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在陰影外》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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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介紹

「正值中午時分,耀眼的日光讓她下意識瞇了瞇眼。四周高樓大廈的巨型玻璃窗處處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有玻璃帷幕的那幾幢商廈還把一整片藍天白雲映照了出來。

晴天。她忽然想:她的世界好像很久沒有出現過晴天了。

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記憶所及都是一連串滿佈陰霾的日子,好像總是在下雨:綿延陰寒的細雨、傾盆而下的滂沱大雨,又或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安,反正她沒有任何天朗氣清的記憶。

一直盼望晴天,而晴天一直不來。然後毫無預兆地,忽然迎來了如此實在的晴天。」

******************

在別人眼中,符柏林是智商超過140的天才,二十六歲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而且氣勢如虹,眼看前途無可限量,所有人都以為他處於人生的巔峰,他卻在二十八歲生日那天,被合夥人趕出了自己的公司。

程蕊寧處於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為了安穩的未來她只好忍耐,並且確信人生本來就有很多無奈,然而她並沒有得到理想中的幸福生活,那間她以為只要願意隱忍就能待上一輩子的律師樓,炒了她魷魚,即日生效。

幸福在哪裡呢?光明又在哪裡呢?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候,面前那條路,要怎樣走下去?

如果希望就是心裡有光,那要怎樣,才能在心裡生出那一點點,足以在漆黑中,照亮自己心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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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一 (Part I)

序章:符柏林

 

  「Vé是矽谷最炙手可熱的科技初創企業之一,他們剛剛完成了A輪融資,備受外界看好。」

  倒數之後,錄影開始。年輕時尚的主持人笑容燦爛,流利的美式英語和我一樣帶點口音。我一時聽不出來那是什麼口音,但也沒有時間深究了,因為她已經馬上入正題——

  「Ray,你們公司的名字很特別,是怎麼來的?」

  「Vé是北歐神祗Borr的第三個兒子。在神話裡,長子賦予人類靈魂與生命,次子賜給人智慧,至於Vé,他給予人類看、聽和講的能力。這恰好是我們所希望能夠做到的——為人類帶來嶄新、另一個層次上的聽、說能力。」

  雷洛陽的聲音沉穩有力,表情認真嚴肅。即使剛剛的說辭浮誇得像騙小孩用的故事,還是讓人有種願景宏大的錯覺。

  我竭力保持面無表情。

  雖然這番話我已經聽過很多次,卻仍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我懷疑我們是不是真有這麼偉大。

  可是真相是什麼,或許對於很多人來說也並不那麼重要。剛剛主持人的開場白是什麼?「矽谷最炙手可熱的科技初創之一」,我們是嗎?

  我們確實募得了頗為可觀的資金,而且也開始有點知名度,但用到「最炙手可熱」這幾個字,如果不是自視過高,就是譁眾取寵。

  或者我們是兼而有之。

  「聽說你們公司兩個創辦人的智商皆超過一百四十,都是Mensa的會員。按照Mensa規定,要成為會員,一定要通過測試,智力在全國人口前百分之二才行。」主持人道。「是真的嗎?」

  雷洛陽一臉謙遜。「我和Berlin的確是Mensa的會員,可是智商並不代表些什麼。我除了做科研,什麼都不會,在日常生活裡笨手笨腳的,技術發展以外的東西我都依賴Berlin,看數字沒有意思,他才是真正全面發展的天才。」

  雷洛陽這番明褒暗貶的話,明顯是暗示他才是主導公司技術發展的人,而且他的智商比我高。我不在乎智商那個數字,可是他是不是忘記了我的頭銜是「技術長」?

  「Berlin?」主持人一臉忍俊不禁。「這是你真實的名字嗎?德國的首都?」她看向我。

  我按下心中的不耐,儘可能平靜的道:「是。我的中文名字和Berlin同義,所以同事都直接叫我Berlin。」雖然那只是帶善意戲謔的暱稱,而不是我正式的英文名字。

  但主持人顯然不想管這些。她樂不可支的笑道:「噢,這真是太可愛了!我敢說你的父母一定很愛柏林!」

  他們的確是,但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

  雷洛陽這時開口了,嚴肅剛毅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很多人視之為嚴苛謹慎的他亦有幽默的一面——

  「我的中文名字『洛陽』在中國古代也曾經是皇朝的首都,所以我們這個組合其實是兩個『首都人』共聚一堂。」

  「——嘗試合力建立另一個盛世皇朝?」主持打趣道。

  「不,」雷洛陽一臉認真地否認。「名成利就只是副產品,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的心願是用人工智能——這種可以改寫人類歷史的新科技——真真正正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我覺得社會對AI有很多誤解,不是過份高估了AI,就是對AI有不理性的恐懼,覺得AI會摧毁人類的文明。但其實好好運用AI的話,這種聽起來冷冰冰的科技可以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溫暖的慰藉。譬如我們目前正在做的『天使之聲』計劃,就是應用了NLP的最新技術,為一些絕望的人帶來希望。

       「我想你一定有聽過類似的故事:一些人痛失至親之後,因為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與自己深愛的人對話而感到絕望。我讀過一則新聞,有位老先生以前是為地鐵做報站錄音的,他過身之後他的太太為了繼續聽到他的聲音天天去坐地鐵。對她而言,只要還聽得見他的聲音,便覺得他依舊以某種形式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會為地鐵做錄音廣播的人始終是少數,所以更多人會做的事,是在親人過世後,還繼續發訊息去那個已然停用的手機號碼。因為我們實在太想念他們。如果在這種時候,你可以聽見你所珍視的人再一次回應你,告訴你所有傷痛終有一日會成為過去,告訴你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鼓勵你勇敢活下去,那不是很棒的事嗎?」雷洛陽的語氣聽起來無比誠懇,彷彿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真摯。

  主持人露出一臉驚嘆,而我無法分辨那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的心情很矛盾。我當然並不希望大眾對我們公司有負面觀感,可是每次雷洛陽「情真意切」地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都渴望有人跳出來反駁他。

  痛失至親難以忘懷當然是人之常情,可是因為難忘就用AI來模擬這個已經不存在的人說話,又是另一回事。

     首先是技術層面的問題。如果已經有這個人大量的語音檔,要「生成對話」並不困難,不過就是把字句重組。可是雷洛陽為了顯示我們技術卓絕,把故事的版本越來越加以神化。他對投資者的最新說法,強烈暗示就算只得少量語音檔,也足以生成聽起來流暢無瑕的對話,而且能夠在用家的個人化調整下,令那把跟往生者「一模一樣」的聲音,連語氣、用字都與真人無異。

  就我們目前的技術來說,這絕對是一種誇大和誤導。但問題是就算我們克服了技術屏障,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無論出來的效果再像真,依舊是假的東西,那個已然不在的人是不可能從死裡復生的。我不認為停留在這種假象中過日子是一件好事。但教我吃驚的是,我們做的市場調查揭示,有很多痛失至親的受訪者對我們這項產品極感興趣,如果效果真如宣稱那樣幾可亂真,他們願意付出的錢遠比我們估計的要多出很多。

  而令我更不安的是,我發現這項產品還有另一群很大的潛在客戶——那些在情感路上遭逢挫折的人。有不少人似乎有意欲用他們單戀對象的聲音,生成情深款款的纏綿愛語。

  我覺得「天使之聲」並不像雷洛陽標榜的那樣,是項創造價值和意義的技術;相反,它只是令人混淆虛幻與現實。

  「可是如果只要有某個人的聲音檔,就能自動生成一些他並沒有說過的字句,那不是也有可能出現造假甚至是誣蔑陷害這樣的事情嗎?譬如你用我的聲音合成我企圖謀殺的對話,而你的聲音檔又那麼完美,我豈不是百辭莫辯?」主持人終於問了一條比較有水平的問題。

  然而雷洛陽也是有備而來:「我們絕對不會容許這種罪惡發生!這是一套互動的對話,因為我們的程式其實是嘗試模擬某個真人說話,所以用戶某程度上並不能夠完全控制對話的確切內容。即使他聰明地誘使AI說了某些句子——以你剛剛舉的『企圖謀殺』為例,也絕對沒可能用來作奸犯科。因為我們在聲音數碼化的過程中做了一些工夫——你當是在圖片上加浮水印那樣子好了——我們也在程式生成的聲音檔加上了無法移除的特殊印記,只要一看原始檔就知道那是生成的檔案。」

  的確是這樣沒錯。這也是我稍感欣慰的地方。雖然我並沒有雷洛陽那樣樂觀——現在很多明顯失實的假新聞,一樣廣為流傳。我覺得人類在判辨真偽這件事上,並不是真的那麼理性。

  但主持並沒有追問下去,不知道是因為對說辭感到滿意,還是節目時間所限。她換了一道問題:

  「『天使之聲』是你們一開始成立Vé的時候,就決定要做的產品嗎?」

  雷洛陽又笑了,雙頰閃現據說很迷人的酒窩。「一開始我們沒那麼貪心,只是從一些簡單許多的東西入手。我和Berlin——」他看了看我,笑容真摯。「以前在Google是同事,都是專門研究AI的,不過一開始並不熟,直到有天在員工活動上聊了起來。我們都有玩樂器,一致覺得到了現在還要用人手揭樂譜是相當落後的一件事,現有的電子譜又只能夠按預設的節奏翻頁,一點也不人性化。我們就想到要寫一個能夠辨別樂聲的程式,按演奏者的真實演奏進度自動翻譜。那就是我們的第一件產品,還蠻受歡迎的。但之後很快我們就決定要做一些真正有意義的東西,那就是『天使之聲』。」

  雷洛陽只講了事實的一半。我們的確因為那次興高采烈的討論而雙雙辭職創業。因為創業這種事在矽谷很平常,我必須承認在這件事上我很愚蠢地沒有多加思考就付諸實行。我們的第一件產品如他所言頗受歡迎,那次的成功為我們打了一支強心針,我們決定做一些規模更大、更有野心的產品。但那時說好要做的並不是「天使之聲」,而是後來胎死腹中的「巴別塔」。

  現在市面上有很多翻譯軟件,但效果並不真的那麼好,只能應付簡單會話。我們當時覺得這一塊的市場仍然很有發展潛力,如果可以做出能媲美真人翻譯的即時語音翻譯軟件,那就是真正突破語言的藩籬,破除人類巴別塔的詛咒。到時知識就能夠更廣泛地流通,不同種族的人類也能名副其實毫無障礙地交流。

  然而當雷洛陽向一個富商募資成功後,所有事就走了調。那個富商經歷喪女之痛,急切想要一個「天使之聲」那樣的產品。而且他女兒生前留下的語音檔為數不多,我們的新技術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我不知道雷洛陽是急於想得到那筆龐大的資金,還是他真的在這件事上看見了商機,反正他在沒有和我商量的情況下,就向別人許下了承諾。

     結果路易斯先生就這樣成為了我們公司最大的投資者暨董事會成員。

  如果說我沒想清楚就和雷洛陽合夥是第一個錯誤的話,那麼我犯下的另一個大錯,就是沒有在一開始時堅決反對「天使之聲」這個計劃。

  那時我雖然認為這個計劃不可取,可是因為當時雷洛陽的野心遠沒現在那麼大,加上他強調這只是一個短期的小型計劃,我便被他說服了。說來說去都是被渴望成功的慾望沖昏了頭腦。

  而隨著路易斯領投的資金不斷加碼,加上雷洛陽提出的各種發展藍圖越見雄心勃勃,我開始懷疑他暗地裡向路易斯許下了更宏大的前景——神話裡Vé還賦予人「看」的能力,我疑心他的終極目標是創造出一個活在虛擬世界的亡靈。這種想法令我不寒而慄。

  主持人說了兩句場面話,這時整個訪談終於完結。我鬆一口氣。

  ——但其實這樣真的很不好。跟發展技術相比,要創業成功,壓得住場或者是更重要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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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在陰影外》——「光與影」

光與影

 

  「光影」是西方美術的基礎。「影」,根據定義,是光線受不透明物體遮蔽而產生的物理現象,所以畫影的時候要考慮光照來源;畫光亦要考慮光源造成的陰影。

    有光,如果沒有任何物體存在,便沒有影。而在完全黑暗的領域,更是光影俱無。

  除了極端的明與暗,光和影在其他大部分情況下,皆是形影不離的連體嬰。西方美術,尤其是傾向寫實的流派,透過光影營造空間和立體感,在二維平面上造成三維空間的錯覺。光影、色彩,配合透視技法,能夠更加有效地呈現空間感。而「透視」這種對空間的理解與再現,英文統稱做Perspect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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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心——宋玥夢讀過的那首詩

The Wild Swans at Coole  

-by WILLIAM BUTLER YEATS

 

The trees are in their autumn beauty,

The woodland paths are dry,

Under the October twilight the water

Mirrors a still sky;

Upon the brimming water among the stones

Are nine-and-fifty swans.

