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她早到了半句鐘。
飛機誤點是常見的事,但早到?在她有限的坐飛機經歷裡這還真是第一次。
他們約好了在機場的咖啡店等,她買了杯咖啡,剛想坐下來邊上網邊等,不意瞥見坐在角落的一個男人正在凝神看書。
他的一頭濃密黑髮與淡棕色的膚色頗為醒目,她沿途所見的亞洲人並不算多。是日本人嗎?她瞇眼想。亞洲人在她看來都差不多,她分不出來。這個男人看起來頗年青,而且長得不錯。
她心念一動,想起同行有一個博士後是日本人。會不會就是他?她一直聽說日本人很守時。
她走上前,剛想打招呼,卻看見他正聚精會神看的並不是她以為的物理學期刊,而是流行小說——那種賣了過百萬本的推理小說。她一愣,不禁遲疑。
他已經發現了她的存在,抬起頭來。
那雙溫和而理性的眼睛不知怎地令她有些緊張。
「嗨,我在想你會不會剛好認識Professor Stein。」她覺得自己的開場白糟透了,像個在胡亂搭訕的花痴。
「你是Eliza?」他的聲音令伊莉莎聯想起她愛聽的大提琴。
她點頭。
「我是沈逸航。」他友善微笑,卻沒有跟她握手。她這時才發現他的神情雖然溫和,肢體語言卻帶著明顯的距離感。他是一個客氣而不易親近的人。
他的名字像流星一樣閃過,她好像在哪裡聽過。但任憑她再努力想,還是什麼都抓不住。
她開始困惑。這個她記不住的名字不像日文,他的英文口音更是完全不像日本人。
這時一隻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蒲扇大手用力拍了在那個亞洲男人的肩上。她回過頭,看見她的其中一個論文指導教授斯泰因像座山一樣矗立在她右後方。
Stein在德文裡是「石頭」的意思。她一直覺得斯泰因還真是姓對了姓氏;他在她眼中就是一塊又冷又硬的巨石。
「沈,好久不見!」斯泰因一貫的大嗓門。「真高興你肯來。」
原來他叫「Shum」。單音節容易記許多。
沈微微一笑。「可以見證超新星的誕生,我當然要來。」
斯泰因看看錶。「那小子居然遲到。他不知道德國人最看重守時的嗎?」
伊莉莎心想:你還真敢講。最會遲到的人就是你。做起研究來就天昏地暗,六親不認,試過連監考也遲到。不過另一方面,她還挺佩服他對物理學的熱情。她自問就做不到如此廢寢忘餐。
他們等了半個鐘有多,斯泰因口中那個「小子」終於來了。他顯然是一路用跑的,滿額都是汗,且喘個不停。
他一看見他們就一疊聲道歉:「對不起,我來晚了。實在很對不起,我的飛機延誤了。」
「沒關係,那不是你的錯,不要介懷。」沈說。他站了起來;她發現他長得頗高。
「都到了就起程了。」斯泰因不耐煩的揮揮手。「我們今天行程排很密,再這樣磨蹭下去天黑也到不了研究中心。」
「有這麼遠嗎?從地圖上看起來跟市中心好像還算近。」伊莉莎奇道。
「我們先去觀光,下午才起程去研究中心。動作快一點。」斯泰因邊說邊從背囊翻出行程表查看。
伊莉莎瞥見他的背包裡一團糟:瓶裝水、文件夾、一大堆不知道是筆記還是期刊的東西——反正就是紙,卷了邊的紙——亂塞在一起。
她禁不住再一次質疑斯泰因是不是冒認德國人。她聽說德國人一絲不苟到連牆上的掛畫掛偏了5度也要抓狂,但她見識過斯泰因的辦公室;垃圾站也比它來得井然有序。
「觀不觀光我沒有所謂。」沈說。
「難得來一趟,不去參觀一下豈不浪費?」斯泰因堅持。「車我都安排好了。」
他們於是跳上了計程車,往市中心直駛而去。
「這個城市還挺特別的,一邊臨海,另一邊卻是沙漠。」遲到的「小子」邊看起地圖邊道。
「你之前不是已經來過了嗎?」伊莉莎問。
「沒,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踏足南美洲。」他靦腆的托一托黑眶眼鏡——「小子」也是亞洲人:單眼皮、扁鼻子、圓臉孔,是她就算見十萬次也記不住的典型路人甲長相。
