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場景] 香港的藝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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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T是藝廊常客。她常常說中環那些藝廊之於她好比沙漠裡的綠洲,讓她在被老闆壓榨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找到一個逃離的空間。

T帶我去中環逛畫廊。我們從尖沙咀碼頭坐船去,天氣雖然有點熱,但船程短,而且天氣好,藍天碧海,倒也心曠神怡。

到站後走了好一段路才到畢打行。坐地鐵的話,在中環站畢打街出口一出去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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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基百科圖片,照片擁有者是Wing1990hk)

畢打行不高,才九層,是棟古色古香的舊建築。T熟門熟路地帶我坐升降機上七樓,人頗多,我們一開始還以為是星期六的緣故,後來發現是因為村上隆。

門口放了兩大個花牌,20號才開幕,花還很新鮮,散發陣陣清香。在場的參觀者多數講普通話。

現場保安頗森嚴,每隔幾步就有穿全黑西裝的保安人員站崗,T和一些參觀者稍微站近一些,也被要求走開,和作品保持距離。

我們意外巧遇明星L。我這種跟不上潮流的山頂洞人雖然知道L的大名,卻沒有認出真人。是T發現的。T問那是不是L的時候,L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唯一的感想是明星的真人其實很日常,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走到哪裡都閃閃發光。

我臨走時才知道原來那間畫廊就是大名鼎鼎的Gagosian高古軒。這是一間權傾藝壇的畫廊,據說只要是Larry Gagosian簽下的藝術家,作品都會馬上升值幾倍。看來香港果然是一個很重要的藝術品交易市場,連高古軒也在香港設了畫廊。

T帶著我逐層往下逛。高古軒果然實力雄厚,在畢打行獨佔了一層,其他層數多數是一層有多過一間的畫廊或者有其他的店。有一層就有賣酒的,還有一家叫「紅樓夢」的店面,賣雪茄。

有一層有設計師進駐,門口的招牌就寫著兩個合夥人的名字,從玻璃門看進去,看見裡面的裝潢像美國電影的那些型格辦公室,低調奢華,甚有格調。門口的沙發坐著一個光頭鬼佬,正在很梳乎的飲酒吃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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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見到有幾層都在裝修(或空置?),那種樓底很高,窗戶很大的設計令我聯想起歐洲的房子。果然是殖民地時代的建築物。

在四樓的漢雅軒看了邱世華的作品展,門口放著作品展的硬紙卡片宣傳品,上面寫著開幕酒會時間。T說畫廊在做installation時就會暫停開放,重開的時候往往會有開幕酒會。可以想像那些衣香鬢影的場面。

離開畢打行T帶我去了對面街的H Queen’s。我從十七樓往下逛。我個人覺得這邊的展品我比較喜歡。大概是因為是最近才落成,現代感強很多,很有在歐洲逛現代美術館的感覺,然後看看窗外那車水馬龍的擁擠街頭,就覺得這些寬敞明亮的展廳簡直是平行時空。

這邊的租金不知道是不是比畢打行便宜,不少畫廊都佔地兩層。

十七樓的Galerie Ora-Ora有件頗特別的展品,叫Between Happening #5 (Carla Chan, 2018),是由鐵粉和磁力裝置租成,會自己動。這間畫廊有目錄和價錢列表放在門口,今次的展品價格大概都在五至八萬港幣之間。

十樓的「當代唐人藝術中心」在展趙趙的《一秒.一年》,我之前剛好看過他的專題報導,就覺得比較能夠明白和感興趣。當代藝術有時少不了文字輔助解釋。

八樓的Whitestone有很多日本畫家的作品,譬如有很多草間彌生。頗妙的是八樓的作品沒有標價格,七樓有一些亦如是,但同時,七樓也有個角落,放的藝術品全部明碼實價。草間彌生的作品有些賣得貴,有些比較便宜,從US$2,300到US$60,000都有。Jeff Koons的標誌性作品「汽球狗」也有在售,小小的一隻US$16,500。可是這些作品的價錢都不算離譜,奈良美智的兩幅畫都畫在廢紙上,像小孩子練畫畫那樣,卻貴得要命。那幅Western ist einsam賣US$81,800;Back to Home賣US$110,000,在有標價錢的那堆畫中,堪稱全場最貴。

