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二 (Part II)

程蕊寧 ——Part II

 

  我回到家裡,父母已經睡了。我第一時間把邀請函翻出來放進手袋,以防自己明天又忘了。

  早兩日他本來說過來找我,我才把邀請函帶了回家,誰知他又臨時取消了約會。早知道我就把邀請函一直放在公司好了。

  梳洗過後關燈上牀,瞪著天花板,我睡不著。

  天花板被窗外的街燈照得影影綽綽,我看著那斑駁的陰影,覺得很累很累,累到連轉身都不想。可是就是睡不著。

  大學時代在系上學會活動認識他,知道他是風雲人物,後來他第一次約我出去……我記得那時候,我快樂到自己一個人偷偷在家裡捧著臉轉圈。

  從小到大都有人讚我漂亮,可是我讀女校,一直沒有談過戀愛。他對於二十歲的我來說,真正是王子一樣的人物。

  說追求,也不過是約我出去吃飯看電影。他甚至甜言蜜語也沒有多講一句,我只是見他常常凝望我,知道他覺得我好看,便陷了下去。

  漂亮的女人生得蠢,對自身而言是一種最大的災難。

  據說Elon Musk和第一任妻子結婚時曾經對她說:「在這場關係中,我才是有主導權的那一個。」後來她有次撞車,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幸好自己沒有大礙,而是把Elon Musk的車給撞了,今次死定了。

     我有時覺得,我和男友的關係,恐怕也是這樣。

  我總是得謹小慎微,免得惹他生氣,而他卻越來越難被取悅。

  最初,我討好他,只是想見他笑,覺得他做人實在太緊張太大壓力;去到後來,這變成了我的責職所在。如果他不快,就是我失職。

  反正,任何時候,都是我錯。

  他如願以償建立起權威,越來越像我的老闆。只是當我那麼聽話,他顯然又覺得索然乏味。

  之前我們去過看婚紗展。他提出要帶我去的時候,口吻近乎皇恩浩蕩。他肯娶我,是我的福氣。那一刻,我幾乎想笑。慘笑。

  大學聯招放榜那天,我知道自己考上法律系,開心到摟著父母歡呼起來。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前途自此便是光明一片。如果十八歲的那個我,知道等在未來的原來是這樣黯淡、毫不精彩的刻板生活,恐怕會失望到淚盈於睫吧?

  可是對人生失望的,又豈止我?梁琛怡肯定比我更加失望。

  也對。我這些想法還是切萬不可讓琛怡知道。不能她肯定會怪我不知足。

  為什麼人長大了,就非得找個伴侶不可呢?讀書時大部分人都沒有談戀愛,身邊圍著一班好朋友,每天下課就衝去打排球,一大班人笑笑鬧鬧,從不寂寞,也沒有那些委屈怨恨妒忌辜負。為什麼非要跟朋友生疏,人生的重心就只落在一個人的身上呢?

  這樣輾轉反側到天明,幾乎是一夜無眠,我痛苦地起牀梳洗。肉體很累,但大腦卻從頭到尾都過度活躍,不得安寧。

  最近經常這樣,不知道在怕什麼,明明不用考試,手頭也沒有任何大案子,但就是焦慮到睡不著。

  正要換衣服上班去,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平日律師樓頗靜,用鈴聲不方便。

  陌生的電話號碼。我皺了皺眉,按了接聽,有點戒慎地「喂」了一聲。

  「程蕊寧小姐嗎?」相當陌生的男聲。

  「我是。」

  「我是油尖旺分區警處的李Sir,請問你否認識梁琛怡?」

     警察?我皺眉更深。是騙案嗎?

     「請問有什麼事?」我更加戒慎。

  「請問你是不是認識梁琛怡小姐?」他很堅持地再問了一次。

  「認識。有什麼事?」

  「你們是朋友?」他又問。

  「請問是有什麼事嗎?」我想我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對方頓了一下,決定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直截了當道:「大約兩個鐘頭前有人從明蘭閣高處墮下身亡,有人認出那是梁琛怡小姐。我們在她的個人物品裡找到你的聯絡電話,希望你可以過來認屍。」他接著又補充道:「我們問過看更,他說梁小姐的父母一早亡故,沒有別的親人。」

  我腦海一片空白。明蘭閣。明蘭閣確實是琛怡住的地方。

  「你是說……她自殺?」我顫抖了起來。「怎麼可能?你是不是搞錯了?」

  「程小姐你冷靜一點。我們就是不肯定才希望你能前來確認。」

  「她……跳樓?你的意思是她跳樓嗎?」

  「從目前的證據來看,是的。」

  「張志良呢?張志良他不在?」

  「張志良是她的同居男友?」他問,得到我的確認後,他答道:「管理處的人說他一個星期前搬走了。」

  張志良搬走了?所以是跟琛怡分手了嗎?琛怡就為了跟這個人渣分了手所以自殺?她為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她什麼也沒有跟我說。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程小姐,如果方便,你可以現在來殮房認屍嗎?」他告訴我地址。