「我以為……你之前已經去過拉西拉天文台?」她狐疑的看看斯泰因;她記得斯泰因這麼說過。
「去過的不是小田,是沈。」斯泰因道。「對了,」這時他才想起來。「沈,我朋友;小田,費雪教授的博士研究生。」他有點馬虎的介紹。「伊莉莎,我朋友的博士生。」
「教授你也是我的其中一個論文指導老師。」她忍不住。
「我反正是湊數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可以敬重一個人同時又厭惡他,但斯泰因正正令她有這種感覺。他每次講起物理學都認真嚴肅到容不下半點紕漏,這種一絲不苟在物理學以外的世界卻完全無跡可尋。
「沈教授,」「小子」——小田——有些靦腆的開口:「沈小姐近來可好?」
「挺好的。」沈的表情看起來有點訝異。
「上次物理系的週年晚宴她剛好坐在我旁邊。她對中子星很感興趣,問了我很多問題。」小田解釋道。
沈點點頭。她發現他話很少。
到了市中心後,伊莉莎馬上發現斯泰因的所謂「行程」根本是狗屎。他把他們帶到市中心就當任務完成,什麼名勝古蹟的,他完全沒花時間研究過。
他們在街上亂逛,斯泰因捉住沈講個不停——講的當然都是物理學——說得興起還乾脆直接講德語。而顯然沈的德語也十分流利。她聽不懂,只好跟小田搭訕。
「你跟沈很熟?」她隨口問。
小田搖頭。「在研討會見過幾面,聊過幾次天。都是托我指導教授的福,他們是好朋友。」
「他是研究什麼的?」
小田驚詫瞠目。「你沒有讀過他關於量子重力的論文嗎?怎麼可能?!那是所有人都必修的經典!」
她花了幾秒才猛地明白過來——Y. H. Shum,沈就是傳說中的Y. H. Shum,那個蜚聲國際的天才!她竟然有眼不識泰山。
「你真的沒讀過沈教授的論文?」小田追問。
「我當然有讀過!」她有些不耐煩的答道,忍不住向前追望沈與斯泰因的背影。
她怎麼可能沒讀過!那是如此重要的著作!Y. H. Shum所有的論文她幾乎都讀過。不僅僅因為不可不讀,還因為她很喜歡看他的論述!永遠簡單、扼要又清晰,看完總有無窮啟發,而不是像讀其他論文般令人昏頭轉向。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讀到他的論文時是何等震撼,簡直如初次看見「理查費曼圖」般驚為天人。
「我只是沒想到他那麼年輕。」見小田還在瞪她,她隨口說了一句當解釋。
「你本來以為他幾多歲?六十?」
「不,我只是以為他跟斯泰因教授差不多年紀。」
「你沒理解錯,他們是同輩。」
她十分訝異;Y. H. Shum看起來明顯年輕太多。
她的想法顯然溢於言表,小田道:「沈教授是比真實年齡年輕一點,可也沒去到很誇張的地步。不像他妹妹,簡直是精靈一樣。」
「他妹妹就是你剛剛說的『沈小姐』?」
「是!」
「她長的很漂亮?」
「對!你怎麼知道的?你也聽說過她?」小田雙眼閃亮。
因為你都寫在臉上。她暗忖。
「她年紀應該不小了吧。」哥哥跟斯泰因同年,妹妹再小也該有四十了。
「她看起來非常年輕,而且跟沈教授長得並不像。」小田用力強調。見她不置可否,他掏出手機讓她看他們的合照。「你看!沈小姐真的十分靈秀!」
她看了看。確實五官比沈來得精緻,眼睛又大又明亮,只是說「非常年輕」是言過其實了;起碼站在小田身邊就明顯看得出來年紀大一截。
他們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露天市場。小田開始想跟她討論物理學,她一點也不想。無時無刻都活在學術研究之中的日子讓她覺得厭倦。她於是敷衍的應了幾聲,借故跑開了去看那些琳琅滿目的貨攤。
