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進行式] 名字沒想好的短篇小說集 之 第一篇

    醒過來後,沈瀅做的第一件事是拉開窗簾,預期中的光亮並未出現,天還是灰藍色的。她皺著眉看了看手機:早上七點十分。

    她閉了閉眼,煩躁地在心裡罵了一句英文髒話。怎麼會這麼早,她睡得太少了——聽說人老了就會開始睡得少,她討厭這種說法。

    但既然醒了,也睡不回去,她乾脆穿好衣服外出走走。即使穿了厚重的外套,她還是在推開大門的一剎那就哆嗦了下,冷冽的空氣直鑽口鼻。

    她又皺眉。她討厭英國的冬天。

    但不運動會長胖,所以她還是沿著長街急步走了起來,走著走著就乾脆跑起了步。跑了十五分鐘,身體漸漸變得和暖,但耳朵還是有種快要結冰的痛感。她討厭這種感覺,可是戴帽的話跑步不方便……算了,她下次還是戴帽好了。冬天不戴帽是自討苦吃。這樣想著,她恍了神,因為之前下過雨地面濕滑,她不小心就失了平衡跌倒在地。

    她下意識手按地下,掌心一陣劇痛,拉開毛線手套一看:手掌紅了,擦破了皮滲出血絲。手套是太薄了,她實在不該貪圖款式。

    她不由得一陣煩躁,抬頭看看那灰沉的天,心裡暗罵這個國家到底是什麼鬼地方。這下連跑步的心情也沒有了,悻悻然折返住處。

    在洗手間清洗傷口時她下意識看了看鏡子,這才發現睫毛上竟然點綴著小小的露珠,她之前竟然都沒有注意到。手還在水龍頭下洗著,她眨了眨眼睛想把露珠眨走,鏡裡倒映的那張臉還是好看的,只是……

    她猛地低下頭,不再去看,也不再去想,關掉水龍頭抹乾手,毛巾擦過傷口的時候抽痛了一下,那種痛感,跟她剛剛心頭被刺了一下的感覺好像。

    下午才有課,剩下的時間也不知道要怎麼打發,她只知道絕對不能亂吃東西,打開瑜伽墊,她練起了瑜伽。練到一半,肚子越來越餓,一時使不出力,她沮喪地跌坐在墊上。

    她覺得自己真是沒有用。她討厭這一切。她討厭活著。驀地,她又哆嗦了起來,這次不是因為冷。她知道自己要就此打住,她知道不能夠再這樣想下去,可是那種熟悉而又令人懼怕的無力感又一次佔據了她的感知——她覺得活著沒有意義。她的人生,沒有意思。她捉住自己的手腕,握得緊緊的,彷彿只要這樣,就能夠壓制住那可怕的想法。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去上課,課堂並沒有很有趣,她從頭到尾心不在焉。下課後幾個同學相約去喝咖啡,她不想去,可是賈比爾叫住了她:「『毛利』,你也來吧。」賈比爾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的英文名字叫Jasmine,她有次隨口提起她哥哥都用廣東話叫她「茉莉」,賈比爾便記住了。可是他的發音是Mo-Lee,聽起來像廣東話的「毛利」。

    她跟著大家去了咖啡店,仍舊是心神恍惚。他們班上只有兩個香港學生,除了她還有一個叫Harriet。聽說Harriet的志願是當作家,可是Harriet英文不很好,廣東口音很重,也不知道這種英文程度怎麼考上英文系的。她看Harriet年紀不小,英文大概是沒救的了。她不無惡毒的這樣想,然後又想著聽說老女人都是惡毒的。懷抱著這種近乎自虐的想法,沈瀅對自己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毛利,你要不要來?」賈比爾忽然問她。她愣了一下,直覺問:「什麼?」

     「今晚去墓地探險,你要不要來?」

     她心想這是什麼鬼東西,正要拒絕,賈比爾又指指Harriet,道:「她說她怕鬼,不肯去。」Harriet露出苦瓜乾的表情:「我們去墓地聊天,要是被鬼發現我們會講英文,會跟著我們回家的。」

    沈瀅瞠目。這傢伙都在胡說八道什麼,她真想叫她閉嘴,以後都不要亂說話了,免得別人以為香港人都像她那樣不長腦袋。

    「所以你信有鬼,Harriet。」賈比爾似乎覺得有趣。

    沈瀅壓制不住覺得丟臉同時覺得厭惡的感覺,馬上說:「我不信有鬼,我不信這種東西。」然後又補上一句:「我哥哥是科學家,我們不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說完才覺得自己幼稚,都幾十歲人了還把哥哥掛在口邊。