  我打電話回律師行請急假,心亂如麻地直奔殮房,懷著一絲希望是警方搞錯了,同時一邊狂打梁琛怡的電話,可是一直沒有人聽。

  去到,結果揭盅,我的希望幻滅了。真的是她。雖然臉容扭曲,但我和她從小就認識,我認得出她來。

  當場我甚至沒有哭,只覺得後腦一整片都冰冷麻痺。

  「有沒有聽講過她最近有什麼煩惱?」負責的警員問我。

  我搖搖頭。

  「她是不是感情出現問題?」

  我再搖搖頭。「她沒有說。」然後我問:「有沒有遺書?」

  「沒有。我們沒有找到。」

  「那有可能是意外或者——」

  對方一臉同情地看著我,溫聲打斷我的話:「恐怕不是。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掙扎的痕跡。」

  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難道是自殺以外的情況就會比較好了嗎?無論原因是什麼,她都已經死了。我神思縹緲的想著,然後下一刻我便知道我的確是這樣認為,而且想法都寫在臉上。

  ——如果有兇手,現在就還有事可做,要把他繩之以法;如果有兇手,就有了可以怪罪的對象。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連遺書也沒有。

  「張志良呢?你們有沒有聯絡他?」我問。

  「張志良?哦,你是說她的前男友。找了,他不在香港。」

  「他在哪裡?」

  「在美國開研討會。聽說他是助理教授?他年紀很輕。」

  教授又怎樣?難道教授就都是好人?

  我不答反問:「他有沒有說些什麼?」

  警員的表情有點微妙。「他說上星期已經跟梁小姐分手了,期間一直沒有聯絡。他強調梁小姐的死跟他沒有關係。」

  「問也沒有問一句嗎?就顧著撇清關係?」我慘笑。

  他沒有說話,但見他同情的眼神,答案已了然於胸。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淒然道。「小時候老師這樣教我們,她就是不信。」

  「梁小姐是博士?」警員問。

  「是。」

  「在大專院校教書?」他低頭看看檔案。「是……講師?」

  「是。」

  「那麼梁小姐也是很有學識的人。真是可惜了。」

  我不想再說下去。「我可以離開了嗎?」

  離開殮房後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我一條街接一條街地走下去,彷彿這種永不休止的走動有某種鎮痛的作用。

  我和梁琛怡小學一年級就認識,小學、中學一起當了十幾年的同學。她很喜歡讀書,要論真本事她的學養遠遠在我之上,只是我比她會考試,成績才來得比她好。

  她爸爸在她小時候過身了,臨考公開試之前媽媽也因為癌病去世,她受了很大打擊,成績嚴重失準,沒考上大學。她從那個時候起,就有點鬱鬱寡歡。後來她幾經辛苦由副學士銜接上大學,再千辛萬苦地一路讀上去直到讀完博士,找工作也是非常的不順利;加上花了太多時間在學業上,一直沒找到對象,令渴望組織自己家庭的梁琛怡非常絕望。張志良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我還記得,剛認識張志良的時候,她興高采烈的對我說:「我終於轉運了,我覺得他就是那個對的人!」

  直到張志良打她。

  張志良為人自我中心,而且脾氣不好,遇事每有不順,就對她動手。下手不重,多數是一記耳光或者一腳踢在小腿上,痛雖痛,也不至於造成太大傷害。正因為這樣,她覺得她可以忍。

  我第一次聽說時極度震驚,力勸她報警。她苦笑:「當刻是紅了的,過一陣子就消了,你看,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報警?誰信?連傷也驗不出來吧。」

  我當時說就算不報警也該馬上分手。她卻說:「他只是一時氣昏了頭,也不是有意的。你知道他是獨生子,父母太過溺愛,凡事讓著他,便有點少爺脾氣。」

  然而這樣的事卻不斷發生,我越來越看不過眼,有次忍不住拜託她做人理智點,話說重了,她很激動:「你父母雙全,怎麼會明白沒有爸爸媽媽的感受?我真的很想很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你懂不懂?他是有缺點,可是我不像你那麼有條件,我一點也不漂亮,而且我已經三十幾歲了,還可以有什麼選擇?我就快變成高齡產婦,連小孩也生不出來!你知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多麼的少?我不像你,天天見那麼多不同的人,我就在學校裡,學校裡來來去去就只有那幾個人!」

  我那時說什麼?我說你想認識人我可以介紹。她答我什麼?她說她是一個高齡女博士,誰想娶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博士?她還問我,難道我認識很多男博士嗎?我問她難道就只想嫁博士?我還記得她那時的神情,那種自尊受創又充滿防備的眼神——

  難道你覺得我只配得起貨車司機嗎?她當時這樣問。

  行人過路燈變成綠色了。身邊所有人都果斷地快步前行橫過馬路。我卻在那裡茫然地猶豫不決。

  我這是在哪裡?我要往哪裡去?我迷惘地想著。

  愛情是什麼呢?梁琛怡想要一個自己的家,想要生小孩,想要一個體面的老公,於是她守著張志良。那難道就是愛情了嗎?

  手機震動,我下意識接聽。「喂。」喉嚨乾澀到幾乎沒能夠發出任何聲音。

     「你在哪裡?」手機另一端傳來極度不耐煩的詰問。我有一秒的怔忡。誰?

     「我在哪裡?」我微弱地重複。對?我在哪裡?