其中一個賣飾品的貨攤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駐足細看。整攤都賣同一種礦石:蔚藍的寶石上摻雜著絢爛的金點,像天空綴滿小星星。
「青金石。」她喃喃自語。是這裡的特產。她來之前在旅遊書看過。
青金石產量不多,全世界只有那麼幾個國家盛產。阿富汗還把它視作國石。
她拈起一副耳環問了價錢;並不便宜。
正在猶豫要不要買,斯泰因的大嗓門在她背後響起:
「在看什麼?」
她以為是問她,正要答,回過頭才看見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了在這個攤販裡挑飾品。
「多少錢?」沈摘下一條掛在飾架上的項鍊,問東主。
她看向他的指間:大衛星扣下垂墜著一顆蔚藍的圓珠,珠面白金交錯的紋路教她想起從宇宙看見的地球。
她心跳了一下,對這條項鍊一見鍾情。還沒來得及問他能不能讓給她,他已經付款了。
「你至少講一下價。」斯泰因皺眉咕噥。
沈淡淡一笑。「我不擅長講價。」
「買給你妹妹?」她半試探的問。
「不。我太太。」
她一陣失落。他已經結婚了。
不,他當然應該一早就結了婚。像他這樣出色的科學家,十居其九眼中都只有科研,無暇兼顧其他事項,家庭瑣事都由太太搞定。
斯泰因也挑了一條手鍊,跟東主殺了一輪價後成交。他看向小田:「這附近沒什麼好買,你不是也要買手信給女友?快點挑一件,買完我們就得起程了。」
「你的語氣真像交差。」她忍不住說。
「我真是愛死這些石頭了!」他陰陽怪氣的回敬她。
她一窒。她跟斯泰因就是相處不來。
小田也真的聽斯泰因的話選了一條項鍊。
「你有女朋友?」她問。
小田點點頭。
她一愣。她還以為他喜歡那個「沈小姐」。
不。這是邏輯謬誤。他喜歡沈小姐不代表他沒有女朋友。
她忽然覺得一陣不耐煩,完全失去了逛街的興致。
不過接下來也沒有街可逛了。斯泰因領著他們直奔研究中心。她就知道斯泰因所謂的行程規劃都是狗屎!
他們這次去看的望遠鏡座落在沙漠的山上,名字就叫歐洲極大望遠鏡——科學家起的名字通常都缺乏詩意。
因為緯度高、光害少,且天氣乾燥,一年有330天都萬里無雲,這裡很適合觀測天象。
他們去到的時候看見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瓊斯已經等在門口。伊莉莎驀地緊張起來。她沒有忘記自己這趟出行的使命。瓊斯是數一數二的天文物理學家,如果她能獲他賞識,就可以逃過畢業即失業的厄運了。在這種博士生多如天上繁星的世代,失業是正常不過的事。
瓊斯向沈咧嘴而笑:「可終於等到你了!我們準備了一堆問題要你解決。」
沈莞爾。「你起碼先讓我吃飯。」
「喔,對,你們也該餓了。餓了好,餓了才有辦法吃得下我們這邊精彩絕倫的晚餐。」瓊斯笑著對他們眨眨眼。瓊斯的風趣幽默令伊莉莎十分有好感。她討厭學術界那些古板嚴肅的老頭子。
「能吃就好,你要求不要那麼高。」斯泰因道。
「你待會兒真的吃得完再說吧。我們的廚子聽說有貴客到訪,特地做了他的拿手菜『仰望星空派』。」
「那是什麼鬼?」斯泰因皺眉。
「英國菜。」伊莉莎這下也皺眉了。「用原尾魚跟蝦圍著填邊,焗好之後魚蝦都身體僵直朝天,所以叫『仰望星空』。」她吃過一次,倒盡胃口。
「你這是哪裡請回來的廚子?」斯泰因問。
「就本地廚師一名。不過她見我們來自歐洲,一直很努力的學煮歐洲菜。」瓊斯笑道。「當然,如果你可憐一下我們,肯親自下廚,我們今晚就能扭轉厄運有好東西吃了。」他對沈說。
「你會下廚?」斯泰因問沈。
「他手藝超好。」答的是瓊斯。「以前在MIT的時候我住他樓下,晚飯時間上去拍門就有非常美味的晚餐吃。我那時就經常跟他說,如果他不當物理學家,可以當米芝蓮星級廚師。」