 

The nineteenth autumn has come upon me

Since I first made my count;

I saw, before I had well finished,

All suddenly mount

And scatter wheeling in great broken rings

Upon their clamorous wings.

 

I have looked upon those brilliant creatures,

And now my heart is sore.

All’s changed since I, hearing at twilight,

The first time on this shore,

The bell-beat of their wings above my head,

Trod with a lighter tread.

 

Unwearied still, lover by lover,

They paddle in the cold

Companionable streams or climb the air;

Their hearts have not grown old;

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

 

But now they drift on the still water,

Mysterious, beautiful;

Among what rushes will they build,

By what lake’s edge or pool

Delight men’s eyes when I awake some day

To find they have flown away?

 

  我在《逐夢者》裡面引了句英文詩:「 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出自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的The Wild Swans at Coole。那是我很久以前讀過的詩,印象頗深。寫修女讓宋玥夢讀英詩時,就想起了這一首。一開始是想寫她年少讀詩,沒讀懂,長大了再讀,才發現自己一直理解錯了——這其實是我自己看書常有的遭遇。

  小說裡宋玥夢第一次讀這首詩之時大約十三四歲,修女讓她讀詩,旨在讓她有比較全面的美學教育,並不是為了教她文學賞析,所以很多作品只是略讀。她讀完這兩句詩心生嚮往,某程度上是誤讀,並沒有真正理解全首詩合起來在講的是什麼。她後來在大學逼於無奈主修英文,應該會再讀到葉慈的作品,那時候她就會知道年少時只看見這首詩光明的那一段,卻沒有留意到詩人說:「And now my heart is sore. All’s changed since I, hearing at twilight,」。為什麼my heart is sore呢?詩人為了什麼而難過?All’s changed,是什麼變了呢?

  葉慈寫這首詩的時候年過五十,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他拜訪友人Lady Gregory,並在她位於Coole Park的家小住。Lady Gregory的兒子Major Robert Gregory死於戰爭,這首詩後來結集成書,便注明是獻給Major Robert Gregory。葉慈寫天鵝始終如初見時般神秘又美麗,卻更加襯托出他的心境不若從前。是另一種的「桃花依舊,人面全非」。

  宋玥夢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再讀這首詩,大概就會對其中的滄桑有切身的體會。看起來仍是那麼美好的天鵝,一如她年輕時做過的那些前程錦繡的音樂夢。可是她這時回頭看那些美夢,恐怕就像詩人那樣,僅是想起年青第一次見這些天鵝時,自己的步履曾經輕盈,而如今,卻一切都變了,只餘滿心酸楚。

  這是我本來計劃要寫的一個小片段,只是小說寫到後來,有太多其他情節要寫,也就實在找不到空間發展這條小小的伏線,僅保留了這一句詩。今日心血來潮再讀這首詩,才發現當時憑記憶寫的東西並不準確,刻意為之的誤讀其實是貨真價實的「記錯了」。為免錯得太過離譜,我稍微作出了一些修正。

  重讀這首詩,我忽然覺得全詩最重要的那一句,並不是上面談到的任何一句,而是這句:Their hearts have not grown old。

  只要年輕的心不老,大概壯志與激情,也就能不滅了吧?

  或者後來的宋玥夢在再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的,也是同樣的領悟。

寫在連載完結之後

  今天在網誌刊登了《逐夢者》的最後一個章節。

  由2018年1月4日上載第一部第一章,到今天完成連載,橫跨的時間超過半年。有好些讀者從很早期就開始讀這篇小說,一直追看到現在;也有些告訴我等不及連載,於是一早買了電子書;還有一些是後期開始讀,一口氣讀完十幾萬字。無論是哪一種,我都心懷感激,很想在這裡說一聲真誠的「謝謝」。

  對於我來說,過去一年,是非常特別的一年。前一年,我為了工作乃至人生的種種困境感到極度沮喪,於是重新寫小說。寫的時候什麼計劃都沒有,就是因為很想寫,所以寫了。後來發生的事,無論是建立Facebook Page、出版電子書,以至是嘗試在Facebook和Google賣廣告宣傳作品……都是實驗性質大於一切,在事前並沒有任何周密的盤算。

  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我什麼都想試;出來社會做事之後,深感人浮於事,謀生很不容易,漸漸對於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就變得畏縮和膽怯。我一直都知道世界很大,但直到最近這一年,我才真切體會到人生的確充滿著各種可能——譬如,我寫過不少書評,卻從未料到有天會讀到別人寫評論分析我的小說。那種感覺「驚喜」二字尚且不足以形容,更貼切地說,是近乎「神奇」的體驗。

  可以寫作的時間很少,小說寫得很慢,常常是下班之後,想盡辦法擠出時間來寫,有時會累到第二天差點沒法子爬起來上班。但因為寫的時候心滿意足,也就並沒有真的覺得很辛苦。或許這就是童話世界以外的「真愛」,不是happily ever after,只是單純的不願意放棄。

  現在我正在寫另一個長篇,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追蹤我的Facebook Page或者Google Blog,小說寫好了之後會在這兩個地方更新消息。其中Google Blog是雜文的結集處;雜文無論如何會定期寫一點。為的大概也是提醒自己:不要偷懶,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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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長篇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逐夢者》Part III -(5)[全書完]

第三部 第五章

  老師說今天有個很重要的升學講座,所有五、六年級的學生和家長都一定要來聽。聽完了再見老師領成績表。

  走進學校禮堂,沈仰辰跟幾個相熟的同學打招呼,然後跟他爸爸心有靈犀地一致走到最尾那幾排坐下。他們長得高,坐在前面沒公德心。

  他們的校長上了講台,說他們今天很榮幸邀請到聖瑪麗書院的校長出席講座,為他們親自講解聖瑪麗的收生要求。禮堂即時掌聲雷動,他看見不論同學或是其他家長都是一臉興奮。他又看看他父親大人;如他所料,他爸爸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沈仰辰想了想,問:「爹,我記得茉莉說你以前就是讀這間學校。」

  「爹?」父親大人挑眉。

  他聳聳肩。「你不覺得那是Dad最好的翻譯嗎?其實是先有Dad,還有先有爹?還是剛好這些人都覺得應該用這個發音來稱呼父親?」他最近剛看了幾本武俠小說,心裡一直有這個疑問。

  「想知道就自己查。」

  他就知道他爹會這樣說。

  「茉莉說那是最好的中學。」他於是回到正題。

  他父親聽了僅是淡淡的說了一句:「她沒有讀過聖瑪麗。」

  「我知道。所以她覺得很遺憾。她說我應該考聖瑪麗。」

  嘉賓開始說話了,他們的耳語就到此為止。

  沈仰辰以為一開始至少會介紹一下聖瑪麗,那麼他就可以知道這間學校到底特別在哪裡了。可是他失望了。他們的校長幾乎是馬上就跳到聖瑪麗的收生準則上去,而且同類型的問題問完又問。

  「陳校長,也就是說,要怎樣才能增加入讀聖瑪麗的機會?」

  那個看起來一點也不好相與的「陳校長」臉上閃過不耐煩。

  「我們歡迎所有優秀的學生。」

  「譬如得過音樂節獎項會有優勢嗎?我們學校有很多校際音樂節的冠軍人馬。」

  「如果他比其他考生更優秀的話。」

  「那往年起碼要贏過什麼獎項貴校才會予以特別考慮?」

  「國際少年小提琴比賽前三名。」陳校長冷淡到不能再冷淡。

  沈仰辰聽見附近的家長馬上交頭接耳:

  「都說學小提琴不好,要在國際賽拿下頭三名才有分加,還是學豎琴物以罕為貴。」

  沈仰辰忍不住臉皺成一團。他覺得這種無論學什麼都以證書和獎座為目標的生活很恐怖,好在他父母從來不會叫他做這種事。有時他看看自己的同學,覺得他與他們簡直是活在平行時空。

  他看看他爹;父親大人一如既往喜怒不形於色,可是他還是感受到了那股發自內心的不耐煩。他強烈懷疑他嫌棄這種講座浪費時間。

  然後他看見他爸爸從口袋掏出一枝筆在升學指南上塗寫了起來——當然不會是在做什麼講座筆記。他就是看不清楚,也猜到他爹九成是又開始思考他的物理學難題。

  沈仰辰也有樣學樣提起筆,在空白的頁面上畫起線來。他拉出一條又一條的線,縱橫交錯,沒幾下子,禮堂的桌椅、講台、同學的背影、弓著身靠在門口偷偷打呵欠的老師就在紙上成形。所有人的輪廓都是模糊的。他最喜歡畫的不是人物,也不是景物,而是空間。畫畫他最拿手的就是透視。

  他覺得很好玩,在平面上竟然能夠畫出立體的空間。

  他畫得入神,還沒畫完講座就完了,讓他有點失望。

  因為還得見家長領成績表,他們就在課室外面等。一次過有那麼多家長學生等在外面,他的班主任顯然有些手忙腳亂。沈仰辰忍不住道:「為什麼不見完家長才聽講座?這樣就不用一大堆人等在外面了。」

  「嘉賓不肯遷就時間吧,大概。」他爸爸淡淡的道。

  因為看樣子十輩子也不會輪到他們,他跟爸爸就去了地下操場附近的汽水機買飲料喝。

  拉開拉環喝了一口,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他真的很喜歡可樂。

  這時候他看見那個陳校長由一群人簇擁著往大門那邊走。他好奇的打量。陳校長不是很高,一臉凝肅,看起來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彷彿隨時都在作戰狀態。那種刻意站得特別直的姿態令他想起在歷史書裡見過的納粹軍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得太明目張膽,陳校長忽然往他這邊看,目光銳利得像把刀。他迎著對方的視線沒有避開,鎮定到連他也忍不住有點佩服自己。