  「什麼?我聽不見!你到底是在哪裡!手機又不聽,我要打電話去你辦公室才知道你今天放假!」

  多麼熟悉的連珠炮發。我回過神來。是他。我男友。

  「喂?」我不過頓了一秒,他已經不耐煩地催促。

  對,我今天約了他。我忘了。我在浪費他的寶貴時間。

  這種時候我得道歉,我得軟聲解釋請求他原諒。我開口,道:

  「梁琛怡死了。」我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說。

  他有些詫異。「她死了?你在醫院?」

  「不是。我去了殮房。」說這句話時,我發現自己吐出長長的一口氣。我並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屏息。

  呼出這口氣之後,但覺很累,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氣力。

  他沉默。我說:「你在哪裡?我來找你。藝博會的邀請函我有帶在身上。」

  他說在平時經常去的一間餐廳等。

  我緩慢地走去地鐵站,坐車過去。

  換成往日,我現在得飛奔過去了。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到了餐廳,他已經在,看見我素顏兼戴著眼鏡,皺了一下眉頭,但難得地忍耐,沒有出聲。

     他不喜歡我戴眼鏡,覺得看起來有點老土。他自己極度重視儀容,就要求我像他般,時刻一絲不苟。

  我坐下,打開手袋,掏出藝博會貴賓邀請函,交給他。

  「抱歉我昨天忘了帶。」

  那些Art Basel之類的藝博會在正式開幕前,設有貴賓預覽,只開放給有邀請函的人參加。最好的作品基本上都在這段時間已經成交。他的老闆最近想學其他人那樣晉身收藏家的行列,可是身份不夠且沒有人脈,要不到那張是身份象徵的邀請函。我們的大老闆時常買畫,跟畫商有交情,我左托右托總算幫他求來一張。

     他們這些人買藝術品,跟早年有錢人打高爾夫球一樣,不過是一種「入會」性質的聯誼活動。

  他展笑接過,難得地和顏悅色。「不要在意,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一頓。「對了,你說梁琛怡怎樣了?」

  「她跳樓自殺。」

    「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說的時候下意識看看手錶。晚上八點了。我原來在街上走了那麼久了嗎?

  「為什麼?出了什麼事?」

  我看著他。他臉上有驚詫,但無傷感。那是自然的事,梁琛怡只是我的朋友,跟他沒有關係。

  早上到現在,過了多少句鐘了?我竟是從頭到尾沒有想到過他,從沒有一刻想要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過去這許多年,我一早習慣了有什麼事都不會第一時間找他。因為他對聽我訴說煩惱沒什麼耐性。意見他是樂意給的,只是一旦他提供了建議,而我卻沒有照著做的話,我會很麻煩。

  我凝視他良久,久到令他罕有地浮現不安的神情。

  「你沒有事吧?」他問我,換了換坐姿。

  「沒有,只是剛剛在想警察到底說了什麼。今天有些混亂。他們說沒有遺書,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因為失戀。」

  「失戀?她跟那個胖子分手了?」他眼裡閃過不以為然;雖然馬上機警地收起了臉上的不屑,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一向覺得梁琛怡蠢。而我一直很想告訴他:自私和蠢一樣,是同樣的無藥可救。

  「似乎是。她沒有跟我說。」我道。

  他對這種話題沒什麼興趣,草草安慰我:「你也不要太難過。後事安排成怎樣?你會替她安排吧?」

  「還沒有開始,我晚點會聯絡殯儀館。」

  他點點頭。「也是,你說過她沒有別的親人。現在喪葬不便宜吧?你有沒有問題?還是由我幫你付一部分的錢?」他慷慨的道。

  對於錢,他是相當大度的。他願意出錢。從來都願意。

  我沉默了一陣子,道:「不用了,我應付得來。」

  而我,很少要他的錢。因為總覺得講錢傷感情。但我想,我其實真的很蠢,因為,這是他唯一願意付出的地方。

  「好。」他毫無異議。「對了,下星期阿姨那頓飯,我跟媽咪講過了,你既然要忙梁琛怡的後事,就不用來了。」

  我沉默。

  他何其聰敏,自是看出端倪。「怎麼了,你反正也不是很想來,這樣不好嗎?」

  「是嫌我見過死屍晦氣吧。」我平鋪直述。

  「老人家有這些避忌有什麼奇怪?你又不喜歡跟我阿姨吃飯,你也沒有損失吧。你放心,過些日子你還是可以如常來我家,我媽咪也不是歧視你。她說了,你對朋友這麼情深義重,很難得。」

  是很難得,只是仍舊晦氣。

  「我聽說你老闆出了點事,你有沒有聽說些什麼?」他不想在這種話題上糾纏下去,就轉移話題。

  老闆。又是老闆。我老闆出了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沒聽說。」

  「那麼你自己小心一點,我聽來的風聲說他惹上了很大的麻煩。對方不肯明言,可是似乎你老闆有機會被停牌。」

  我無心裝載。只是不斷對自己說:他起碼大方,肯出錢,已經比很多人要好。起碼他有錢,而且願意付。

  這樣對自己講了一遍又一遍,我看著他,說出口的話卻是:

  「我們分手吧。」

  「……你老闆那般貪圖美色,這次出事,可能是和女人有關……」他正講到興起,我說完分手之後竟是多說了一句才停下來,瞪著我:「你說什麼?」一臉不敢置信。

  「我們分手吧。」我重複。

  他瞪視我,像在看怪獸哥斯拉。「你是不是瘋了?」

  「我們分手吧。」我說第三次。

  他喝叱:「夠了,不要任性。我念在你今天受的打擊太大,就當沒聽過。你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我是說真的。」我迎著他的視線,語調平靜,可是也沒說第四次分手。我知道他真的會暴走。

  他下頷抽了一下,雙目逼視我,怒火中燒。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生氣成這種樣子。

  我想慘笑。我跟他分手,他的反應不是害怕不是不捨不是傷心,而是恚怒。我算哪根蔥?竟然敢拋棄他——在他紆尊降貴地接受了我之後。

  他甚至不問為什麼。

  「你不要後悔!」他拂袖而去。

  我坐在原位,無聲慘笑,笑到最後,遲來了一整天的眼淚終於簌簌而下。

  我有什麼資格責怪梁琛怡不理智呢?我難道不是在做同樣的事情嗎?我愛過他,很愛很愛,或者到了現在,仍然愛。可是我守著他,百般忍耐,難道不是因為從條件上來說,他是我所能夠找到最好的對象嗎?

  從前的女人自己沒有經濟條件,所以講究對象的條件;今天有條件了,就更加講究對方的條件。

  說到底,都是虛榮作崇。

  結帳,離開餐廳,手機這時震動起來。我有幾秒奢望過是他打電話來,可是當然不是。

  是律師樓的同事。

  這種時候我不是很想理公事,可是這個秘書跟我很熟,平素交情很好,我於是深呼吸一口氣,還是聽了。

  我本來以為她是要問我其中一份協議書的進度,然而甫接通電話,就聽得她語調凝重地說:

  「Adeline,Henry出了事。」

     「出事?出了什麼事?」

     「不知道,他們諱莫如深,只是看大老闆的臉色,似乎是非常大的麻煩。」

     男友剛剛的話閃進腦海,我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新聞:有律師虧空公款,令律師樓被律師會接管,最終連合夥人也要宣告破產。

  我頓覺心驚膽跳,這下終於真正回過神。「Henry有沒有說些什麼?」

  「他今天沒有上班,我聽說他已經被即時解僱。事實上,」她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深呼吸一口氣,道:「單律師決定解散商業部,不止Henry,其他人都被解僱了。」

  我愣住,一剎那之間覺得自己失去了理解語言的能力。這是什麼意思?

  「解散整個部門?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知道商業法也不是我們律師樓的專長。」她婉委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別的部門起碼有十幾二十個人,獨我們部門,連Henry在內,才六個人。商業法競爭大,大生意都去了國際大行;我們律師樓處理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案子,盈利不算很多。

     沒錯這樣的部門是會很清閒。可是亦同樣意味著沒什麼價值。便是整個除掉,亦不足惜。

  「什麼時候生效?」我聽見自己冷靜地問。

  「即時生效。他們的意思是,你明天回來,就即時收拾東西離開。當然,錢會補足。」

  即日通知,即日走。那不是美資律師行常見的做法嗎?不久之前,我和同事閒聊,才說美資律師行工時長、要求嚴苛、對員工無情,便是國際大行,我也不想去。可是我們這間本地公司,現在也跟國際接軌了。

  「可是正在做的案子呢?至少得把手頭上的案子都做完,不是嗎?」我不死心。

     秘書遲疑了半晌,才道:「Lavender會留下來,接手其他人的工作。」

     原來不是全員盡沒啊,仍舊有人生還。Lavender。對,我怎麼忘了Lavender?八面玲瓏的Lavender向來很得大老闆的歡心。

     看看我都做了些什麼?不喜歡律師的工作,就揀了輕鬆的部門,暗自慶幸自己那組一直生意平平;覺得像Lavender那樣狗腿地討好奉承老闆很難看,就只在必要時講幾句好聽的說話便算。我一直以為自己把分際拿捏得恰到好處,也不想想自己既沒有實質貢獻又不夠別人口甜舌滑,對於老闆來說到底有什麼價值。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讀書的時候,中文老師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口邊。而我其實連這句話也配不上。我不過是耍了點小聰明,卻誤以為那叫精明。

  我向秘書道謝,然後掛線。我一路往前行,腦袋一片空白。

  路過昨晚吃飯那間餐廳。這七八年來,我就只是繞著這幾個地方打轉:我公司附近、他公司附近,連餐廳,也是來來去去就這幾間。

     昨天晚上,我和他在這間餐廳吃飯。然後,在不夠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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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一 (Part II)

符柏林——Part II

 

  我們站起身來跟製作團隊握手道別。站在身高超過190、體格健碩的雷洛陽身邊,我看起來大概就像個瘦弱跟班。

  在雷洛陽的刻意經營下,他的領袖形象非常深入民心。這次的製作團隊也不例外,說話時只看著雷洛陽。雖然知道多數人就是期待見到那種看起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像英雄一樣的矽谷天才,也心知雷洛陽擺出來的強悍姿態很符合他們的想像,但我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焦躁。

