽會用這種方式來破壞合作關係。

  約翰遜挑了挑眉。「那種東西我不簽的。事實上你應該知道,大部分投資者都不會簽。」

  「為什麼?我們向你披露了那麼多商業機密,這樣做對我們不是很沒有保障嗎?」雷洛陽冷淡的反問。

  約翰遜微微一笑:「可是我又可以做些什麼對你不利呢?難道是跟別的團隊講你的計劃,叫他們跟著照做嗎?如果你的計劃那麼好我為什麼不直接投資你們?其實你創業也有一段時間了,應該明白,好主意並不是最重要的,出色的點子街上一大堆,真正重要的是團隊的執行能力。相比起產品,我個人更常投資的是團隊。有潛力的團隊才是真正的奇貨可居。」

  「人心險詐,世事難料,你說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不是嗎?」雷洛陽沒有一絲一毫軟化的跡象。「我覺得做人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約翰遜是真正的好修養,他聽了只是笑了笑,溫和的道:「保密協議我是不會簽的了,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十分信任我,既然如此,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吧。」

  雷洛陽還是一臉傲倨,他點點頭,道:「打擾了,感謝你花時間聽我們做簡報。」然後率先走了出會議室。

  我感到極其尷尬與沮喪失望。我闔起筆電,對約翰遜說了聲「抱歉」。我這樣分明是浪費他的時間。

  約翰遜看著我。「你既然來找我,我也給你兩句忠告。合夥人是極其重要的角色,很多人都比喻過合夥人就好比你的結婚對象,選錯了不但會變成怨偶,生活不幸福,還必然導致失敗。」一頓,他意味深長的道:「和婚姻一樣,我們不能夠因為投放了很多時間和資源,就明知道那是錯的,還仍然繼續下去。我知道你們公司主打的是『天使之聲』,我只能說,我個人不會投資那樣的產品。」他說得婉轉,但已經相當明白。

  我道謝,跟他握手道別。

  約翰遜道:「等哪天你的合作夥伴換了人,再來找我。」

  我只能再一次道謝。

  出到去,沒看見雷洛陽。接待處的職員說雷洛陽留下口訊有事先走。

  我離開大樓,領回了車,開著車在城市裡不斷兜圈,心中想法千頭萬緒。

  ——所以我和雷洛陽的問題,已經去到了明眼人多看幾眼就能看出來的地步了。

  我也心知當初與雷洛陽合作是做錯了決定。

  其實在那天晚上我們意外聊上之前,我和雷洛陽一直都不熟。他比我晚入職一年,小我兩歲。他甫入職,就已經有會說中文的同事笑言「又來了一個首都」。我聽了雖感好奇,卻也沒有深究。一直到那次員工活動,我們才有比較深入的交談。

  我承認自己非常愚蠢,除了被雄心壯志沖昏了頭腦之外,當初的合作,還多少是源自覺得我們名字的相似性似乎象徵了某種緣份。那實在是蠢到不行。

  我是在很久之後,才意識到對於雷洛陽來說,事情是正好相反。他剛知道我的存在時就下意識不喜歡我——尤其是我還同樣也是Mensa會員——他要確保自己時時刻刻鶴立雞群。他不要世上有另一個和他同樣出眾的人。

  如果我一早知道這些,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跟雷洛陽合作的。因為他的高傲心態根本就是合作困難的保證。

     這一切就如同我們的名字那樣充滿誤導性。我叫柏林,但我從未踏足德國;他叫洛陽,卻是美國移民的第三代,連中文也不會。

     而我們竟然因為如此可笑的「緣份」綁了在一起。

  我反覆思量剛剛約翰遜的話,其實也知道是真的到了要考慮清楚去留問題的時候了,而明智的答案顯然是前者。我苦笑;就敗在不甘心。不甘心兩年以來的努力在小有初成時付諸東流。

  我決定先回公司。

     回到去,像往常般拍卡,卻是「嘟」的一聲長響,無法進入。我沒想到門禁卡會在這種時候故障,嘆口氣,掏出手機想叫同事幫我開門。

  這時才看見有四個未接來電,都是女友的電話。我有點詫異。今天早上去錄影時我調了靜音模式,所以一直沒有察覺。但平常她打一次找不到我,很少會再打第二次,都是等我回撥。

  我決定等回到辦公室後再打電話給她。

  然而我點開通訊軟件,卻震驚地發現自己被踢出了工作群組。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開電子郵箱,我同樣失去了公司帳戶的存取權限。

     我馬上打電話給雷洛陽。沒有人聽。再打,還是沒有人聽。這時女友正好打電話過來,雷洛陽的文字訊息同時在屏幕閃現。

     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拒絕接聽」鍵,然後馬上掃去訊息欄讀訊息——

  我們剛召開了臨時董事會,一致通過免除你技術長的職務。

     我僵住,有好一瞬間無法理解這兩句話的意思,接著熾熱的怒火排山倒海而來。

  他憑什麼?憑什麼就這樣把我踢出局?