  不思議事件於下一秒出現。陳校長抿緊的雙唇忽然向上彎,形成一個大大的笑容,甚至露出了牙齒。

  「沈逸航!」陳校長三步併兩步走到他們跟前,端詳了他父親兩秒後,用力拍了他爸爸的肩一下。「真的是你!」笑到眼都微瞇。

  他看向父親大人,用眼神強烈要求他解釋。他爹爹無視他,對著陳校長淡淡一笑,道:「陳皮。」

  「陳皮」這個名字十分古怪;他明明記得是一種不好吃的零食。

  「好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陳皮」像拍牙膏廣告那樣不斷露出他那亮白的牙齒。「你回來了也不找我!你兒子?」「陳皮」向著他努努下巴。

  「嗯。」

  「跟你長得很像。」

  有嗎?他長得很像他爹嗎?沈仰辰禁不住挑眉。

  「陳皮」大笑。「連挑眉的表情也十足十。他在這裡讀書?」

  他爹挑眉。「你說呢?」

  「為什麼不讀聖瑪麗小學?」

  「這裡離家比較近。」

  「這算什麼原因?!」「陳皮」抗議。「那中學會讀聖瑪麗了吧?」

  「他才小五,到時再說。」

  「你到底是不是聖瑪麗人?算了,晚點再糾正你的錯誤觀念。我要跟『舢舨』和『數王』他們說你回來了。」

  「你跟他們還有聯絡?」

  「當然!你以為是你?跑了去德國之後就沒了蹤影!」

  「『數王』現在怎樣?」

  「陳皮」稍稍斂笑。「他在聖瑪麗教書。」

  他看見他爹臉上閃過訝異。

  「他在Princeton那邊的際遇不是很好,沒拿到學位就回來了。」

  他爹沉默了。

  「其實在聖瑪麗教書也不壞。當然,那並不是『數王』最希望過的生活,可是世上真正如願的又有幾多個?」一頓,「陳皮」又續道:「對了,『數王』跟Tiffany結了婚,生了個女兒,長得跟他一樣黑咕隆冬。你能想像嗎?他跟Tiffiany!不知道他會不會對著Tiffany用數學來分析十二行詩!」

  他爹笑了。「你們什麼時候有聚會通知我。」

  「還等?你今天就應該跟我吃飯。」「陳皮」看了看錶。「十二點,正好是午飯時間。」

  「我還要見老師領他的成績表。」他爹指指他。

  「沒關係,我等你。」

  「這位同學你是哪一班的?你們既然趕著去吃飯,那你先領成績表吧。我去跟你的班主任說一聲。」一直站在一旁的校長這時開口,話中那明顯的討好意味讓沈仰辰有點不舒服。他想起茉莉跟他說過的「識人好過識字」。他再看看其他圍著他們的老師臉上那副另眼相看的神情,隱約有點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想讀聖瑪麗。

  但他不想。

  他也不很願意這樣打其他人尖先領成績表。他看看他父親,他爹一臉淡定:「那你先去餐廳找位子,我們好了再過來找你。」

  「陳皮」臉上浮現近乎惡質的笑容。「何必那樣麻煩,我陪你們一起等就是。」

  他爸爸挑了挑眉,一言不發,還真的帶著「陳皮」去了他的班房。

  結果他就在所有家長、同學的瞪視下,坐立不安地等到見老師為止。他爹跟那個陳校長倒厲害,被這麼多人盯著看,還是泰然自若,那種連多看別人一眼都懶得的神情,如出一轍。

  他忽然覺得他爸爸跟「陳皮」有些什麼他說不上來的共通之處——他們是同類。

  他回去要告訴媽媽:以後家長會只准她來。

  他不是不喜歡爸爸,只是私底下更加喜歡媽媽多一些;爸爸人不是不好,只是我行我素起來就會徹底無視他人,媽媽卻知道要顧及其他人的感受。

  好不容易捱到見完家長,他們在全世界所有人的瞪視中被一路目送離開學校。他想起見家長時班主任一臉手足無措,就覺得有點尷尬。他成績只是中上,可是老師見到這種陣仗顯然很有壓力覺得要多稱讚他幾句,又一時想不到可以說些什麼。他真的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他沒有用功讀書,所以成績平庸,那是理所當然的事。老師沒有必要這樣討好他。

  「陳皮」開車帶他們去一間據說很有名氣的餐廳。

  「陳皮」很興奮,一路話很多。沈仰辰好奇地聽著,「陳皮」忽然問他:「你是不是有事想問我?」

  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敵不過好奇心:「『陳皮』是你的真名嗎?」

  「陳皮」哈哈大笑。「你一直盯著我就是在想這件事?不,當然不是。我爸爸還沒有不正常到這種地步。」然後「陳皮」指指他爹。「你快點告訴你兒子我的本名絕對不是『陳皮』。」

  他爸爸笑了。是很真誠很開懷的笑。「以前讀書大部份課用英文上,老師為了方便要我們改個英文名字,他愛標奇立異,找了個法文名叫Pierre。Pierre中文翻譯叫『皮耶』,他姓陳,就成了『陳皮爺』。但我們當然不肯尊稱他做爺,他就變了『陳皮』。」

  「你還記得。」「陳皮」笑。

  「這種事很難不記得。」他父親也笑。

  「F.1仔真的很白痴,我還因為想到了個法文名字而沾沾自喜。」「陳皮」自倒後鏡看著他笑道:「我跟你爸爸中一就認識,那時候我們還坐在同一排,後來他越長越高,我就越坐越前。真懷念那段日子,那是我一生人最快樂的時光。」

  沈仰辰心想那難道你現在不快樂?便又聽見「陳皮」話鋒一轉,道:「所以你也應該努力讀書,這樣才能考進聖瑪麗。你的成績我問了,跟你爸爸當年比,未免差太遠。我不會開後門讓你進來的。」

  沈仰辰忍不住皺眉,覺得這人霸道又沒有禮貌。他竭力忍住大聲說他對聖瑪麗才沒有興趣的衝動,這時他父親就淡淡的開口了:

  「那就不要進。」

  「陳皮」看了他父親一眼。「你就不擔心他的學業?」

  「該學的他都有學。等哪天他有心要考第一了,成績自然好。」

  沈仰辰聽了鬆一口氣。他突然又覺得爸爸這樣子也很好。

  「你就這麼不喜歡聖瑪麗?所有人都覺得能夠做聖瑪麗人是值得驕傲一輩子的事,你卻總是冷淡得她彷彿只是一間普通不過的學校!」

  「我的確是覺得她就是一間普通的名校。」爸爸淡淡然的道。「她是一間鼓勵競爭的精英學校,畢業生有最好的公開試成績、最多的獎牌、最亮麗的履歷,但她並不注重創意亦不啟發新思維。聖瑪麗就是一間傳統名校,只是剛好是芸芸學校中最成功的那一間。你覺得我冷淡可能是因為有時我覺得自己在聖瑪麗是外星人。」

  「陳皮」大皺其眉。「外星人?那『數王』呢?他也是外星人?他跟你一樣,一早就立志在學術界發展,也一樣很有抱負,希望有學術成就,可是他也很驕傲自己是聖瑪麗人。」

  他爸爸彷彿猶豫了一下。「我當時並沒有想到『學術成就』那麼遠,我只是想找出一些問題的答案。」

  「你這是嘲諷我們沒有求知慾?」「陳皮」帶笑的語調有兩分慍怒。「嘿,大教授,一開始沒做出什麼學術成就的話,哪來的資源給你滿足你的求知慾?」

  這時候剛好駛到餐廳,這個話題他們沒有繼續下去。

  吃完飯後,「陳皮」開車送他們回家去。他一路覺得昏昏欲睡。昨天晚上在茉莉家玩大富翁玩到很晚才睡。

  他們在海底隧道塞車塞了很久,他睏得睜不開眼。半夢半醒間他聽見「陳皮」說:「你兒子好像很累了,轉眼就睡得那麼熟。」一頓,又道:「我沒想到你兒子還這麼小。」

  「一開始並不打算生。」

  「那為什麼後來又生了?」

  「意外懷上了,墮胎有風險。」

  即使睡意濃重,他還是覺得胸口像被扎了一下。他並不知道他父母本來沒打算要他。

  「那結婚呢?你結婚是不是也是一場意外?」

  「為什麼這樣問?」

  「讀書時覺得你對科學的興趣遠比對人的興趣來得要大很多。」

  「我想這到了現在還是沒有變。」

  「你妹妹好嗎?」「陳皮」換了個話題。

  「不錯。」

  「她有沒有再結婚?」

  「沒有。」

  「陳皮」斟酌字眼。「我聽說有一陣子她人不是很舒服。」

  「嗯。」他爸爸應了一聲,什麼也不解釋。

  「有個師弟,後來也是去了德國讀Physics,就在你教的那間大學。」

  「誰?」

  「許毅州,William Hui。他低我們很多屆,你不認識他。」

  「但你認識。」

  「後來我回了聖瑪麗教書,他是校友會幹事。」「陳皮」道。「William說你妹妹……他說你當時花了很多精力照顧妹妹,連研討會也很少去。直到你交了女朋友,她幫忙照顧你妹妹,你才可以多花時間在研究上。」

  「所以?」

  一陣沉默。

  「你有話可以直接說。」他聽見他爹這樣說。

  「他說你對所有人都很冷淡,也很少笑。」「陳皮」慢吞吞的開口。「你非常的難以親近。有一天,他忽然聽說你結婚了,可是沒有婚禮,也沒有去度蜜月。之後他跟幾個研究生上你家商討研究進度,你太太也在,你對她態度也不熱切,她站在你身邊像其中一個研究生多於像你老婆。」

  「他倒是看得很仔細。」

  「你不認識他,但對他來說你並不是不重要的路人甲,聖瑪麗所有喜歡Physics的學生都知道你。溫Sir把你掛在口邊,說你是他教過最優秀的學生。William一直以來對你的印象就是追尋理想並且為此快樂的人——」

  「結果卻發現我暴躁、冷漠、壓抑和沮喪?」他爸爸接了下去。「我對他沒有印象,他畢業後去了哪裡?」

  「回來了,在ibank當分析員。他沒有讀完PhD,不想為了學術犧牲那麼多。不過終有一天他會知道投行也是個很累人的地方。反正到處都是火坑。」「陳皮」一頓,又道:「所以他說的都是真的?」

  「婚禮從簡、沒去度蜜月是真的;大部份時候沒精力理會其他人也是真的。他說我冷淡……可能吧。當時沒時間想太多其他事。」

  沈仰辰聽到這裡有點撐不下去了,墜入了深沉的黑甜鄉,直到忽然聽見「陳皮」說——

  「……其實你是愛她,還是為了有人照顧你妹妹才娶她?」

  他像作噩夢般驚醒。雖然他沒有睜開眼睛,但顯然已經令兩個大人有所警覺。他們的對話兀然而止。他沒聽見爸爸的答案。

  過了沒多久,爸爸輕拍他的肩:「到了。」張眼已是大學入口處。

  跟「陳皮」道別後,他們沿著山路走回大學宿舍,一路上他們並沒有說話。他爸爸大部分時間並不健談,他一早習慣了。可是想到剛剛在車裡聽見的那段對話,他心裡就很不舒服。「陳皮」問的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他一直以為爸爸是喜歡媽媽的,媽媽也一定喜歡爸爸。可是如果事實並非如此……他並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是不是會像Ulrike、Ailis、李國雄、朱明鈞的父母那樣離婚?