  我覺得雷洛陽現在做的一切只是會把公司推向深淵。

  離開電視大樓之後我看看錶;時間正好。

  「好,現在回公司吧。」雷洛陽看起來心情很好,大概是滿意剛剛的訪問很順利。

  我等他上了車,扣好了安全帶,才邊發動車子,邊宣佈:「我們今天去見約翰遜先生。」

  我毫不意外地看見雷洛陽臉色一沉,一副下一秒就要發作的樣子。他變臉向來比天氣變化還要突然。

  「我不是他媽的跟你講過我們現在不需要集資了嗎?」

  「飆髒話也不能解決問題。」我不為所動。「再說,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說好了無論如何會拜會約翰遜先生一次。」

  雷洛陽顯然記得,他爆出一連串流利的髒話。

     我當作沒聽見。

  等他罵完了,我續道:「你不是說沒有投資者對『巴別塔』感興趣所以我們應該擱置這個計劃?我跟約翰遜先生談過,他有興趣。」一頓,我決定開門見山:「Ray,你應該明白以目前的技術,要做到你宣稱的那種程度是不可能的。再說,便是成功了,讓人活在虛幻之中真的是件好事嗎?」

  雷洛陽一臉防備:「我們在技術上有很大進步,很多大公司都不如我們。」

  我們的確是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這也是我覺得公司有希望,不想放棄的主要原因。然而我也必須道出現實——

  「但還是不夠。」

  雷洛陽嗤笑一聲:「要說不夠,『巴別塔』做起來也同樣還是不夠。而且你認真想想,『天使之聲』我們現在佔了先機,但語言翻譯一早就一堆公司在做。論資源我們會爭得過Google?」

  「產品的賣點和市場定位可以再調節。」我道。「我們先跟約翰遜先生談一談,聽聽他的意見。多聽一個專業意見,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損失,不是嗎?」我嘗試說之以理。

  雷洛陽不作聲。

  我知道他並不是被我說服了,可是到了這種地步,除了軟硬兼施逼他去見一見其他投資者,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到了約翰遜辦公室的所在地,接待處的職員把我們帶到會客室。

  約翰遜是相當著名的風險投資人,他在成立自己的創投公司之前,也是做科技初創出身的,他在行內德高望重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作為過來人他往往可以給科技初創公司相當好的建議。他不單是出名有眼光的投資者,也是聲譽很好的業界良師。

  我們比約定的時間稍早了一點到,我們剛坐好,約翰遜便現身,並沒有刻意要我們多等。我為此對他的印象又好了兩分。

  簡單講完幾句開場白之後,我用平板電腦做了一場簡報,儘可能扼要精煉地跟他闡明「巴別塔」的構想,以及我認為我們開發的這一款軟件有何獨特之處,如何在競爭激烈的市場殺出一條血路。期間雷洛陽未置一詞。

  簡報完了之後約翰遜問了幾個問題。他措辭溫和,但問題一針見血。他那些犀利的問題令我莫名其妙地有種安心的感覺。我覺得我和雷洛陽其實很需要聽聽別人的質詢,這樣才能保持清醒。偏偏現在公司的主要投資者都是外行人。

  我剛答完約翰遜的一條問題,這時雷洛陽忽然插口:「約翰遜先生在會後會跟我們簽NDA的,是嗎?」他用字有禮,表情卻十足冷峻。

  我霎時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我沒有想到雷洛陽會用這種方式來破壞合作關係。

  約翰遜挑了挑眉。「那種東西我不簽的。事實上你應該知道,大部分投資者都不會簽。」

  「為什麼?我們向你披露了那麼多商業機密,這樣做對我們不是很沒有保障嗎?」雷洛陽冷淡的反問。

  約翰遜微微一笑:「可是我又可以做些什麼對你不利呢?難道是跟別的團隊講你的計劃,叫他們跟著照做嗎?如果你的計劃那麼好我為什麼不直接投資你們?其實你創業也有一段時間了,應該明白,好主意並不是最重要的,出色的點子街上一大堆,真正重要的是團隊的執行能力。相比起產品,我個人更常投資的是團隊。有潛力的團隊才是真正的奇貨可居。」

  「人心險詐,世事難料,你說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不是嗎?」雷洛陽沒有一絲一毫軟化的跡象。「我覺得做人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約翰遜是真正的好修養,他聽了只是笑了笑,溫和的道:「保密協議我是不會簽的了,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十分信任我,既然如此,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吧。」

  雷洛陽還是一臉傲倨,他點點頭,道:「打擾了,感謝你花時間聽我們做簡報。」然後率先走了出會議室。

  我感到極其尷尬與沮喪失望。我闔起筆電,對約翰遜說了聲「抱歉」。我這樣分明是浪費他的時間。

  約翰遜看著我。「你既然來找我,我也給你兩句忠告。合夥人是極其重要的角色,很多人都比喻過合夥人就好比你的結婚對象,選錯了不但會變成怨偶,生活不幸福,還必然導致失敗。」一頓,他意味深長的道:「和婚姻一樣,我們不能夠因為投放了很多時間和資源,就明知道那是錯的,還仍然繼續下去。我知道你們公司主打的是『天使之聲』,我只能說,我個人不會投資那樣的產品。」他說得婉轉,但已經相當明白。