  我再打雷洛陽的電話,完全不通,看怕此刻他已經將我列入拒接來電名單。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被背叛的感覺強烈到有如被烈火紋身,生出一陣灼熱的刺痛感。

  我瞪著那扇門,幾乎要瞪出一個洞來。就隔著這麼一扇門,門後就是我費盡心血建立的公司。而我就這樣被拒諸門外。

  我差點想一拳搥在門上。

  只要在原地等,總會有員工出入,那時我就可以進去找雷洛陽理論——我腦裡閃過這種蠢念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逼自己先離開公司範圍,到外面冷靜一下。

  絕對不能夠這樣做。我不斷告誡自己。現在這樣硬闖進去,非但無補於事,還顯得極其魯莽衝動,只會令投資人更加信服解除我的任命是正確的決定。

  我再深呼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叫自己冷靜冷靜冷靜。

  如果要反擊,首先要做些什麼才對?我問自己。

  ——他罷免我的原因。

  對。我首先得弄清楚他以什麼理由向董事會動議罷免我。

  我還要知道哪些人投下了贊成票,又有哪些人站在我這邊。

  我心裡快速地過濾董事名單,鎖定和我交情較好的董事,急步回到車上,然後打電話給對方。

  董事說他正想找我,叫我去他的公司找他當面談一談。我馬上答應。掛線後,我坐在車子裡焦慮地想著還有什麼事可以做、應該做。

  然後我想到法律層面上去。我不肯定他們在沒有知會我的情況下這樣召開臨時董事會,是否在法律上完全沒有可以商榷的地方。我考慮了一下,打電話給公司的法律顧問明顯並不恰當,因為他們畢竟代表的是公司——那很大機會意味著將會和我變成對立的關係。

  我點開手機聯絡人清單,快速瀏覽和我有來往,而又可以尋求法律意見的可靠人選。把聯絡人清單看了兩遍,我才決定找其中一個在公司草創時期,我們曾經短暫聘用過的法律顧問。

  我和他合作愉快,只是後來雷洛陽堅持起用投資人推薦的律師行,才沒有繼續和他合作下去。

  我按下通話鍵,寂靜的車廂中除了電話那頭規律的響聲,我急促的心跳聲也是清晰可聞。

  我討厭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在這種時候我最需要的就是鎮靜。

  彷彿等了漫長的一世紀,電話終於接通了。我報上名字,說要找羅伯森律師。接線生卻道:「他休假。」

  我差點有崩潰的感覺。

  我深呼吸一口氣:「請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三我恐怕早已屍骨無存。

  我焦急地想著還有誰可以找。業界有幾個前輩肯定有可靠的律師可以介紹給我,可是除非去到走投無路的境地,我並不願意驚動他們。

  ——我苦笑。真是該死的自尊心,要向他們求助我深覺難以啟齒。

  最後我打了羅伯森的手機。我先向他致歉,說抱歉打擾他放假,繼而快速闡明我目前的處境。

  羅伯森很爽快地叫我在找完董事了解清楚狀況後再去找他——他並沒有出遠門;他休假是因為祖父過世,他幫忙籌辦喪禮。

  我為此感到更加抱歉。一再道謝後,我掛線,驅車前往董事的公司。

  到達時董事恰好有訪客,我在會客室裡等,如坐針氈,幾乎按捺不住起身來回踱步。但我知道不可以。

  我很焦慮,焦慮到近乎絕望。但問題是,一個董事是斷不可能支持一個絕望的共合創辦人的。

  我嘗試善用等候的時間理性思考,想一想待會兒要說些什麼,以及如何爭取董事的支持。

  可惜成效不彰。過度焦慮令我的大腦呈現一片空白。

  董事終於出現在會客室時,劈頭就質問我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他那連珠炮發的開場白可以總結成這句:

  「Ray說你想引入新的投資者稀釋其他人的股權,還有就是你想腰斬『天使之聲』的計劃。其實你要找新的資金或者開發新的項目我都不反對,可是你也沒有必要這樣背地裡搞這些小動作!」

  我竭力壓下那陣血氣逆行的不適。這下我總算知道雷洛陽在董事面前說了些什麼了。攻擊我的人格令董事生疑是踢我出門的最快方法。

  我跟雷洛陽私底下講過很多次我不認同「天使之聲」的理念,是他一直推諉找不到支持發展「巴別塔」的資金,我才嘗試另外找投資者。雷洛陽或者心裡並不情願,可是也絕對知情,現在卻反咬我一口,指控我對一眾早期投資者忘恩負義。

  是我蠢,以為自己跟雷洛陽坐在同一條船。

     我只覺百辭莫辯。

     可是董事就直勾勾的盯著我,這種時候不作聲的話就等同默認。

  我深呼吸一口氣——一瞬間有種缺氧的錯覺。我向他強調我絕對沒有不軌企圖,只是覺得「巴別塔」有很大的發展潛力。然後猶豫了一下,我覺得我作為共同創辦人,始終有責任指出「天使之聲」的潛在道德問題,於是我婉委地解釋了幾句為什麼我覺得「天使之聲」不應該被當成是公司的重點發展項目。但這大概是非常錯的一步,從董事的表情,我知道我這樣說只是坐實了雷洛陽對我的指控。

     董事直言大部分人投資我們這間公司就是因為看好「天使之聲」,一旦我沒有心發展這個項目,就如同雷洛陽說的那樣:

  「——你已經不適合再擔任公司的技術長了。」

  這句話像把無形的刀,直接劈向我的腦門。我幾乎不能自制地全身一震。

     某程度上他是對的。倘若公司的目標就是開發「天使之聲」的話,那麼我確實不是稱職的技術長了。

  最後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董事的公司的,但我猜這次會面我非但沒有爭取到他的支持,更只是加強了雷洛陽那套說辭的說服力。

  回到車子裡,我忽然有一種四肢發冷的虛脫感。

  我當初為什麼想要創業呢?就是因為想做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做的項目吧。那時又為什麼選擇跟雷洛陽合作?是因為覺得他善於辭令,有個人魅力,有辦法說服投資者,跟比較擅長寫程式的我正好是互補的個性。

  可是這些想法如今看來卻是那麼的天真。

  創業並不是絕對的自由,因為要向投資者交代;而沒跟投資者打好關係,也就意味著在這些重要關頭不會得到支持。

  技術不是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因為Startup說到底,跟別的公司沒什麼兩樣,也是一盤生意。

     我並不是內向不與人打交道的那種人,可是跟雷洛陽比,顯然是道行遠有不如。

    我掏出手機,有很多個未讀訊息。我無心細看,唯獨一個同事發來的訊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點開訊息裡的連結——

  是公司的官方網頁。他們正式對外宣佈了將我撤職的消息。

  這一刻,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一種滋味。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開車前往羅伯森寓所附近的一間咖啡室。我們約好了在那裡碰面。

  就算事情已成定局,我也必須看看還有些什麼事是我能夠為自己做的。

  羅伯森聽完我的敘述後,認為我被罷免這件事在規程上已無法力挽狂瀾。他務實地建議我在其他層面為自己爭取最大的權益。

  我告訴他按照當初的協定我可以獲得的股權比例,但我猜雷洛陽會逼我放棄股權,改為接受金錢賠償。他猶豫了一下,道:

  「我理解你不願意放棄的心情。可是如果你並不看好這間公司的發展前景,而你現在也不再有決定權了,你確定你想繼續持有這間公司的股權嗎?」

  他這話真是有如醍醐灌頂。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然而這是我耗費整整兩年心血,花上幾百個不眠不休的日子辛苦建立的公司。我難道就要這樣拱手讓人嗎?

  就算我現在不再是技術長了,也始終還是「共同創辦人」。我真的要把股權都換成錢嗎?