我的藝廊一日遊,很有去了異世界參觀的感覺。

*本文寫於2018年9月

讀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Mensa)入會沒什麼用,買東西都沒有折!」

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科技盲。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科技水平低到可恥的地步,所以我之前並沒有想到,我會寫一本和科技初創 (Startup,台譯「新創」)有關的小說。

整篇小說,是源於友人R的一句話。沒錯,就是標題那句話。

我在2017年年底,因緣際會地認識了R。那時我快要寫完《逐夢者》,忙著做各種增刪潤飾,遠沒有時間空間盤算下一本書要寫些什麼。結果在那場聚餐,R恰好坐在我旁邊。他自我介紹說正在營運一間Startup,上一間公司剛賣盤不久,現在正在做Indie Game。他問我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並沒有聽說過,也十分好奇。在我以前的生活圈子裡,就只有書蟲,大家和我一樣,科技知識淨值無限趨近零。

R聞言很有耐性地向我解釋什麼謂之「獨立遊戲」(Independent Game),還向我簡介了他們公司的發展藍圖。他們是兩個人的小型團隊,R負責寫程式,他的好朋友兼合夥人負責角色設計和電腦繪圖。遊戲的語言以英文為主,他們的銷售對象是全世界。他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整張臉是亮的,眼裡溢滿熱情。

我對Startup知之甚少,唯一的認知來自那時剛看完沒多久的「傳奇創業指南」,Peter Thiel的《Zero to One》。於是我隨口跟R說起這本書,沒想到他笑道:「這本書我也有看過!」這時我才知道,這本書似乎真的是創科界的經典。

後來不知道怎地講起「Mensa」。Mensa這個只供高智商天才入會的組織我很早就聽說過,香港Mensa最著名的會員大概是有「股壇長毛」之稱的David Webb,據講他會定期向其他會員提供心水股票號碼。Mensa算特別也有點神秘,但要說我對Mensa很感興趣,倒也不至於。

人類天生喜歡攀比,迷戀數字,「智商超過130」是很多人迷信的標籤,然而根據我讀過的心理學研究,一來「智商測試」已經被多番證實存在各種問題;二來與其說「智商」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值,還不如說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可加可減的。

扯遠了。反正那時講起Mensa,R隨口講了一句他也是會員,我隨口問了一句:「喔,那Mensa是怎樣的?入了會有什麼可以做?」其實我聽說過他們會定期搞一些桌遊、聚餐之類的活動,跟其他有聯誼性質的組織沒什麼分別,我以為R會跟我講這些,結果他卻想也不想便答:

「入會沒什麼用,買東西都沒有折!」

我一愣。雖然這樣說很沒有氣質,可是當下我的確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那樣,雙眼發亮了。

所有我讀過關於Mensa的報導,受訪者都對能夠通過測試成為Mensa一份子引以為傲;我看過有不少人甚至說加入了Mensa才找到同類,在日常生活與其他人都是格格不入。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在加入Mensa之後,只關心買東西有沒有折扣。

當下我決定:我要把這句話寫進小說裡。

這就是《日照在陰影外》這本小說的源起。整篇小說就是來自這一句話。

之後我看了很多關於初創的書和文章。決定主角做什麼類型的初創是最大的問題,也花了我最多的時間。

那陣子我每次見到R,都捉住他問很多關於創業的事。我想我的一臉狂熱大概曾經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顯然這輩子都不太可能投身科技初創,但他還是很有耐性地一一解答了我的疑問。

後來有次他們幾個男生談起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其中一個明顯對智力很有要求,說:「蠢的話,再漂亮也不可以!」我取笑那個男生:「要真遇見聰明的,你恐怕又會嫌人太聰明了。」R馬上問:「什麼謂之『太聰明』?」我說:「就比你還要聰明呀。」R不假思索地答:「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要一個太聰明的,也不要蠢。我也接受不了蠢。」我很訝異。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R展現了他對智力的執著。

因為這一幕頗深刻,我就把這個偏好也寫進了小說。我寫小說很拒抗寫真人真事,符柏林並不是R,他和R之間的關聯也就僅有這一句話,和「喜歡聰明的人」,如此而已。

我想我真是走了狗屎運,在下筆寫小說期間,我竟然誤打誤撞認識了另一個做Startup的新朋友H。H不是創業者,他在本地一間赫赫有名的科技初創任職軟體工程師。那間公司,正好是做AI語音分析。H的專長是NLP (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自然語言處理)。