  一種近乎恐懼的不安擊中了他。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三個人有天會不在一起生活。

  回到家,隔著大門他就聽見鋼琴聲。打開門,果然看見他媽媽在琴室裡彈琴。

  媽媽偶爾會彈琴。多數是關著門彈。琴室的隔音做得很好,門關著就什麼都聽不見。媽媽如果覺得會騷擾到他們就會把門關上才彈琴。

  爸爸輕輕關上大門,幾乎沒發出什麼聲浪。悠揚的琴聲綿延,媽媽應該正彈得入神,沒有發現他們回來了。

  他也輕手輕腳放好背包,在沙發上坐下。他爹揀了一處媽咪看不見的地方,背斜倚在牆,雙腳交叉而立,雙手環抱在胸,靜靜的聽媽咪彈琴。

  媽咪彈琴的時候,只要沒關門,他就發現他爹都在聽。有時就算正在寫論文也會停下來。爸爸從來不會走近琴房或者在媽咪彈完之後拍手讚賞,就只是突然停下打字、翻資料的動作,坐著不動、不做任何事。他覺得爸爸是在側耳細聽。

  只要媽媽知道爸爸正在寫論文或者他在做功課,便一定會關上門。但他覺得爸爸從來不認為那是一種干擾。他也不覺得。他喜歡媽咪的琴聲。

  那些恐懼忽然都離他而去,他頓時覺得睏了。他的眼皮像灌了鉛似的越來越重。他喜歡這首鋼琴曲,聽了真舒服,令他想起德國的春天,和風輕拂,綠草如茵。

  他認得這首鋼琴曲。是Claude Debussy的Rêverie。

  Rêverie這個法文單詞他學過。他記得意思是——嗯,意思是什麼呢?他含糊的想著,安穩愉快地沉沉睡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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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長篇小說《日照在陰影外》

《逐夢者》Part III -(4)

第三部 第四章

  宋玥夢下了計程車,往那扇又大又晶亮的玻璃門走去。伸手推門時覺得金屬門柄涼冰冰的。她摸了臉頰一下;臉是燙的。

  她一直覺得雙頰燥熱。

  她酒量不怎麼好。剛剛在慶功宴上她只淺酌了一點,可是離開的時候還是覺得腳步虛浮,像踩在雲端。

  所有人都很興奮。這次的音樂會很成功,聽眾很熱情,而且兩場都爆滿,座無虛席。

  跟她合作的是一個剛冒起的青年樂團,還沒有太多演出經驗。這次的成功令他們興奮得還沒喝酒就已經臉紅耳熱。他們躊躇滿志說要乘勝追擊,接下來還要再辦更多的演奏會。而她,在一旁聽著他們的滿腹大計,只是微笑不語。

  她想起那套電影《時時刻刻》。

  幸福是什麼?是一早起牀的時候對未來充滿希望。

  她想起許多許多年以前,她去參加鋼琴比賽,第一次贏的那種感覺。她記得那種快樂,那種振奮。還有那像光一樣溢滿胸懷的信心。

  她理所當然地以為那只是開始,以後她還會越彈越好,終有一天會成為首屈一首的鋼琴家。

  她還清楚記得那陣由衷、純粹而強大的快樂。彷彿做人真的可以無堅不摧,什麼困難都能夠克服。

  那當然不是真的。

  譬如她很努力,但她始終沒有成為鋼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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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跟第二部第十八章一樣,閱讀全文請到另一個wordpress網誌,把現在這個網址novkyeung.wordpress.com 裡面的 novkyeung 換成 novkyeungfiction 就能去到另一個網誌。

  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想得很簡單,就只是順著故事走,人物應該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並沒有想過一定要寫些什麼,或者有些什麼不能夠寫。結果在成書後做推廣時遇上了很多麻煩,因為審查遠遠比我想像中要嚴苛許多。

  我並不想刪節,亦不想中斷連載。然而,與此同時,我也很希望讓更多讀者讀到這篇小說。於是,只能想出一個如此愚鈍的下策。不能直接貼上連結是因為之前試過,會一整個網站被擋掉。還望各位見諒。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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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者》Part III -(3)

第三部 第三章

  下雨。

  年少時他最喜歡下雨天,討厭晴天,但這夜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令他有點狼狽。

  他掏出紙巾拭抹濕漉漉的臉龐,下意識往附近店舖的鏡面外牆看去。鏡中映照出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臉盤比他記憶中大許多,腰圍也是。頭頂的髮亂成一團,黏答在一起,顯得他頭髮稀疏,髮線益發的高。他忍不住皺眉,抬手把頭髮一根一根梳理好,才往餐廳走。

  進餐廳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走在他前面,背影身材勻稱,手腳頗為白皙。剎那間他腦海閃過一些日漸模糊的片段。從前他認識一個人,皮膚也是非常白皙,他還笑過她是不是白種人裝東方人……

  他四處張望,看見角落的圓桌時有點遲疑。那桌坐了一男一女,相貌依稀有幾分熟悉,整體又甚是陌生。還在觀望,那個女客已經看到了他,熱切的朝他揮手。

  他走了過去。「琪琪。阿山。」他試探的道;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

  「靚仔然,你又遲到!」林允琪笑道。「這頓飯你要請客!」

  這個花名陌生得像在叫別人。張雨然霎時彷彿掉進了時空的裂縫,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是我不好,就由我請客好了。」他連忙道。

  林允琪擺擺手。「跟你開玩笑而已。你啊,讀書時明明很準時的,一畢業就學會了遲到,後來還乾脆搞失蹤不見了人。」

  他賠笑:「今天學校有活動,所以晚了。」

  「你還在中學教書?」

  他點頭。

  「還是以前那間?」

  「嗯。」

  「升科主任了吧?」

  「科主任哪裡輪得到我!」

  「咦,我記得你的校長一直很器重你。以前的科主任還沒退下來?」

  「校長十幾年前就換了人。」

  「那新的這個怎樣?」

  「也是……差不多吧。」

  「那不是很好嗎?就是說也一般重用你。」

  他搖搖頭。「我的意思是能做校長的都是差不多的人。」頓一頓,他又道:「他一樣不喜歡前朝舊人。」

  「那你有沒有想過轉工?」阿山問。

  「不了,做慣做熟,不想重頭適應。」

  大家一致點頭稱是。

  「我們餓了,已經吃過一輪,你快點看看有什麼想吃的。」林允琪把餐牌遞給他。

  他看看錶,原來已經這麼晚。他在籌備校慶特刊,趕著明天拿去印,所以連續幾天都很晚才下班,早已連餓的感覺也沒有了。

  「不用擔心,這裡凌晨兩點才打烊。」林允琪以為他怕已經過了last order的時間。

  他到這時才真正有點不好意思;這麼多年不見,一見就要別人乾等他這麼久。

  點完了餐,一時找不到可以說的話題,他們幾個一陣沉默。他搜索枯腸,最後還是林允琪先開口:

  「我們認識快三十年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

  張雨然微微一笑。「記得。我和你迎新營同一組。」

  「對。阿山呢?你好像並沒有去英文系的迎新營。」

  「我沒去。我是先在『文學導論』的課上認識阿玥,然後才認識其他人的。」

  「說起來,有沒有人知道阿玥的近況?她當年去了外國讀書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林允琪問,雙眼看著他。

  「她去了外國讀書?」張雨然問。

  「是啊。」

  「去了哪裡?」

  「美國呀,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嗎?」

  他搖頭。

  林允琪一臉失望。「我還以為你跟她有聯絡。」

  看得出來。他苦笑。「我們很多年沒聯絡了。」

  「但讀書時她和你最熟!而且……」頓了頓,林允琪還是沒按捺得住好奇心。「過了這麼多年,你也不怕直說了吧。你們當年是不是鬧分手所以她才突然跑了去外國讀書?她剛去了美國沒多久你就結婚了。」

  「不。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咦,我以為……」連阿山也一臉詫異。

  他苦笑。「我們真的不是。」

  「我還以為你們那時否認是因為不好意思……」林允琪喃喃道。「我真的不懂,你們為什麼沒有在一起?當時所有同學都覺得你們很相襯,你們感情又一直那麼好。」

  當時為什麼沒有在一起?他模糊的回想著。那是因為當時對她實在沒有感覺,沒那種心跳加速,腎上腺素急升的愛情的感覺。但這種心跳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卻又是那麼的遙遠,遙遠得幾近虛無縹緲。

  「她去美國讀什麼?」他最後只這樣問。

  「音樂。她考上了獎學金。」

  「那很好。那是她一直以來的志願。」他由衷的替她感到高興。

  「我還聽說她在外國結了婚。」

  「嫁了給外國人嗎?」阿山問。

  「不知道,只聽說對方跟她同一間學校。」

  「那不就是兩夫婦都是音樂家了嗎?真浪漫。」阿山道。

  他剛想說些什麼,附近忽然爆出一聲響亮的「乾杯!」他扭頭循著大笑聲的方向看去,看見二三十個年輕人坐在他們斜對面,笑成一團。剛剛他在門口碰見的那個女郎就坐在他們當中,半背著他,只見側面:燙過的長髮鬆鬆的挽了個髻,瀏海微卷,有一綹垂落頰旁,深咖啡色的髮間露出一隻潔白小巧的耳朵。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大概是因為她膚色實在白皙,總給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兒子畢業了嗎?」阿山問林允琪。

  「今年大學畢業,他打算讀碩士。」

  「那很好啊。」

  「還好吧,他考上了美國的大學,要花很多錢呢,唉,真是賣樓也供不起。」林允琪難掩驕傲之情。

  「你兒子已經這麼大了。」阿山有點感慨。「他滿月好像只是幾年前的事。你真是幸福。」

  「你做單身貴族,不生孩子而已。」

  阿山苦笑。「我連婚也沒有結,哪來的孩子?」

  「靚仔然呢,你有沒有小孩?」

  「有兩個,一男一女。」

  「嘩,一個好字!我一直想生個女兒。女兒最貼心的了。」

  他笑了笑。「是,女兒通常都黏媽媽。」

  「不是說女兒跟爸爸感情比較好嗎?」

  他又笑了笑,不是很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不是有什麼不好,只是也沒有什麼很值得講的事情。不就都是這樣的嗎?夫妻、家庭、兒女,乃至於工作。人生就是這樣。現在無風無浪,跟他小時候的生活比,已經好太多了。

  「其他人知不知道阿玥……」他剛起了個頭,那群年輕人的大笑聲又把他的話完全蓋過了去。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海飛茲?!」有人受不了的叫道。

  「海飛茲哪裡有我英偉不凡,風華絕代?」另一個自信十足的頂了回去。

  席間馬上爆出一陣噓聲。

  「現在的人真是沒家教,講說話這麼大聲!」林允琪皺眉。

  他倒是有點羨慕。他已經不記得對上一次跟一大班朋友這樣心無城府地大聲談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你剛剛想說什麼?」

  「沒,」他回過神。「就想問還有沒有同學仍然跟阿玥有聯絡。」

  「我們這邊應該沒有。音樂系那邊可能還有,可我不認識音樂系的人。」

  然後話題又告一段落,他們幾個歸於沉寂,直到有人想到下一個可以聊的題目。

  他們這樣斷斷續續的聊著,即使一直在笑,卻心裡明瞭大家是早就生疏了。那些年輕人始終聊得起勁,快樂澎湃的笑聲如海潮一樣向他們迎面撲來。

  當所有可以聊的話題都宣告用罄,張雨然開始想是不是該提議結賬了。這時那幫年輕人站起身浩浩蕩蕩的往門外走,那個白皙女郎在他面前經過時,大概因為他的注視,也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而後忽然轉身向他們走過來。