  我道謝,跟他握手道別。

  約翰遜道:「等哪天你的合作夥伴換了人,再來找我。」

  我只能再一次道謝。

  出到去,沒看見雷洛陽。接待處的職員說雷洛陽留下口訊有事先走。

  我離開大樓,領回了車,開著車在城市裡不斷兜圈,心中想法千頭萬緒。

  ——所以我和雷洛陽的問題,已經去到了明眼人多看幾眼就能看出來的地步了。

  我也心知當初與雷洛陽合作是做錯了決定。

  其實在那天晚上我們意外聊上之前,我和雷洛陽一直都不熟。他比我晚入職一年,小我兩歲。他甫入職,就已經有會說中文的同事笑言「又來了一個首都」。我聽了雖感好奇,卻也沒有深究。一直到那次員工活動,我們才有比較深入的交談。

  我承認自己非常愚蠢,除了被雄心壯志沖昏了頭腦之外,當初的合作,還多少是源自覺得我們名字的相似性似乎象徵了某種緣份。那實在是蠢到不行。

  我是在很久之後,才意識到對於雷洛陽來說,事情是正好相反。他剛知道我的存在時就下意識不喜歡我——尤其是我還同樣也是Mensa會員——他要確保自己時時刻刻鶴立雞群。他不要世上有另一個和他同樣出眾的人。

  如果我一早知道這些,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跟雷洛陽合作的。因為他的高傲心態根本就是合作困難的保證。

     這一切就如同我們的名字那樣充滿誤導性。我叫柏林,但我從未踏足德國;他叫洛陽,卻是美國移民的第三代,連中文也不會。

     而我們竟然因為如此可笑的「緣份」綁了在一起。

  我反覆思量剛剛約翰遜的話,其實也知道是真的到了要考慮清楚去留問題的時候了,而明智的答案顯然是前者。我苦笑;就敗在不甘心。不甘心兩年以來的努力在小有初成時付諸東流。

  我決定先回公司。

     回到去,像往常般拍卡,卻是「嘟」的一聲長響,無法進入。我沒想到門禁卡會在這種時候故障,嘆口氣,掏出手機想叫同事幫我開門。

  這時才看見有四個未接來電,都是女友的電話。我有點詫異。今天早上去錄影時我調了靜音模式,所以一直沒有察覺。但平常她打一次找不到我,很少會再打第二次,都是等我回撥。

  我決定等回到辦公室後再打電話給她。

  然而我點開通訊軟件,卻震驚地發現自己被踢出了工作群組。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開電子郵箱,我同樣失去了公司帳戶的存取權限。

     我馬上打電話給雷洛陽。沒有人聽。再打,還是沒有人聽。這時女友正好打電話過來,雷洛陽的文字訊息同時在屏幕閃現。

     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拒絕接聽」鍵,然後馬上掃去訊息欄讀訊息——

  我們剛召開了臨時董事會,一致通過免除你技術長的職務。

     我僵住,有好一瞬間無法理解這兩句話的意思,接著熾熱的怒火排山倒海而來。

  他憑什麼?憑什麼就這樣把我踢出局?

  我再打雷洛陽的電話,完全不通,看怕此刻他已經將我列入拒接來電名單。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被背叛的感覺強烈到有如被烈火紋身,生出一陣灼熱的刺痛感。

  我瞪著那扇門,幾乎要瞪出一個洞來。就隔著這麼一扇門,門後就是我費盡心血建立的公司。而我就這樣被拒諸門外。

  我差點想一拳搥在門上。

  只要在原地等,總會有員工出入,那時我就可以進去找雷洛陽理論——我腦裡閃過這種蠢念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逼自己先離開公司範圍,到外面冷靜一下。

  絕對不能夠這樣做。我不斷告誡自己。現在這樣硬闖進去,非但無補於事,還顯得極其魯莽衝動,只會令投資人更加信服解除我的任命是正確的決定。

  我再深呼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叫自己冷靜冷靜冷靜。

  如果要反擊,首先要做些什麼才對?我問自己。

  ——他罷免我的原因。

  對。我首先得弄清楚他以什麼理由向董事會動議罷免我。

  我還要知道哪些人投下了贊成票,又有哪些人站在我這邊。

  我心裡快速地過濾董事名單,鎖定和我交情較好的董事,急步回到車上,然後打電話給對方。

  董事說他正想找我,叫我去他的公司找他當面談一談。我馬上答應。掛線後,我坐在車子裡焦慮地想著還有什麼事可以做、應該做。

  然後我想到法律層面上去。我不肯定他們在沒有知會我的情況下這樣召開臨時董事會,是否在法律上完全沒有可以商榷的地方。我考慮了一下,打電話給公司的法律顧問明顯並不恰當,因為他們畢竟代表的是公司——那很大機會意味著將會和我變成對立的關係。