H告訴了我很多很有趣的細節,他特別提到「五十人」是一間科技Startup的分水嶺。當公司的規模超過五十人,管理模式便會開始出現轉變。因此,我把符柏林在離開Vé的時候,Vé的規模設定在剛剛超過五十人這樣的分界線。

我也有跟H提起《Zero To One》這本書。H說他也有看過,可是跟《Zero To One》比,他覺得對於創業有更大實際指導作用的,是Ben Horowitz的《The Hard Thing About Hard Things》。這本書我也看了,相當精彩。

科技初創我並不熟悉,我按著友人和網上的推薦讀了好幾本書,大部份都是好看到不得了,讀參考資料讀得非常開心。我喜歡這個陌生和充滿新資訊的領域,彷彿去了另一個世界旅遊。畢竟,寫小說和讀小說就是為了脫離現實,去異世界走一趟,不是嗎?

我自己相當沉迷虛構的過程,可是「現實比小說更離奇」這句話卻果然是真的。小說裡寫Vé誇下海口,只要極少量語音檔就能用「人工智能」合成逼真的對話,寫的時候根據我的認知,這件事在現實中做起來很有難度。結果書寫好了,電子書也快要做好的時候,我才在新聞裡得悉Lyrebird這間公司的存在。據講只要給他們一分鐘的聲音檔,這間加拿大初創企業就能用那把聲音合成各式各樣的語句。我看的時候嚇了一跳,那不就是Vé了嗎?點進官網細看,原來如果要合成完美的聲音檔,還是要有至少幾個小時長的清晰錄音檔,而且目前只限英文,且是美國口音的英文。

小說出版後我再上Lyrebird的官網,發現這間公司已經被人收購了,提供的服務似乎也出現了頗大的變動。可是Lyrebird用AI合成的奧巴馬講話,還是能夠在YouTube裡找到。

我不由得扼腕。就知道小說要寫得比認知的誇張,才能真正地配合現實。

相關: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年輕的心——宋玥夢讀過的那首詩

The Wild Swans at Coole  

-by WILLIAM BUTLER YEATS

 

The trees are in their autumn beauty,

The woodland paths are dry,

Under the October twilight the water

Mirrors a still sky;

Upon the brimming water among the stones

Are nine-and-fifty swans.

 

The nineteenth autumn has come upon me

Since I first made my count;

I saw, before I had well finished,

All suddenly mount

And scatter wheeling in great broken rings

Upon their clamorous wings.

 

I have looked upon those brilliant creatures,

And now my heart is sore.

All’s changed since I, hearing at twilight,

The first time on this shore,

The bell-beat of their wings above my head,

Trod with a lighter tread.

 

Unwearied still, lover by lover,

They paddle in the cold

Companionable streams or climb the air;

Their hearts have not grown old;

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

 

But now they drift on the still water,

Mysterious, beautiful;

Among what rushes will they build,

By what lake’s edge or pool

Delight men’s eyes when I awake some day

To find they have flown away?

 

  我在《逐夢者》裡面引了句英文詩:「 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出自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的The Wild Swans at Coole。那是我很久以前讀過的詩,印象頗深。寫修女讓宋玥夢讀英詩時,就想起了這一首。一開始是想寫她年少讀詩,沒讀懂,長大了再讀,才發現自己一直理解錯了——這其實是我自己看書常有的遭遇。

  小說裡宋玥夢第一次讀這首詩之時大約十三四歲,修女讓她讀詩,旨在讓她有比較全面的美學教育,並不是為了教她文學賞析,所以很多作品只是略讀。她讀完這兩句詩心生嚮往,某程度上是誤讀,並沒有真正理解全首詩合起來在講的是什麼。她後來在大學逼於無奈主修英文,應該會再讀到葉慈的作品,那時候她就會知道年少時只看見這首詩光明的那一段,卻沒有留意到詩人說:「And now my heart is sore. All’s changed since I, hearing at twilight,」。為什麼my heart is sore呢?詩人為了什麼而難過?All’s changed,是什麼變了呢?