  他彷彿看出我的遲疑,拍拍我的肩,道:「今天你奔波了一整天,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等冷靜一點再作決定吧。通常急著做決定都會做錯決定。」

  我點點頭,再次慎重地向他道謝。

  回到寓所的時候,已經入黑。

  我開了一盞小燈,整個人跌坐在沙發裡,只是覺得極累。

  客廳最亮的那盞燈壞了。我還未有時間修理。

  胃隱隱作痛。一早就去了錄影廠等錄影,我幾乎是整日粒米未進。

  創業兩年,胃痛的毛病一天比一天嚴峻,常常都忙到忘了吃飯或是沒有心情吃。我覺得自己快要鬧胃潰瘍。

  到了這種時候就會禁不住問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想創造一些有價值、對這個社會有意義的東西誠然是我的心願。可是就和好心可以做壞事同一道理,有美好願景不見得就有好的結果。

  我決定先煮一點熱的東西來吃。打開雪櫃,卻幾乎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盒已經過期的牛奶。我苦笑。好在翻箱倒櫃後找到了一包快要過期的餅乾。

  我邊乾啃那淡而無味的餅乾,邊滑開手機打算覆一下訊息。

  現在我被撤職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遍了全公司。剛剛我瞥見那一大堆未讀訊息之中,有不少是來自和我關係友好的那些同事。我猜他們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也的確有知道的權利。畢竟他們和我一起,為公司付出了很多。

  一打開通訊軟件,不意外地看見了幾百個未讀訊息。我苦笑著快速瀏覽,看看應該先回覆哪一些。這時忽然看見女友也有發訊息來,內容有點不尋常。

  我想起之前那幾通未接來電,下意識皺眉。打開訊息一看,她寫道:

  柏林,打了這麼多次電話給你,你大概覺得我很麻煩,又不體貼,明知你事忙,仍然不懂體諒。其實我想跟你說聲「生日快樂」。可是我想,按照你做起事來六親不認的作風,你大概連自己今天生日也忘了。

  我應該過了今天才跟你說,可是我真的很累了,再也捱不下去。柏林,我們分手吧。

  我真的喜歡你。很喜歡。如果不是,我也不會這樣辛苦地忍耐了兩年。這兩年,我覺得自己有男友等於沒有。你永遠都缺席。

  然後,我終於想通了。我喜歡你,你卻並沒有那麼喜歡我。喜歡一個人,是會朝思暮想的,不可能像你那樣,見不見也沒有所謂。

  所以就這樣吧。在你生日講分手,真對不起。可是這樣或者你會比較記得住我——如果你以後還記得自己的生日的話。

  我震驚。沒有多想馬上打電話給她。第一次,沒有人聽;再打,她掛線。

  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像搧了我一記耳光。

  我苦笑。很好,是我活該。早上她打電話給我,我不接。現在總算知道這樣被人直接掛線是什麼一種滋味了。

  我再打過去,電話已經打不通。看來她已經關機。

  我想寫訊息給她,可是點開對話欄,我看著那有待我輸入文字的空白方格,突然覺得腦裡也是一片空白。

  我要說些什麼呢?她說得沒錯,一起這兩年以來,我幾乎時間都花在公司上,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便是見了面,我似乎都沒有認真地好好聽她說話,不是在想公司的事,就是把公司掛在口邊。

  我應該要向她道歉。

  我很想聽見她的聲音。我覺得很孤單。

  我寫了個訊息給她,說想跟她當面談一談,請她打電話給我。然後我已經沒有動力再回別的訊息。

  我實在是覺得很累。

  然而在未讀訊息欄我還看見父母和符蓉的訊息。他們祝我生日快樂。都是昨天午夜整點十二時發過來的,顯然細心地算過時差。

  符蓉說:耶!我肯定是第一個!雖然你是沒良心的壞弟弟,但姐姐我很有愛!讚美我吧!

  我讀著,覺得愧疚。

  昨天晚上我為了趕寫程式,工作到凌晨,然後今天一早趕去錄影,根本沒有看訊息。

  這兩年基本上都是這樣。我總是先讀完所有和公事有關的電郵和訊息,才讀別的。有時還已讀不回。

  在美國讀完大學後,我便一直都在矽谷做事:先在一間公司待了一段短時間,然後在Google待了三年,接著便自己開公司。

     創業這兩年以來,我都沒有回過香港;在Google的最後一年,我也只是短暫地回去過一次。

     除了家裡的人,一些久未見面的朋友也發訊息祝我生日快樂,祝我成為下一個「Facebook教主」。

     我苦笑。

  對。我今天生日。我忘得一乾二淨,他們卻都記得。

     今天,我二十八歲。

  在踏入二十八歲的這一天,我迎來的是一連串的失去。

  我覺得室內有點暗。我拉開窗簾,寄望明亮一些。

  可是窗外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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