  「——琪琪?」

  林允琪有點困惑。「你是……?」

  女郎笑了。「我是宋玥夢。」

  林允琪大吃一驚:「阿玥,是你!」半晌說不出話。把她上下打量一番,才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我完全認不得你了。」又一頓。「你是越來越年輕了!」

  宋玥夢笑道:「是燈光太暗了你才有這種錯覺。」

  「坐,快點坐。」林允琪朝她招手,又指指張雨然和阿山。「認不認得他們?是靚仔然和阿山!我們剛剛才說起你,沒想到就遇見你了,真是太巧了!」

  宋玥夢的視線轉向他們,張雨然的心莫名其妙的跳了一下,竟有幾分屏息。而後他自她的神情看出來了——她認不出他。

  宋玥夢扭頭跟那群年青男女揮揮手,道:「你們先走,我遇見朋友,再聊一會。」接著在阿山身旁坐下。

  「那是你的學生?」林允琪有些不肯定的問。

  「嗯,應該說是同事吧。」

  「同事?他們看起來很年輕呢,你現在做哪一行?不教書了嗎?」

  「好多年前就沒有教了。」

  她坐得那麼近,笑的時候張雨然還是沒怎麼看得見她眼角的細紋,肌膚仍舊光滑緊致。他訝異的發現她化了妝,不濃,而且化得相當好看。然而「化妝打扮」是那麼不「宋玥夢」的一件事,他有些不太適應。

  眼前這個宋玥夢很陌生。他記憶中的那個人身形遠沒這麼姣好,也從不打扮,頭髮就簡簡單單的中間分界,不燙不染,整副心思都放在音樂上。他一直以為她再過五十年也不會變。

  「那你現在做哪一行?」

  「現在做配樂。大部份時間幫電影配,有時也會幫廣告配。」

  「聽起來很厲害!」林允琪驚歎。「你果然當上音樂家了,真是了不起!」又問:「剛剛的那些人是電影公司的人?你是不是常常有機會見到明星?」

  她笑著搖搖頭。「明星我從來沒見過。剛剛的是管弦樂團的成員,我們合作舉辦了一個音樂會,今晚是最後一場,完場後過來慶功。」

  林允琪還想問,宋玥夢卻單手支額笑道:「酒喝多了,我好像有點醉了。我想我還是先告辭比較好。找天再約出來見面吧。」

  張雨然看真切些,果見她雙頰泛紅。他不由得再吃一驚——她以前一直滴酒不沾。

  他們交換電話後,目送宋玥夢上了計程車。張雨然看著她的背影,無由來地悵然若失。

  他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他和宋玥夢是死黨。她跟他家裡境況一樣,好多事別人不懂,她懂;有些話,他甚至不需要講出口,她就會明白。他一直以為,他和她今生今世都會是朋友。然後有一天,忽然之間,就所有事情都走了樣。

  時間實在是很恐怖的東西——它能夠改變世上的一切,人卻沒有時間再去逆轉些什麼。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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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者》Part III -(2)

第三部 第二章

  晴天。午後陽光燦爛而不毒辣。沈瀅在樹蔭下走著,難得地心情好。

  常聽別人說這間位處山腰的大學地靈人傑——她沒在這裡讀過書,人傑不傑她不知道,但環境確實好,到處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空氣也遠比市區清新。

  她有好些中學同學當年在這裡讀書,少女時代她也來過好幾次,週遭的景物跟她記憶裡的沒什麼不同,時光彷彿在此處靜止了般,她有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這種錯覺令她特別喜歡這個地方。

  她去到哥哥住的大學教職員宿舍,門衛認得她,跟她寒暄了幾句,放了她進去。

  按下門鈴後半晌沒有聲息,她又按了一次,終於聽見雜沓的腳步聲。門一拉開,她對上一雙閃亮慧黠的咖啡色眼睛,她不由自主地泛開笑靨。

  「茉莉!」她的小侄子熱情地喊道。「快進來。」他側身讓她進去。

  「我按了一次門鈴沒人應門,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今天要來,出去了。」

  「怎麼會,約了你我一定記得。」她的小侄子很慎重的道。「我只是一時沒聽見。」

  她不由得笑。每次只要見到他,她就會很開心。

  「你剛剛在做什麼,連門鈴也沒聽見?」

  「我在房裡砌Lego。對不起,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沒關係,我也只是剛剛到。」

  她侄子這方面跟他父母一樣,一旦做起事上來就全神貫注,心無旁騖。

  「要不要喝可樂?」他殷切的問她,雙眼閃閃發亮。

  「你媽媽不是不許你喝?」

  「跟茉莉一起喝就可以。」

  汽水多喝不好,可是瞧他一臉企盼,她又不忍拒絕。

  「好吧,那麻煩沈先生你倒一小杯給我。」

  「Yes Madam!」他立正敬禮。

  他倒了一杯給她,又倒了一杯給自己,然後跟她一起坐在沙發上。

  他倒給她和自己都是半杯滿。這孩子雖嘴饞倒不貪心。長大了大概會跟她哥哥一樣,是個自律的人。

  「你媽咪呢?」

  「她在睡覺。」

  「昨夜又很晚才睡?」她嫂嫂大部分時間都在家工作,有時會工作到很晚。

  「嗯,我今天不用上課嘛。假日前夕她通常都會晚點睡。」

  「那你爹地呢?怎麼不見他?」

  「他回了辦公室。」

  「假日也辦公?」

  「嗯,好像說要跟研究生討論論文題目。」

  她哥哥才剛從南美回來就往辦公室跑,難得假日也不跟妻兒過,還真是一點都不戀家。她忍不住皺眉,又不想在小孩子面前表現出來,於是她轉換話題:

  「那麼你吃過午飯了沒有?」

  「吃了呀。」

  「誰煮給你吃。」

  「媽媽。她起來煮好後再回去睡。」

  「你媽咪煮了些什麼?」她好奇問。

  「午餐肉、荷包蛋和炒白菜。」

  她無言。嫂嫂的手藝真的沒半點長進。不過她也不好意思五十步笑一百步,她連開罐頭都雞手鴨腳。

  「仰辰,你剛剛在砌什麼?」她又再換個話題。

  「花園。」

  「花園?」她有點詫異;他並不是喜歡花草的人。「我能看看嗎?」

  「可以呀。」他帶她進他的睡房。她看見佔據他大半張書桌的Lego模型,還沒完成,但已可見雛型。

  「這是一個迷宮!」她禁不住驚嘆。一個看得出來相當精巧複雜的迷宮。「仰辰,你為什麼要建一個迷宮?」

  他聳聳肩。「上次爸爸帶我去一個迷宮,在裡面走的感覺很奇怪。爸爸說如果從高空向下望,哪條是死路哪條是活路其實一目了然。可是做人大部分時間都走在迷宮裡頭,無法看見全局,所以一定會走錯路和碰壁。他說這叫『當局者迷』。我在書裡找到從高空俯瞰迷宮的圖片,就想自己砌一個出來。茉莉,你說如果這個迷宮是我自己設計的,我走在裡面是不是也會迷路?」

  她侄子問得認真,她卻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最後她誠實道:「我不知道。」

  她學習了很久,才有辦法在自己不知道答案的時候坦承自己不知道。以前她就算一無所知,也是不會承認的。

  「媽媽也是這樣說。她說等有天我試過了便會知道答案。」

  「仰辰將來想當建築師?」

  「我不知道。」他答得非常爽快。

  「那麼像爹地那樣當科學家呢?」

  他想了想。「媽媽說將來的事將來再算。」

  她無言。她兄嫂對小孩的教育都相當放牛吃草。雖然買很多書給仰辰看,卻不甚著重學業成績。還好仰辰自律又聰明,讀書一直不錯。

  「在這裡住了快半年了,習不習慣?會不會很想念德國?」她和兄長一家半年前才從德國回來。仰辰是在德國出生的,也在德國長大。

  「有時會很想。Fabian說明年暑假會叫他爸爸媽媽帶他來找我。」

  「對,Fabian是你最好的朋友。不然我們回去德國探他也可以。」

  「茉莉你不是不喜歡德國嗎?我以為你不會想再回去。」

  她一時語塞。「……嗯,對,以前曾經不是太喜歡。」

  「為什麼?」

  「……那時,我生病,」她有些艱難的道;她不想隱瞞他,可是她也不很願意提起這件事。「你知道,就是抑鬱症。我那時候做了些很蠢的事,我吞安眠藥自殺,救回來之後我沒有辦法在美國待下去……我有很多同學朋友和認識的人都在美國,我不想見到他們。我一直都很意氣風發,我不想讓他們發現其實我過得一點也不好。我也不想回來,我不想見到你爺爺嫲嫲,然後你爸爸就帶著我去了德國。他幫我報讀了英文系的課程,就在他教書的大學。我那時候……覺得他逼我,而且我也不想讀文學,我又不會德文,就不想留在德國。」

  然而哥哥是了解她的。她父親愛好文學所以她極力排拒,到了最後,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文學的,就像她其實一直都很在乎她父親。就是因為太愛,所以才有那麼恨。她一直沒有辦法對自己誠實。

  「茉莉,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可以傷害自己,這樣我會很傷心的。」她的小侄子無比認真的道,說著,眼睛就紅了。

  她心頭一陣溫熱。她知道他對她的愛非常真摯,就像她愛他那樣。她終其一生都渴求這種純摰的愛,不用擔心再被辜負與背叛。追尋了一生,才發現她其實一直擁有這種愛。哥哥一家就是這樣愛著她。可惜她要等到好多年之後才明白,明白哥哥為了她,犧牲了很多很多。

  「我答應你,我不會再做這種事。」她認真許諾。

  這時走廊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看見睡眼惺忪的嫂嫂站在門口。

  「茉莉,你來了很久了嗎?抱歉,我太睏了,都沒聽見你來了。」嫂嫂臉上掛著近乎嬌憨的粲笑,穿著T恤短褲權充睡衣,一雙腿纖細又筆直,乍看像個少女。

  「沒關係。我聽說你昨天又工作到很晚。」

  「嗯,起了個頭就想做完它。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沒什麼,就在聊仰辰的學校。」她儘可能顯得坦蕩自然。「我在問他適應了新學校了沒有。」

  嫂嫂一直對她很好,她也很喜歡嫂嫂,可是她對著嫂子的時候總有幾分心虛。

  嫂嫂是在哥哥帶著她去了德國之後第三年出現的。嫂嫂——當時還是哥哥的女友——會在哥哥到外地參加研討會的時候到他們家小住。在此之前哥哥基本上都不參加外地的研討會。

  她當時非常討厭哥哥這個女友。除了因為嫉妒她分去了哥哥的注意力,還厭恨他們這種「照顧」根本是「監視」:他們分明覺得少看她一眼她也會跑去自殺是不是?

  她對嫂嫂惡言相向,對她的態度比對著繼母Nina還要來得尖酸刻薄。有一次,哥哥又去開研討會,嫂嫂來陪她,她就趁嫂嫂出去倒垃圾時反鎖大門,不讓她進來。那時正值嚴冬。德國的冬天是很恐怖的,絕對可以冷死人。嫂嫂雖然很快就去了附近的咖啡室,因為穿得單薄,還是病了一場。

  她以為嫂嫂會跟哥哥告狀。她那一個月就一直等著哥哥來興師問罪——不都是這樣的嗎?男人有了女朋友就沒了妹妹。這也沒什麼不好,到時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叫哥哥不要再管她的事,想必哥哥也會很樂意。

  但她等了又等,還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當時很可恥地寬心了,有些得意洋洋的想:你也知道自己配不起我哥哥,不敢告狀是吧?