  葉慈寫這首詩的時候年過五十,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他拜訪友人Lady Gregory,並在她位於Coole Park的家小住。Lady Gregory的兒子Major Robert Gregory死於戰爭,這首詩後來結集成書,便注明是獻給Major Robert Gregory。葉慈寫天鵝始終如初見時般神秘又美麗,卻更加襯托出他的心境不若從前。是另一種的「桃花依舊,人面全非」。

  宋玥夢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再讀這首詩,大概就會對其中的滄桑有切身的體會。看起來仍是那麼美好的天鵝,一如她年輕時做過的那些前程錦繡的音樂夢。可是她這時回頭看那些美夢,恐怕就像詩人那樣,僅是想起年青第一次見這些天鵝時,自己的步履曾經輕盈,而如今,卻一切都變了,只餘滿心酸楚。

  這是我本來計劃要寫的一個小片段,只是小說寫到後來,有太多其他情節要寫,也就實在找不到空間發展這條小小的伏線,僅保留了這一句詩。今日心血來潮再讀這首詩,才發現當時憑記憶寫的東西並不準確,刻意為之的誤讀其實是貨真價實的「記錯了」。為免錯得太過離譜,我稍微作出了一些修正。

  重讀這首詩,我忽然覺得全詩最重要的那一句,並不是上面談到的任何一句,而是這句:Their hearts have not grown old。

  只要年輕的心不老,大概壯志與激情,也就能不滅了吧?

  或者後來的宋玥夢在再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的,也是同樣的領悟。

《逐夢者》裡的場景

  這篇小說裡有兩個比較常出現的場景:一個是聖瑪麗書院,另一個是宋玥夢讀書、沈逸航教書的大學。聖瑪麗書院純屬虛構;至於大學,我寫的時候心裡面想著的是香港大學。

   香港真的有一間名校叫St. Mary’s,是女校,全名叫St. Mary’s Canossian College,嘉諾撒聖瑪利書院。但聖瑪麗的原型並不是這間St. Mary’s,而是另一間著名的女校Maryknoll。說起來我跟Maryknoll算是很有點緣份,我雖非Maryknoll的舊生,但身邊有很多人(包括一位我很敬重的老師),都是Maryknoll的校友,我從小就聽了很多這間學校的故事。

IMG_0194(圖為Maryknoll小學部;攝於2012年6月)

  Maryknoll有小學部和中學部,小學部 Maryknoll convent school (primary section)是很漂亮的歐式建築,也就是舊生口中的「紅磚屋」。維基百科說它的建築風格是「自由新都鐸風格」。小說裡「聖瑪麗書院」的「愛德華時代建築風格」參照的並不是Maryknoll,而是香港大學的本部大樓。

  然而,雖然藍色旗袍(有些學校堅持那是「長衫」)是不少名校的女生校服,但不論St. Mary’s 還是Maryknoll,都不是穿這種中式校服。大部份會穿藍旗袍的中學,都是女校(譬如「真光」);男女校的女生穿旗袍,是少數。有間著名的男女校St Paul’s Co-educational College,就是女生穿旗袍,男生穿襯衣西褲。St Paul’s Co-ed在2001年轉制成為「直資中學」,是香港第一間直資。我聽說現在的St Paul’s Co-ed學生,大部份都非富則貴。

  以我非常有限的理解,香港大學的文學院允許雙主修,似乎凡是文學院裡的學系,都可以選作主修的科目。所以宋玥夢雙主修英文與音樂,在港大應該是可行的。

  文學院以前設在香港大學的本部大樓(人稱main building),音樂系則在本部大樓對面的孔慶熒樓。

  寫小說的時候我特地去逛了一圈,照片就是當時拍的。後來港大興建「百周年校園新校舍」,扎根本部大學的文學院各學系於2012年搬走,去到2013年,音樂系也遷出了孔慶熒樓。但小說裡宋玥夢讀書的地方,在我的設想中,仍舊是古色古香的孔慶熒樓。

  聖瑪麗裡面的一些庭院和水池,靈感也是來自本部大樓裡的一些建築物。

IMG_2279(各學系學會就是貼類似的宣傳海報,上面印有內閣成員的照片)

  小說裡面提到的「俄羅斯紅月」,原型是港大附近的一間俄國餐廳「莎厘娜」(Czarina),是有名的「港大飯堂」,於1964年開張,至2013年結業。請心儀女生去「莎厘娜」吃飯這些上一代的傳統,是我當年做資料搜集時在報章上讀到的片段,不過原文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再在網上找了一下,原來餐廳在2014年重開。不過無論是新舊「莎厘娜」,我都沒有吃過。

   張愛玲寫小說特別喜歡真人真事,她的說法是她「愛好真實到了迷信的程度」。我則恰好相反,熱愛虛構到了近乎迷戀的程度。我喜歡把假的說成真的一樣。《逐夢者》裡雖然有些場景人物都有參照的原型,但也僅是止於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