    賈比爾露出驚喜的表情。「那你今晚會來吧?」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說不,只好逞強點頭。

          晚上他們約了在大街轉角處等,就賈比爾和她兩個人。賈比爾帶了她去市中心一處墓地,她之前沒有來過,晚上又看不清楚,也不肯定到底是哪一個墓園。

          「我還以為你想去灰衣修士教堂墓地。」她脫口而出。

    「哈利波特那一個?」賈比爾不在乎的揮揮手。「那裡什麼也沒有。」

    沈瀅不理解他的意思,嘀咕著墓地不都一樣?這時賈比爾已經率先往墓園裡走。秋天夜晚七點的時間,天已全黑,而且墓地沒有街燈,四周又栽滿了樹,一走進去是名副其實的伸手不見五指。賈比爾開了手機的電筒照明,但光源太小照不遠。她走在賈比爾身後,越走越忐忑不安。墓園簡直就像一個神秘的異空間,明明不遠處就是繁華大街,可是這裡的漆黑寂靜像有魔力似的,吸收掉了一切的光,也像個厚毛氈箱那樣,隔絕了外間的聲音。他們在墓園裡走著,就只有被雨浸濕的枯乾樹葉,以及鞋子走在雨後還濕潤的泥土上的奇怪磨擦聲。

    她開始覺得有些害怕,這種環境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這裡就只有她和賈比爾兩人,賈比爾雖說是同學,可是畢竟是中東男人,中東男人在外名聲不好,大家都說阿拉伯男人好色,再說她雖然幾十歲了,可是外國人看不出來吧,要是他在這裡對她做些什麼……

    正想著,前方忽然亮敞了起來。原來墓園裡的樹,只有剛剛那麼幾排,穿過樹叢後,他們來到了墓地中央,是一片無遮無擋的開闊庭院。是夜有雲,但月亮並沒有被雲層掩蓋,即便不是滿月,視野仍然清晰。只是那慘白的月光,照得灰沉沉的墓地更加陰森,她也說不出來有月光是不是真的有比較好……

    「你敢吃嗎?」賈比爾忽然說話,嚇得她整個彈跳了一下。

    「吃什麼?」她聽見自己聲音裡明白不過的驚恐。

    賈比爾大笑。「你在害怕嗎?放心,我來過好多次了,不會有東西衝出來咬你的。我說這棵蘋果樹。」他用下巴努努他們附近的一棵樹。「等結果了,你敢吃嗎?」

    她定了定神。「如果不酸的話,可能會吧。」

    「真的?這樹跟墳墓很近,營養都從墓裡來。」賈比爾狡黠笑道。「不過經過了這麼多年,裡面的人都應該死透了吧。」

    她這才明瞭他問的「敢不敢」是什麼意思。

    然後賈比爾突兀地站住了,沈瀅朝他在看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不遠處站了一個老伯。她看得不太清楚,但老伯的感覺就是那種典型的蘇格蘭人,一臉落腮鬍。

    老伯也在看他們。他們這樣兩邊互看彷彿在演定格動畫那樣,令她十分不解。她問賈比爾:「你們認識的嗎?」

    沒想到賈比爾渾身一震,看著她,顫聲道:「你說什麼?誰跟誰?」

    這讓她也有點害怕了。「對面那個老伯啊。」

「你看得見他?」

「你在說什麼?當然看得見。」

    賈比爾一臉狂喜,轉頭向那個老伯大聲喊道:「嗨,我又來了,這是我的同學。你告訴我,你們為什麼那麼排外?我要怎麼做你們才肯接納我?不是所有阿拉伯人都是恐怖份子好嗎?」

    只見那個長了一張撲克臉的老伯此時竟然翻了一個白眼。

    她益發胡塗。「他是誰?」

    賈比爾示意她往下看,還領著她稍微繞過右面一點,避免墓碑擋住視線。這時她才發現,那個老伯從胸口以下就越來越淡色,下半身赫然是透明的!