  直到有一天,她在廚房偷聽到他們的對話。

  她還記得,他們當時在洗碗,嫂嫂對哥哥說:「你最近好像很少參加研討會。」

  哥哥輕輕應了一聲。

  「那個智利的研討會呢?什麼時候開?」

  「上星期。」

  「咦?那你為什麼沒有去?你不是想去看看那個大型天文望遠鏡?」

  「你記得?」

  「嗯,我記得你說那是最理想的觀星帶,一年有360天都沒有雲,夜裡抬頭看向星空很壯觀。」

  「是。可以看見非常壯麗的銀河,和其他許多平時因為光害肉眼難見的星星。」

  「那你為什麼不去?」

  「我想多點時間留在家裡。」

  嫂嫂沒有馬上接話。她垂眼默默的拭擦碗碟,一時間只有嘩嘩的流水聲。

  半晌,嫂嫂方輕聲道:「沒關係的,我能夠應付的。你下次還是去吧。」

  哥哥關掉水龍頭。「她是我妹妹,我照顧她是理所當然的。」

  沈瀅到現在還記得那種心「咚」一聲墜落的感覺。

  哥哥知道了。

  她就知道那個女人會告狀!她當時氣急敗壞的想。

  「你知道了。」嫂嫂低聲道。

  「她是我妹妹,我了解她。」哥哥說。「她不是……真的壞,她只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沈瀅記得自己當下羞慚欲絕。「她只是」什麼?她只是自私又任性?還是連哥哥也想不到替她開脫的說辭?

  「我知道你很為難,」哥哥低聲道。「可是她是我妹妹,我不能不管她……」哥哥停頓了好久,才有些艱澀的接了下去:「留下來,不要走。」

  她那時並不了解,好多年之後才明白過來,嫂嫂什麼也沒有說,但對著她恐怕是十分吃不消的。

  「他學校功課很多。」嫂嫂的話把沈瀅從過去拉回到現在。「而且同學都在上一堆興趣班。」嫂嫂的表情有點苦惱。「讓我很有點壓力。」

  「仰辰呢?是不是也覺得讀書很有壓力?」她馬上問。

  嫂嫂待她是真的好,從沒有對她發過脾氣。她也是真心喜歡嫂嫂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無法像親近仰辰那樣毫無壓力地親近嫂嫂。

  她心裡有芥蒂;介意自己曾經如此惡劣。

  沈仰辰聳聳肩。「其實也沒有什麼,就是我好像跟別人過的生活不是很一樣。我自己不是很介意,但媽媽擔心我會不合群。」

  「那你有認識到新朋友嗎?」她也很在意;她讀書時表面上交遊廣闊,其實沒幾個知心好友,過得相當寂寞,她不想她的小侄子也這樣。

  「有啊。不過他們總是很忙,放假想約去玩也沒有時間,經常都要上補習班。」

  「我不想幫他報一堆他沒根本沒興趣的課外活動,可是其他小孩都這樣,我有時會有點擔心他生活圈子太小。」嫂嫂說。

  「我不想上那些興趣班。」沈仰辰馬上強調。「我見我的同學都上得很痛苦。」

  「那就不要上。」沈瀅立刻表態支持。

  「現在的教育制度真是好瘋狂。」嫂嫂苦笑。「有些家長知道他會德文,就不斷追問我是在哪裡學的。等知道他在德國長大之後又追問我在德國讀大學的事。天哪,他們只是小學生!」

  「你有沒有想過幫仰辰轉校?」她突然靈機一動。「譬如轉去聖瑪麗小學?中學可以直升聖瑪麗書院,那應該是比較適合仰辰的學校。」她看向侄子。「你爹地當年也是讀聖瑪麗,那是最好的學校,你一定會很喜歡它的!」

  「這間學校有什麼特別?茉莉你也是讀聖瑪麗的嗎?」

  她頗感遺憾的搖搖頭。「我沒考上。聖瑪麗很難考的,能進去的都是最頂尖的學生,我遠不如哥哥聰明。她們的女生都穿藍旗袍,我小時候愛死了那套校服了,天天盼著快點升中,沒想到沒考上,哭了整整一個禮拜。」回想起來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我那時還不肯升中,說要重考呢。」

  嫂嫂有些遲疑。「在這種學校讀書,壓力很大的。」

  「仰辰去讀不會有問題的。而且聖瑪麗不是那種死讀書的學校,學生不論在運動、音樂、藝術、科學都有卓越成就。嫂嫂你沒讀過不知道,可是你看看哥哥那樣出眾你就知道它有多好了。」

  嫂嫂的表情有點微妙,沈瀅馬上敏感地意識到自己講錯話了。「我也沒考上,大部份人當然都是沒有讀過聖瑪麗的,我沒有別的意思。」解釋完又覺得自己越描越黑。

  嫂嫂笑道:「我純粹不喜歡競爭太劇烈的讀書環境,不過如果仰辰想試,我也是支持的。」

  「你爹地以前除了讀書好,小提琴也拉得很好。他臨畢業之前還參加過國際大賽,得了第三名。訓練他的就是聖瑪麗裡面的老師,可想而知聖瑪麗的師資水平是何等的高!這是其他學校遠遠比不上的。」

  「爸爸有參加過小提琴比賽?」沈仰辰覺得新鮮。「從來沒聽他提過。我以為他會討厭參加音樂比賽。」

  「只此一次。」沈瀅道。「其實我覺得挺可惜的,如果你有聽過那段錄音就知道,他們的演奏真的很完美!」

  「有錄音嗎?在哪裡?我也想聽聽。」嫂嫂頗感興趣。

  有。在哥哥的手機裡。在一秒間嚥下這句話,她差點咬著了自己的舌頭。

  「很久以前聽過,搬家後應該不見了。」她撒謊。

  她知道有這段錄音,是因為好多年前,哥哥剛學成歸來的時候,在舊居裡找這張CD找了很久。她當時也有幫忙找。找到後他們放來聽,她印象非常深刻,哥哥拉的琴音圓潤動聽,但更教她驚豔的是鋼琴伴奏,音色澄明愉悅得像春天和煦的晨光。

  她當時就有問彈琴的是誰。哥哥說那是聖瑪麗的一個師妹。她不禁想:果然是聖瑪麗人才有這樣的水平!

  之後她發現哥哥把錄音拷貝到手機裡去,不時闔眼細聽。他這個舉動令她十分意外。他從來不是自戀的人,她很難想像他會如此沉醉於自己的音樂。那時她就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後來瓊斯私底下告訴她,有人一直寄信給他,她馬上想起這個師妹。

  有時她會越想越恐懼:哥哥為什麼沒有跟那個師妹在一起?他心裡愛的會不會其實是那個師妹而不是嫂嫂?這一切跟她有關係嗎?

  哥哥當年照顧她分身乏術,筋疲力竭,差點無法兼顧自己的研究項目。嫂嫂幫他分擔了很多。嫂嫂為了照顧她,也犧牲了很多。

  嫂嫂剛出現的頭一兩年,她對嫂嫂敵意很深。她討厭她和哥哥之間的一切親暱舉止。現在回想從前,她怎麼也想不起哥哥和嫂嫂到底是一開始就平淡如水,還是因為她反應激烈才不再表現親熱。

  他們結婚也是儀式從簡,婚後甚至沒去度蜜月,連仰辰也是意外懷上的,她隱約知道嫂嫂並不是太想有小孩。

  她有時會很怕。很怕他們有天會離婚。她喜歡嫂嫂,她愛仰辰。她不想他們重蹈她父母的覆轍,也不想仰辰經歷她的痛苦。

  她想轉換話題,遂道:「對了,我帶了手信給你們呢。」她把禮物拿了出來。

  「嘩,茉莉你真是好!每次去旅行都買東西給我們!」沈仰辰非常高興。

  「你爸爸沒買手信嗎?」她笑問。

  「沒有。」他搖搖頭。「他去開研討會很少買東西回來,很小器。」他做個鬼臉。

  嫂嫂看起來並不在乎,笑著問她:「石垣島好玩嗎?」

  「好,我去了浮潛。那片海清澈美麗如人間仙境。下次你和哥哥可以帶仰辰去,他和仰辰都那麼喜歡游泳,會很喜歡的。」

  「好。」嫂嫂笑著答應,表情卻並不熱切。她馬上想起他們一家並不常一起外遊,主要是哥哥沒有空。

  沈瀅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她拿出手機給嫂嫂和仰辰看她在石垣島拍的照片。他們看得很專心,不時讚嘆風景如此美麗。

  他們在她身邊,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讓她感到無比的安心和快樂。

  那讓她想起小時候和父母、哥哥一家四口膩在一起的那段時光,當時她也有同樣的感覺,並且以為這種安穩的好日子會延續下去直到永遠。

  就在這一瞬間,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從第一部第一章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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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者》Part III -(1)

第三部 第一章

  她早到了半句鐘。

  飛機誤點是常見的事,但早到?在她有限的坐飛機經歷裡這還真是第一次。

  他們約好了在機場的咖啡店等,她買了杯咖啡,剛想坐下來邊上網邊等,不意瞥見坐在角落的一個男人正在凝神看書。

  他的一頭濃密黑髮與淡棕色的膚色頗為醒目,她沿途所見的亞洲人並不算多。是日本人嗎?她瞇眼想。亞洲人在她看來都差不多,她分不出來。這個男人看起來頗年青,而且長得不錯。

  她心念一動,想起同行有一個博士後是日本人。會不會就是他?她一直聽說日本人很守時。

  她走上前,剛想打招呼,卻看見他正聚精會神看的並不是她以為的物理學期刊,而是流行小說——那種賣了過百萬本的推理小說。她一愣,不禁遲疑。

  他已經發現了她的存在,抬起頭來。

  那雙溫和而理性的眼睛不知怎地令她有些緊張。

  「嗨,我在想你會不會剛好認識Professor Stein。」她覺得自己的開場白糟透了,像個在胡亂搭訕的花痴。

  「你是Eliza?」他的聲音令伊莉莎聯想起她愛聽的大提琴。

  她點頭。

  「我是沈逸航。」他友善微笑,卻沒有跟她握手。她這時才發現他的神情雖然溫和,肢體語言卻帶著明顯的距離感。他是一個客氣而不易親近的人。

  他的名字像流星一樣閃過,她好像在哪裡聽過。但任憑她再努力想,還是什麼都抓不住。

  她開始困惑。這個她記不住的名字不像日文,他的英文口音更是完全不像日本人。

  這時一隻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蒲扇大手用力拍了在那個亞洲男人的肩上。她回過頭,看見她的其中一個論文指導教授斯泰因像座山一樣矗立在她右後方。

  Stein在德文裡是「石頭」的意思。她一直覺得斯泰因還真是姓對了姓氏;他在她眼中就是一塊又冷又硬的巨石。

  「沈,好久不見!」斯泰因一貫的大嗓門。「真高興你肯來。」

  原來他叫「Shum」。單音節容易記許多。

  沈微微一笑。「可以見證超新星的誕生,我當然要來。」

  斯泰因看看錶。「那小子居然遲到。他不知道德國人最看重守時的嗎?」

  伊莉莎心想:你還真敢講。最會遲到的人就是你。做起研究來就天昏地暗,六親不認,試過連監考也遲到。不過另一方面,她還挺佩服他對物理學的熱情。她自問就做不到如此廢寢忘餐。