  我點開手機聯絡人清單,快速瀏覽和我有來往,而又可以尋求法律意見的可靠人選。把聯絡人清單看了兩遍,我才決定找其中一個在公司草創時期,我們曾經短暫聘用過的法律顧問。

  我和他合作愉快,只是後來雷洛陽堅持起用投資人推薦的律師行,才沒有繼續和他合作下去。

  我按下通話鍵,寂靜的車廂中除了電話那頭規律的響聲,我急促的心跳聲也是清晰可聞。

  我討厭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在這種時候我最需要的就是鎮靜。

  彷彿等了漫長的一世紀,電話終於接通了。我報上名字,說要找羅伯森律師。接線生卻道:「他休假。」

  我差點有崩潰的感覺。

  我深呼吸一口氣:「請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三我恐怕早已屍骨無存。

  我焦急地想著還有誰可以找。業界有幾個前輩肯定有可靠的律師可以介紹給我,可是除非去到走投無路的境地,我並不願意驚動他們。

  ——我苦笑。真是該死的自尊心,要向他們求助我深覺難以啟齒。

  最後我打了羅伯森的手機。我先向他致歉,說抱歉打擾他放假,繼而快速闡明我目前的處境。

  羅伯森很爽快地叫我在找完董事了解清楚狀況後再去找他——他並沒有出遠門;他休假是因為祖父過世,他幫忙籌辦喪禮。

  我為此感到更加抱歉。一再道謝後,我掛線,驅車前往董事的公司。

  到達時董事恰好有訪客,我在會客室裡等,如坐針氈,幾乎按捺不住起身來回踱步。但我知道不可以。

  我很焦慮,焦慮到近乎絕望。但問題是,一個董事是斷不可能支持一個絕望的共合創辦人的。

  我嘗試善用等候的時間理性思考,想一想待會兒要說些什麼,以及如何爭取董事的支持。

  可惜成效不彰。過度焦慮令我的大腦呈現一片空白。

  董事終於出現在會客室時,劈頭就質問我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他那連珠炮發的開場白可以總結成這句:

  「Ray說你想引入新的投資者稀釋其他人的股權,還有就是你想腰斬『天使之聲』的計劃。其實你要找新的資金或者開發新的項目我都不反對,可是你也沒有必要這樣背地裡搞這些小動作!」

  我竭力壓下那陣血氣逆行的不適。這下我總算知道雷洛陽在董事面前說了些什麼了。攻擊我的人格令董事生疑是踢我出門的最快方法。

  我跟雷洛陽私底下講過很多次我不認同「天使之聲」的理念,是他一直推諉找不到支持發展「巴別塔」的資金,我才嘗試另外找投資者。雷洛陽或者心裡並不情願,可是也絕對知情,現在卻反咬我一口,指控我對一眾早期投資者忘恩負義。

  是我蠢,以為自己跟雷洛陽坐在同一條船。

     我只覺百辭莫辯。

     可是董事就直勾勾的盯著我,這種時候不作聲的話就等同默認。

  我深呼吸一口氣——一瞬間有種缺氧的錯覺。我向他強調我絕對沒有不軌企圖,只是覺得「巴別塔」有很大的發展潛力。然後猶豫了一下,我覺得我作為共同創辦人,始終有責任指出「天使之聲」的潛在道德問題,於是我婉委地解釋了幾句為什麼我覺得「天使之聲」不應該被當成是公司的重點發展項目。但這大概是非常錯的一步,從董事的表情,我知道我這樣說只是坐實了雷洛陽對我的指控。

     董事直言大部分人投資我們這間公司就是因為看好「天使之聲」,一旦我沒有心發展這個項目,就如同雷洛陽說的那樣:

  「——你已經不適合再擔任公司的技術長了。」

  這句話像把無形的刀,直接劈向我的腦門。我幾乎不能自制地全身一震。

     某程度上他是對的。倘若公司的目標就是開發「天使之聲」的話,那麼我確實不是稱職的技術長了。

  最後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董事的公司的,但我猜這次會面我非但沒有爭取到他的支持,更只是加強了雷洛陽那套說辭的說服力。

  回到車子裡,我忽然有一種四肢發冷的虛脫感。

  我當初為什麼想要創業呢?就是因為想做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做的項目吧。那時又為什麼選擇跟雷洛陽合作?是因為覺得他善於辭令,有個人魅力,有辦法說服投資者,跟比較擅長寫程式的我正好是互補的個性。

  可是這些想法如今看來卻是那麼的天真。

  創業並不是絕對的自由,因為要向投資者交代;而沒跟投資者打好關係,也就意味著在這些重要關頭不會得到支持。

  技術不是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因為Startup說到底,跟別的公司沒什麼兩樣,也是一盤生意。

     我並不是內向不與人打交道的那種人,可是跟雷洛陽比,顯然是道行遠有不如。

    我掏出手機,有很多個未讀訊息。我無心細看,唯獨一個同事發來的訊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點開訊息裡的連結——

  是公司的官方網頁。他們正式對外宣佈了將我撤職的消息。

  這一刻,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一種滋味。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開車前往羅伯森寓所附近的一間咖啡室。我們約好了在那裡碰面。

  就算事情已成定局,我也必須看看還有些什麼事是我能夠為自己做的。

  羅伯森聽完我的敘述後,認為我被罷免這件事在規程上已無法力挽狂瀾。他務實地建議我在其他層面為自己爭取最大的權益。

  我告訴他按照當初的協定我可以獲得的股權比例,但我猜雷洛陽會逼我放棄股權,改為接受金錢賠償。他猶豫了一下,道:

  「我理解你不願意放棄的心情。可是如果你並不看好這間公司的發展前景,而你現在也不再有決定權了,你確定你想繼續持有這間公司的股權嗎?」

  他這話真是有如醍醐灌頂。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然而這是我耗費整整兩年心血,花上幾百個不眠不休的日子辛苦建立的公司。我難道就要這樣拱手讓人嗎?