    她腦門發寒,簡直像整個突然被浸沒入冰塊中。

    「你不知道這樣未經允許就跑到別人家裡,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嗎?」那個老伯一臉不悅的開口了。英文帶一點蘇格蘭腔,但口音不重,不難聽懂。讓她全身汗毛倒豎的是,那把聲音聽不出性別,中性到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而且你看,你的朋友顯然受到了很大的驚嚇,這不是對待女士應有的紳士行為。」雖然老伯的口吻文質彬彬,神色卻滿是譏誚,這讓本來嚇得都在發抖的沈瀅意識到自己看起來肯定很沒有用,馬上強打精神,故作平靜道:「我沒事,我不怕。」

    老伯挑了挑眉,不信,卻也沒有再出言冷嘲熱諷。

    賈比爾反倒有點興奮:「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想我說些什麼,年青人,」老伯一貫不徐不疾又綿裡藏針。「你去隔壁的灰衣修士教堂墓地看看,那些可憐人還要跟迫害他們的惡棍葬在一起,死了仍舊逃不過惡人的手掌心,難道你覺得世界是有公義可言的嗎?」

    賈比爾十分失望。「這就是你的答案?就那麼簡單地概括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老伯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傲倨道:「年輕人,這裡不是美國,我們不演荷里活電影,你想看勵志片應該去美國。」然後就調頭走人,走一半,停下撂下話:「我奉勸你注重禮儀,不要老是來打擾別人休息。」接著便憑空消失不見。

    沈瀅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吞了吞口水,問賈比爾:「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賈比爾聳聳肩。「你都看到了。」

    「我的天,你到底……這到底……」她快要不知道怎麼說話了。她不安地看看烏漆墨黑的四周,果斷道:「我們出去再說。」

    重回大街,重新見到熙來攘往的人群,她才鬆一口氣,接著馬上追問賈比爾來龍去脈。賈比爾的口吻還是一派輕鬆:「不是到處都有『探靈團』,我心想既然這個城市出名鬧鬼,我就晚上去墓地走走好了,更直接而且免費。我第一天來這裡時就碰見這個老伯,我當時被嚇得不輕。你知道我是無神論者,我以為自己有幻覺,可是你也看得見,那就太好了,證明我沒有病。」

    她禁不住心裡咒罵連連,心想好什麼好,一點也不好,可是也不好意思說自己覺得害怕,畢竟自己之前信誓旦旦說不怕。「你剛剛問他什麼奇怪問題,什麼怎樣才能融入社會什麼的,你問這種問題幹什麼?」她因為覺得被擺了一道,就口氣有點不好。

    賈比爾本來掛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半晌才說:「我跟你說,那些白人全部心底深處都是種族主義者。你也認識Scarlett,她人很友善對不對,可是如果你有真正跟她來往的話,你會發現他們都是一樣的。」她第一次見他臉上閃現抑鬱的神情;他一直都是樂觀開朗的。

    她一窒,心中的內疚有如泉湧,不敢讓他知道她一開始也懷疑他會圖謀不軌。

    「那你為什麼要問那個老伯呢?」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隨便接一句話。

    賈比爾慣性聳肩。「他看起來夠老嘛,我還以為人長年紀也長智慧。」然後他又輕聲補上一句:「而且不問他,問誰呢?難道當面問同學為什麼嗎?」

    賈比爾的第一句話卻聽得沈瀅更尷尬了。她一直沒肯向同學吐露自己的實際年齡,怕這班二十出頭的同學排擠她。賈比爾在同學中算是跟她比較熟的那一個了,還是不知道她的歲數,甚至以為她跟他年紀沒有差太多。

    「好啦,夜探墓地成功,我們回去吧。」賈比爾道。看了看她,又溫聲笑道:「噯,我送你回去吧。不要怕,不會發生什麼壞事的。我來過好幾次了,我保證運氣沒有變差。」

    她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道:「你之後還會來嗎?」

「可能吧,看看有沒有心情。」

「你不怕?他剛剛警告你不要再來。」

    賈比爾不在意的揮揮手。「不怕,他嘴硬而已,我之前去過幾次,他每次都冒出來,分明很寂寞想找人聊天。英國人就是死要面子吧。」這時他又恢復了他那彷彿沒有極限的樂觀。

    回到住處後,沈瀅有點精神恍惚,驚魂未定。這一切太突然了,她是撞鬼了麼?可是這又和她以前聽過的鬼故事完全不一樣,是有點驚嚇可是好像又沒有太恐怖……驀地,她全身寒毛直豎,覺得有人在她身後看她,她猛地回頭,差點沒癱軟在地。