  他們等了半個鐘有多,斯泰因口中那個「小子」終於來了。他顯然是一路用跑的,滿額都是汗,且喘個不停。

  他一看見他們就一疊聲道歉:「對不起,我來晚了。實在很對不起,我的飛機延誤了。」

  「沒關係,那不是你的錯,不要介懷。」沈說。他站了起來;她發現他長得頗高。

  「都到了就起程了。」斯泰因不耐煩的揮揮手。「我們今天行程排很密,再這樣磨蹭下去天黑也到不了研究中心。」

  「有這麼遠嗎?從地圖上看起來跟市中心好像還算近。」伊莉莎奇道。

  「我們先去觀光,下午才起程去研究中心。動作快一點。」斯泰因邊說邊從背囊翻出行程表查看。

  伊莉莎瞥見他的背包裡一團糟:瓶裝水、文件夾、一大堆不知道是筆記還是期刊的東西——反正就是紙,卷了邊的紙——亂塞在一起。

  她禁不住再一次質疑斯泰因是不是冒認德國人。她聽說德國人一絲不苟到連牆上的掛畫掛偏了5度也要抓狂,但她見識過斯泰因的辦公室;垃圾站也比它來得井然有序。

  「觀不觀光我沒有所謂。」沈說。

  「難得來一趟,不去參觀一下豈不浪費?」斯泰因堅持。「車我都安排好了。」

  他們於是跳上了計程車,往市中心直駛而去。

  「這個城市還挺特別的,一邊臨海,另一邊卻是沙漠。」遲到的「小子」邊看起地圖邊道。

  「你之前不是已經來過了嗎?」伊莉莎問。

  「沒,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踏足南美洲。」他靦腆的托一托黑眶眼鏡——「小子」也是亞洲人:單眼皮、扁鼻子、圓臉孔,是她就算見十萬次也記不住的典型路人甲長相。

  「我以為……你之前已經去過拉西拉天文台?」她狐疑的看看斯泰因;她記得斯泰因這麼說過。

  「去過的不是小田,是沈。」斯泰因道。「對了,」這時他才想起來。「沈,我朋友;小田,費雪教授的博士研究生。」他有點馬虎的介紹。「伊莉莎,我朋友的博士生。」

  「教授你也是我的其中一個論文指導老師。」她忍不住。

  「我反正是湊數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可以敬重一個人同時又厭惡他,但斯泰因正正令她有這種感覺。他每次講起物理學都認真嚴肅到容不下半點紕漏,這種一絲不苟在物理學以外的世界卻完全無跡可尋。

  「沈教授,」「小子」——小田——有些靦腆的開口:「沈小姐近來可好?」

  「挺好的。」沈的表情看起來有點訝異。

  「上次物理系的週年晚宴她剛好坐在我旁邊。她對中子星很感興趣,問了我很多問題。」小田解釋道。

  沈點點頭。她發現他話很少。

  到了市中心後,伊莉莎馬上發現斯泰因的所謂「行程」根本是狗屎。他把他們帶到市中心就當任務完成,什麼名勝古蹟的,他完全沒花時間研究過。

  他們在街上亂逛,斯泰因捉住沈講個不停——講的當然都是物理學——說得興起還乾脆直接講德語。而顯然沈的德語也十分流利。她聽不懂,只好跟小田搭訕。

  「你跟沈很熟?」她隨口問。

  小田搖頭。「在研討會見過幾面,聊過幾次天。都是托我指導教授的福,他們是好朋友。」

  「他是研究什麼的?」

  小田驚詫瞠目。「你沒有讀過他關於量子重力的論文嗎?怎麼可能?!那是所有人都必修的經典!」

  她花了幾秒才猛地明白過來——Y. H. Shum,沈就是傳說中的Y. H. Shum,那個蜚聲國際的天才!她竟然有眼不識泰山。

  「你真的沒讀過沈教授的論文?」小田追問。

  「我當然有讀過!」她有些不耐煩的答道,忍不住向前追望沈與斯泰因的背影。

  她怎麼可能沒讀過!那是如此重要的著作!Y. H. Shum所有的論文她幾乎都讀過。不僅僅因為不可不讀,還因為她很喜歡看他的論述!永遠簡單、扼要又清晰,看完總有無窮啟發,而不是像讀其他論文般令人昏頭轉向。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讀到他的論文時是何等震撼,簡直如初次看見「理查費曼圖」般驚為天人。

  「我只是沒想到他那麼年輕。」見小田還在瞪她,她隨口說了一句當解釋。

  「你本來以為他幾多歲?六十?」

  「不,我只是以為他跟斯泰因教授差不多年紀。」

  「你沒理解錯,他們是同輩。」

  她十分訝異;Y. H. Shum看起來明顯年輕太多。

  她的想法顯然溢於言表,小田道:「沈教授是比真實年齡年輕一點,可也沒去到很誇張的地步。不像他妹妹,簡直是精靈一樣。」

  「他妹妹就是你剛剛說的『沈小姐』?」

  「是!」

  「她長的很漂亮?」

  「對!你怎麼知道的?你也聽說過她?」小田雙眼閃亮。

  因為你都寫在臉上。她暗忖。

  「她年紀應該不小了吧。」哥哥跟斯泰因同年,妹妹再小也該有四十了。

  「她看起來非常年輕,而且跟沈教授長得並不像。」小田用力強調。見她不置可否,他掏出手機讓她看他們的合照。「你看!沈小姐真的十分靈秀!」

  她看了看。確實五官比沈來得精緻,眼睛又大又明亮,只是說「非常年輕」是言過其實了;起碼站在小田身邊就明顯看得出來年紀大一截。

  他們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露天市場。小田開始想跟她討論物理學,她一點也不想。無時無刻都活在學術研究之中的日子讓她覺得厭倦。她於是敷衍的應了幾聲,借故跑開了去看那些琳琅滿目的貨攤。

  其中一個賣飾品的貨攤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駐足細看。整攤都賣同一種礦石:蔚藍的寶石上摻雜著絢爛的金點,像天空綴滿小星星。

  「青金石。」她喃喃自語。是這裡的特產。她來之前在旅遊書看過。

  青金石產量不多,全世界只有那麼幾個國家盛產。阿富汗還把它視作國石。

  她拈起一副耳環問了價錢;並不便宜。

  正在猶豫要不要買,斯泰因的大嗓門在她背後響起:

  「在看什麼?」

  她以為是問她,正要答,回過頭才看見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了在這個攤販裡挑飾品。

  「多少錢?」沈摘下一條掛在飾架上的項鍊,問東主。

  她看向他的指間:大衛星扣下垂墜著一顆蔚藍的圓珠,珠面白金交錯的紋路教她想起從宇宙看見的地球。

  她心跳了一下,對這條項鍊一見鍾情。還沒來得及問他能不能讓給她,他已經付款了。

  「你至少講一下價。」斯泰因皺眉咕噥。

  沈淡淡一笑。「我不擅長講價。」

  「買給你妹妹?」她半試探的問。

  「不。我太太。」

  她一陣失落。他已經結婚了。

  不,他當然應該一早就結了婚。像他這樣出色的科學家,十居其九眼中都只有科研,無暇兼顧其他事項,家庭瑣事都由太太搞定。

  斯泰因也挑了一條手鍊,跟東主殺了一輪價後成交。他看向小田:「這附近沒什麼好買,你不是也要買手信給女友?快點挑一件,買完我們就得起程了。」

  「你的語氣真像交差。」她忍不住說。

  「我真是愛死這些石頭了!」他陰陽怪氣的回敬她。

  她一窒。她跟斯泰因就是相處不來。

  小田也真的聽斯泰因的話選了一條項鍊。

  「你有女朋友?」她問。

  小田點點頭。

  她一愣。她還以為他喜歡那個「沈小姐」。

  不。這是邏輯謬誤。他喜歡沈小姐不代表他沒有女朋友。

  她忽然覺得一陣不耐煩,完全失去了逛街的興致。

  不過接下來也沒有街可逛了。斯泰因領著他們直奔研究中心。她就知道斯泰因所謂的行程規劃都是狗屎!

  他們這次去看的望遠鏡座落在沙漠的山上,名字就叫歐洲極大望遠鏡——科學家起的名字通常都缺乏詩意。

  因為緯度高、光害少,且天氣乾燥,一年有330天都萬里無雲,這裡很適合觀測天象。

  他們去到的時候看見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瓊斯已經等在門口。伊莉莎驀地緊張起來。她沒有忘記自己這趟出行的使命。瓊斯是數一數二的天文物理學家,如果她能獲他賞識,就可以逃過畢業即失業的厄運了。在這種博士生多如天上繁星的世代,失業是正常不過的事。

  瓊斯向沈咧嘴而笑:「可終於等到你了!我們準備了一堆問題要你解決。」

  沈莞爾。「你起碼先讓我吃飯。」

  「喔,對,你們也該餓了。餓了好,餓了才有辦法吃得下我們這邊精彩絕倫的晚餐。」瓊斯笑著對他們眨眨眼。瓊斯的風趣幽默令伊莉莎十分有好感。她討厭學術界那些古板嚴肅的老頭子。

  「能吃就好,你要求不要那麼高。」斯泰因道。

  「你待會兒真的吃得完再說吧。我們的廚子聽說有貴客到訪,特地做了他的拿手菜『仰望星空派』。」

  「那是什麼鬼?」斯泰因皺眉。

  「英國菜。」伊莉莎這下也皺眉了。「用原尾魚跟蝦圍著填邊,焗好之後魚蝦都身體僵直朝天,所以叫『仰望星空』。」她吃過一次,倒盡胃口。

  「你這是哪裡請回來的廚子?」斯泰因問。

  「就本地廚師一名。不過她見我們來自歐洲,一直很努力的學煮歐洲菜。」瓊斯笑道。「當然,如果你可憐一下我們,肯親自下廚,我們今晚就能扭轉厄運有好東西吃了。」他對沈說。

  「你會下廚?」斯泰因問沈。

  「他手藝超好。」答的是瓊斯。「以前在MIT的時候我住他樓下,晚飯時間上去拍門就有非常美味的晚餐吃。我那時就經常跟他說,如果他不當物理學家,可以當米芝蓮星級廚師。」

  伊莉莎想起來了。沈跟瓊斯都是麻省理工畢業的——通常都是這樣的,那些最傑出的科學家往往都是校友。她苦澀的想到了自己的母校;排名雖然不壞,可是比起MIT、Caltech還是差太遠了。

  「你不是說廚子特地煮了拿手菜?」沈不為所動。

  瓊斯嘆息:「你不要後悔。」

  「Frank Wright是不是跟你們同屆?我讀了他最近的一篇論文,很有點意思。」斯泰因顯然對吃什麼一點也不在乎。

  「對了,Frank!」瓊斯彈彈手指。「我差點忘了。沈,Frank有東西托我交給你。」他從口袋掏出一封信。

  「那是什麼?最新的研究結果嗎?你什麼時候跟他有合作研究了?」斯泰因狐疑問道。

  「研究結果?」瓊斯啼笑皆非。「如果是研究怎麼會寫信?我說的是另一個Frank,MIT的一個小師弟,還在讀本科呢,兼職信鴿。他就住沈以前住的那間宿舍房間,這封信是別人寫給沈的,Frank只是轉交。」

  「什麼信?」斯泰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都什麼年代了,還寫信!