  就算我現在不再是技術長了,也始終還是「共同創辦人」。我真的要把股權都換成錢嗎?

  他彷彿看出我的遲疑,拍拍我的肩,道:「今天你奔波了一整天,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等冷靜一點再作決定吧。通常急著做決定都會做錯決定。」

  我點點頭,再次慎重地向他道謝。

  回到寓所的時候,已經入黑。

  我開了一盞小燈,整個人跌坐在沙發裡,只是覺得極累。

  客廳最亮的那盞燈壞了。我還未有時間修理。

  胃隱隱作痛。一早就去了錄影廠等錄影,我幾乎是整日粒米未進。

  創業兩年,胃痛的毛病一天比一天嚴峻,常常都忙到忘了吃飯或是沒有心情吃。我覺得自己快要鬧胃潰瘍。

  到了這種時候就會禁不住問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想創造一些有價值、對這個社會有意義的東西誠然是我的心願。可是就和好心可以做壞事同一道理,有美好願景不見得就有好的結果。

  我決定先煮一點熱的東西來吃。打開雪櫃,卻幾乎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盒已經過期的牛奶。我苦笑。好在翻箱倒櫃後找到了一包快要過期的餅乾。

  我邊乾啃那淡而無味的餅乾,邊滑開手機打算覆一下訊息。

  現在我被撤職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遍了全公司。剛剛我瞥見那一大堆未讀訊息之中,有不少是來自和我關係友好的那些同事。我猜他們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也的確有知道的權利。畢竟他們和我一起,為公司付出了很多。

  一打開通訊軟件,不意外地看見了幾百個未讀訊息。我苦笑著快速瀏覽,看看應該先回覆哪一些。這時忽然看見女友也有發訊息來,內容有點不尋常。

  我想起之前那幾通未接來電,下意識皺眉。打開訊息一看,她寫道:

  柏林,打了這麼多次電話給你,你大概覺得我很麻煩,又不體貼,明知你事忙,仍然不懂體諒。其實我想跟你說聲「生日快樂」。可是我想,按照你做起事來六親不認的作風,你大概連自己今天生日也忘了。

  我應該過了今天才跟你說,可是我真的很累了,再也捱不下去。柏林,我們分手吧。

  我真的喜歡你。很喜歡。如果不是,我也不會這樣辛苦地忍耐了兩年。這兩年,我覺得自己有男友等於沒有。你永遠都缺席。

  然後,我終於想通了。我喜歡你,你卻並沒有那麼喜歡我。喜歡一個人,是會朝思暮想的,不可能像你那樣,見不見也沒有所謂。

  所以就這樣吧。在你生日講分手,真對不起。可是這樣或者你會比較記得住我——如果你以後還記得自己的生日的話。

  我震驚。沒有多想馬上打電話給她。第一次,沒有人聽;再打,她掛線。

  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像搧了我一記耳光。

  我苦笑。很好,是我活該。早上她打電話給我,我不接。現在總算知道這樣被人直接掛線是什麼一種滋味了。

  我再打過去,電話已經打不通。看來她已經關機。

  我想寫訊息給她,可是點開對話欄,我看著那有待我輸入文字的空白方格,突然覺得腦裡也是一片空白。

  我要說些什麼呢?她說得沒錯,一起這兩年以來,我幾乎時間都花在公司上,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便是見了面,我似乎都沒有認真地好好聽她說話,不是在想公司的事,就是把公司掛在口邊。

  我應該要向她道歉。

  我很想聽見她的聲音。我覺得很孤單。

  我寫了個訊息給她,說想跟她當面談一談,請她打電話給我。然後我已經沒有動力再回別的訊息。

  我實在是覺得很累。

  然而在未讀訊息欄我還看見父母和符蓉的訊息。他們祝我生日快樂。都是昨天午夜整點十二時發過來的,顯然細心地算過時差。

  符蓉說:耶!我肯定是第一個!雖然你是沒良心的壞弟弟,但姐姐我很有愛!讚美我吧!

  我讀著,覺得愧疚。

  昨天晚上我為了趕寫程式,工作到凌晨,然後今天一早趕去錄影,根本沒有看訊息。

  這兩年基本上都是這樣。我總是先讀完所有和公事有關的電郵和訊息,才讀別的。有時還已讀不回。

  在美國讀完大學後,我便一直都在矽谷做事:先在一間公司待了一段短時間,然後在Google待了三年,接著便自己開公司。

     創業這兩年以來,我都沒有回過香港;在Google的最後一年,我也只是短暫地回去過一次。

     除了家裡的人,一些久未見面的朋友也發訊息祝我生日快樂,祝我成為下一個「Facebook教主」。

     我苦笑。

  對。我今天生日。我忘得一乾二淨,他們卻都記得。

     今天,我二十八歲。

  在踏入二十八歲的這一天,我迎來的是一連串的失去。

  我覺得室內有點暗。我拉開窗簾,寄望明亮一些。

  可是窗外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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