    一個看起來五十餘歲的女人,坐了在她的書桌前。當然,也是半透明的。

    她還沒說話,對方率先不悅,抱怨道:「你又說你不怕。」

    她心裡髒話連連,仍舊逞強:「你突然出現誰不會被嚇一跳?」偷偷吞了吞口水,腦裡還是一片空白,下意識蹦出文縐縐的一句英文:「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對方皺了皺眉:「噢,你說話的方式真是可愛。」看了看她的書架,又道:「你在讀莎士比亞?難怪。不過親愛的,現在我們不這樣講說話的了。」

    沈瀅差點想用那本莎士比亞砸她,這可恨的英國人!可惜她仍舊腿軟無力。

「我是麥美倫女士,你可以叫我蘇菲。我們不用太正式。」

    沈瀅不想說話,直到麥美倫瞪著她用力示意,她才不甘不願的說:「Jasmine。」

「那麼Jasmine,我可以要杯熱茶嗎?」

    沈瀅瞪回去。茶?你要茶來幹什麼?最好你能喝!

    在麥美倫的用力瞪眼示意下,沈瀅慢吞吞走進廚房,用水煲煲了一壺熱水,再隨便拿一個茶包想打發麥美倫,可是麥美倫叫住了她:「我想要Fortnum & Mason,Smoky Earl Grey,謝謝。」

    沈瀅不由自主地肩膀僵了一下,然後才不情願地為她泡茶。麥美倫自以為幽默的道:「以前晚上喝了紅茶就會睡不著,現在就沒有失眠的煩惱了。」

    沈瀅不說話,把茶泡好之後儘可能放在遠一遠的位置。

    麥美倫飄了過去,站在茶杯旁邊,一臉愉悅。

    沈瀅努力遏止自己皺眉的衝動——她是在「聞」那杯茶嗎?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願未了?」沈瀅試探問道。

    麥美倫一臉詫異。「不,我的人生沒有任何遺憾——噢,你以為我是想找你幫忙了結心願?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我喜歡認識新朋友,不過,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見我,也不是所有看得見我的都講流利英文。那真是太令人遺憾了,他們既然已經來到英國,應該好好學一學英文。」

    沈瀅想起Harriet的話,又想起之前聽另一個留學生分享,說在英國通常是老人家最熱心助人,因為他們寂寞,想找人聊天。這種老了寂寞到四處跟人搭訕的情境,不知怎的,令她心頭彷彿被刺了一下。

    她實在討厭這種孤獨終老的結局。

「你是一個人來英國的吧。」這時麥美倫又說話了。「抱歉我無意侵犯你的私隱,我只是……剛好有那麼一點看見別人過去的能力。你不必擔憂,這裡不是亞洲,離過婚也沒有關係,還是可以認識到很好的對象。自己一個人去異地讀書會感到孤單是很正常的,你不必為自己的抑鬱感到內疚。我們天氣差,很多人都得過抑鬱症,抑鬱症又不是精神病,呃,」意識到自己講錯說話,麥美倫馬上改口道:「反正是能治好的。而且你也可以跟我聊天,我可以經過就來探探你,我們……」

「誰要跟你聊天?」麥美倫的話戳中了她的痛處,沈瀅冷著臉打斷麥美倫。「我不缺朋友,謝謝你的好意,心領了。」她挑釁般揚起下巴,掩飾被人識穿的狼狽。

    麥美倫先是一愣,而後皺眉。「我不是……」

「我不想跟鬼當朋友,我也不想見到你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想跟鬼聊天的是賈比爾不是我,你儘管去找賈比爾,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到你!」莫名的憤懣令她口不擇言。

    麥美倫危險地瞇起眼。「像我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好一個亂七八糟。你知道蘇格蘭以前出名多什麼嗎?」麥美倫盯著她,眼神有些陰森。「是女巫。我作為女巫的後代,送贈你一個『祝福』——我祝你從今晚起,生活不、再、平、凡。」最後四個字麥美倫字正腔圓地逐字吐出,沈瀅看著她的舌頭,像看見毒蛇吐信。

    說罷,麥美倫化作一縷輕煙,消失了。

    沈瀅跌坐在地,後背冷汗涔涔。

    這是開什麼玩笑,她都已經失去了生存的慾望,上天卻仍舊不放過她,還派來惡鬼相纏。

    抑或是她的抑鬱症復發得太厲害,產生了幻覺?

    站起身,一抬眼,看見流理台那邊放著的熱茶,兀自冒著裊裊輕煙。

未完,待續

*註1:本篇另有刪節簡化版,曾刊於香港《君子》2022年3月號,題為〈鬼訪〉

**註2:關於新小說的進展,見網誌:https://novemberky.blogspot.com/2023/09/exhaustio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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