  瓊斯攤攤手。「這你可得問他了,我也很想知道。反正這是MIT公開的秘密:他每隔一段時日就會收到信,沒有署名也沒有回郵地址。宿舍的人都知道收到信就轉寄到他的辦公室。」

  「寄去辦公室?不能讓你老婆知道?」斯泰因突然變得很敏銳。

  伊莉莎跟小田同時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不由得皆是一臉尷尬。

  「是不能讓她知道。」沈的表情再從容不過。

  「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斯泰因皺眉問。

  沈不答,只是把信放進文件夾再收進背包,看得出來相當珍而重之。

  吃晚飯的時候沈被另外幾個研究人員抓住聊天,斯泰因趁機又問了一次他的問題:

  「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瓊斯搖搖頭。「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很重視那些信。」

  「他不是在搞婚外情吧?」斯泰因一臉不贊同。

  「應該不是。很多年之前,遠在我聽說他有女朋友之前,他就開始收到那些信。我記得那時他去了德國讀博沒多久,而我還在MIT,有天一個師弟跑來找我,說他連續收到了好幾封寄錯的信。一開始時有回郵地址他就退回去了,後來再收到的什麼都沒有寫。他聽說我跟之前住他那裡的那個學生很熟,便過來問我,怕是什麼重要的信。我一看,寫的是沈的名字,便轉寄了給他。」

  「然後呢?」

  「然後我就當了30年的信鴿。」

  「你一直在轉寄那些信?」

  「我在MIT教書的時候主要是我在寄,我走了之後宿舍的師弟就直接寄給他。」

  「為什麼他不乾脆告訴對方他的新地址?」

  「問的好,我也想不通。」

  斯泰因的眉頭皺了在一起,而後又鬆開。「什麼也好,總之他不是在搞婚外情就好。那簡直是天底下最浪費精力的事情!他老婆要是因此發瘋的話他就別指望能靜心做研究了!」

  伊莉莎幾乎忍不住翻白眼。她就知道!

  「我聽說寫信給他的是個女孩子。」一頓,瓊斯又補充:「當然,現在應該是個中年女人了。」

  「誰說的?」

  「有個師弟問過他。」

  「會不會其實是他妹妹?」

  「可能性比找到比光快的物質還要低。」

  斯泰因不耐煩的揮揮手。「怎樣也好,跟愛情無涉就不會有麻煩。」

  「但是,」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小田這時搭腔:「如果一直在讀一個女孩子的信,尤其是在讀博的時候,不是很容易愛上對方嗎?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研究是那麼孤獨的一件事……如果是我,我想我會愛上她的。」

  伊莉莎對小田有這種想法感到訝異,但令她更詫異的是斯泰因他們不但未有反駁,反而陷入了沉思。

  晚飯一如瓊斯說的難吃,她吃得很少。

  瓊斯叫他們先回房間休息,兩小時後再在控制室集合,看觀測示範和聽研究人員講解最新收集到的數據。

  伊莉莎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她霍地坐起身。房間沒有窗,四面都是牆。她忽然有種跑到曠野,躺在地上看星星的衝動。可是她不能夠。沙漠晚上的氣溫太低。

  自從十歲愛上天文學那刻開始,她便一直夢想著要來。她沒有想過等她真的處身此地時,竟然不是覺得激動興奮,而是滿腔焦慮沮喪。

  夢想成真。她忽然覺得好諷刺。如果一個人一直夢想著的是她根本力所不能及的東西,那麼有夢想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然後一個人,又到底作夢作到哪一個境地,就應該知道那永遠只是遙不可及的幻夢,早日放棄才是上策?

  她不知道小田的目標是瓊斯還是斯泰因,但他的學歷很好,讀的一直是最頂尖的學校,她對著他根本毫無勝算。更別說斯泰因明顯並不喜歡她。

  她焦慮得坐不住,決定起身到處走走。

  她到現時為止只發表過五篇論文不到,其中一篇在還算重要的國際期刊上發表,但那是她跟老師合寫的,而且她的名字排得很後,對找工作恐怕沒太大的幫助。

  她的論文指導老師人很好,但他沒有多餘的研究經費請她當博士後。她老師也不是那種長袖善舞的人。她知道有些教授會利用自己的人際網絡替學生找工作,但她老師並不是這種人。連這次來研究中心,也是她自己努力爭取得來的。她聽說小田的老師跟瓊斯很熟;小田要來,恐怕只是打通電話就搞定了。

  她漫無目的地亂走一通,看見茶水間就在前面,便打算去找點什麼來喝,沒想到卻聽見斯泰因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不認為黑洞是你說的那樣!」

  她吃驚地看見斯泰因、瓊斯、沈和小田都在茶水間,圍坐在一張小圓桌前,正在吃意大利粉。

  他們看見她,皆是一怔。

  震驚、難堪、不知所措的複雜感覺席捲全身,彷彿她無意中妨礙了別人的私人聚會。而且小田也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接受了他卻排擠她!她胸口溢滿強烈的嫉妒與委屈。

  沈最先回過神來。他站起身。「嗨,伊莉莎,你也睡不著?餓嗎?要不要也來一盤?」

  她生硬的點點頭。點完又想搖頭。

  「你坐。」沈把座位讓給她。

  她還在猶豫,沈已經走到流理枱那邊,燒開一鍋水,拆開一包全新的意粉。她這才發現茶水間裡原來有煮食的用具,想來是方便職員在員工餐廳關門後還能煮食。

  她坐下。各人一時無語,現場就只聽見水慢慢沸騰的聲音。須臾,還是瓊斯先開口:「小田,你剛剛不是說要給我們看你女朋友的照片?」

  「喔,對!」小田掏出手機。

  「你說她是什麼?實驗室技術員?」斯泰因問。

  「不,她是讀化學的,不過現在沒有在實驗室工作。她幫家裡打理溫泉旅館。那是她家代代相傳的生意。」

  「美國有溫泉旅館的嗎?在哪裡?」斯泰因難得有點感興趣。

  「我是指日本。她不在美國,回日本去了。」

  「只是回去一陣子,很快會再回美國的吧?」瓊斯道。

  「不……我想不。我想至少未來一兩年她都會待在日本。她家裡有事,走不開。」

  「那你打算畢業後也回日本?」

  「我還沒想好。」

  伊莉莎的心跳漏了一拍。如果小田回日本,那麼他就不再是她的競爭者了。不過他們都心知肚明,小田在這種關鍵時刻回日本,意味著要放棄許多東西。

  「如果你非常喜歡她,那麼你要想清楚。」沈回過頭來,說。「遠距離戀愛並不容易。」

  「……我知道。」小田的臉上閃過猶豫與掙扎。

  「你真有那麼喜歡她就馬上結婚,然後她去美國,你就可以專注研究了。」斯泰因說。

  「她父母就只她一個女兒,而且接手溫泉旅館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志向。」

  「但那不是你的志向。」斯泰因直接得近乎尖銳。「而且她既然有這種志向,當初幹嘛千里迢迢去美國讀化學?她意志不見得真有那麼堅定。我認為你可以說服她。」

  「我在想……只要忍耐兩三年,等我拿到了學位,又有點工作經驗,或者就可以在日本的大學找到教席。」

  沈搖搖頭。「兩三年沒你想像中那麼短。可能沒等到你回去,你們已經分手了。」

  「我們一早已經認定了對方就是彼此的終身伴侶!」小田有些急切的道。

  「那你更加要想清楚。」

  「你不相信遠距離戀愛嗎?」

  「我不是不信,只是覺得很難。兩個人『在一起』,需要實際上真的在一起。」

  「我也覺得這很難。」瓊斯道。「她覺得不開心時你不在,你覺得寂寞時她又無法陪伴你,更別說你們聊天還得計算時差。最後很大機會不是你變心就是她變節。」

  「所以問題在於你有多喜歡她。」沈熄火,把煮好的意粉端到伊莉莎面前。她連忙道謝。

  茶水間已經沒有多餘的椅子了,小田想站起來讓座給他,他溫和的制止:「我已經吃完了,你坐就好。」

  「對不起,沈教授。我們不單打擾了你還要你煮東西給我們吃。」小田非常過意不去。

  「如果你很喜歡你女朋友的話,我建議你再想一想接下來要怎麼做。」她以為沈會順勢換個話題,沒想到他卻繼續說了下去。「我不是說事業不重要,但如果你很喜歡她,卻因為這個原因和她分開了,你將來會後悔的。」

  「但我不認為他還有其他選項。」斯泰因說。「順利的話他今年畢業,可是只是拿著個博士學位可以做些什麼?要一畢業就在研究型的大學裡找到教席非常不容易。我想這在日本也一樣。他一博士畢業就回去,就算找到教席也不會是在一流的研究型大學,研究生涯基本上就完蛋了。」

  「我也覺得最理想的做法是勸你女朋友暫時離開日本。」瓊斯十分認同。「等將來你們再一起回去。」

  伊莉莎聽到這裡一陣煩躁。男女平等說了這麼久,但當家庭與理想出現矛盾時,男人還是期望女人放棄自己的理想去成就他們。

  他們又再閒聊了一陣子別的事,接著便去了控制中心聽研究人員講解。伊莉莎一直心不在焉。她從不曾如此厭倦這一切。

  待今天所有的流程終於都畫上句號,瓊斯宣布大家可以回房間休息時,她看見小田在走廊的盡頭叫住了沈。雖然知道這樣做不好,她還是不能自控地加快腳步悄悄走到了他們附近去。

  她以為小田是想趁機打聽工作機會,因為他一臉期期艾艾,沒想到卻聽見他這樣問:

  「沈教授,我想問……你剛剛這樣說,是不是因為有類似的經歷?」

  她看見沈點點頭。

  「那麼……我能冒昧的問你,後來怎樣了嗎?」她依稀聽見他這樣問。

  沈背著她,她聽不清楚他答了些什麼,又不敢冒險再走前。只見小田一直專心地聽,到最後神情失望又氣餒。

  小田呢喃了一句什麼,沈又點點頭。然後便見小田向沈鞠躬道謝。

  伊莉莎接著也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和衣倒在牀上,她反覆想著剛才沈的表現還有他們在茶水間的對話,覺得寫信給他的,可能就是他深愛可是分了手的前度女友。

  不知道這個「前女友」是一個怎樣的人?會不會也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是不是像小田的女友那樣為了自己的理想才和沈分道揚鑣?但怎樣也好,沈現在的妻子顯然是另一種人——那種宜室宜家,留到家裡照顧兒女的女人,不然沈也不可能說來就來。

  想到沈對小田說他將來會後悔,顯然是沈的親身體會,她不由得竟有一絲幸災樂禍——上天還是公平的,沒有人能什麼都要。天才也不例外。

  然後她馬上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慚。什麼時候她竟然變成這樣的人了,會為了別人的不幸而高興,就只為了他在學術路上走得比她順遂。

  她沮喪地雙手掩臉。她還記得年少初次接觸物理學時的那種欣喜若狂:牛頓簡潔有力的力學定律、愛恩斯坦言簡意賅而又已經包含一切的方程式,大自然是何等的美麗,物理學又是何等的優雅。她以為一心一意地研究物理學的日子也必然是簡單而快樂的。可事實呢?這些年她讀到的「高等物理學」一點也不簡潔優雅;她快要三十歲了,一事無成,甚至連個穩定的男朋友都沒有。

  她覺得好累。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其實天份不夠,是不是不應該再留在這個領域。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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