伊莉莎想起來了。沈跟瓊斯都是麻省理工畢業的——通常都是這樣的,那些最傑出的科學家往往都是校友。她苦澀的想到了自己的母校;排名雖然不壞,可是比起MIT、Caltech還是差太遠了。
「你不是說廚子特地煮了拿手菜?」沈不為所動。
瓊斯嘆息:「你不要後悔。」
「Frank Wright是不是跟你們同屆?我讀了他最近的一篇論文,很有點意思。」斯泰因顯然對吃什麼一點也不在乎。
「對了,Frank!」瓊斯彈彈手指。「我差點忘了。沈,Frank有東西托我交給你。」他從口袋掏出一封信。
「那是什麼?最新的研究結果嗎?你什麼時候跟他有合作研究了?」斯泰因狐疑問道。
「研究結果?」瓊斯啼笑皆非。「如果是研究怎麼會寫信?我說的是另一個Frank,MIT的一個小師弟,還在讀本科呢,兼職信鴿。他就住沈以前住的那間宿舍房間,這封信是別人寫給沈的,Frank只是轉交。」
「什麼信?」斯泰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都什麼年代了,還寫信!
瓊斯攤攤手。「這你可得問他了,我也很想知道。反正這是MIT公開的秘密:他每隔一段時日就會收到信,沒有署名也沒有回郵地址。宿舍的人都知道收到信就轉寄到他的辦公室。」
「寄去辦公室?不能讓你老婆知道?」斯泰因突然變得很敏銳。
伊莉莎跟小田同時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不由得皆是一臉尷尬。
「是不能讓她知道。」沈的表情再從容不過。
「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斯泰因皺眉問。
沈不答,只是把信放進文件夾再收進背包,看得出來相當珍而重之。
吃晚飯的時候沈被另外幾個研究人員抓住聊天,斯泰因趁機又問了一次他的問題:
「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瓊斯搖搖頭。「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很重視那些信。」
「他不是在搞婚外情吧?」斯泰因一臉不贊同。
「應該不是。很多年之前,遠在我聽說他有女朋友之前,他就開始收到那些信。我記得那時他去了德國讀博沒多久,而我還在MIT,有天一個師弟跑來找我,說他連續收到了好幾封寄錯的信。一開始時有回郵地址他就退回去了,後來再收到的什麼都沒有寫。他聽說我跟之前住他那裡的那個學生很熟,便過來問我,怕是什麼重要的信。我一看,寫的是沈的名字,便轉寄了給他。」
「然後呢?」
「然後我就當了30年的信鴿。」
「你一直在轉寄那些信?」
「我在MIT教書的時候主要是我在寄,我走了之後宿舍的師弟就直接寄給他。」
「為什麼他不乾脆告訴對方他的新地址?」
「問的好,我也想不通。」
斯泰因的眉頭皺了在一起,而後又鬆開。「什麼也好,總之他不是在搞婚外情就好。那簡直是天底下最浪費精力的事情!他老婆要是因此發瘋的話他就別指望能靜心做研究了!」
伊莉莎幾乎忍不住翻白眼。她就知道!
「我聽說寫信給他的是個女孩子。」一頓,瓊斯又補充:「當然,現在應該是個中年女人了。」
「誰說的?」
「有個師弟問過他。」
「會不會其實是他妹妹?」
「可能性比找到比光快的物質還要低。」
斯泰因不耐煩的揮揮手。「怎樣也好,跟愛情無涉就不會有麻煩。」
「但是,」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小田這時搭腔:「如果一直在讀一個女孩子的信,尤其是在讀博的時候,不是很容易愛上對方嗎?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研究是那麼孤獨的一件事……如果是我,我想我會愛上她的。」
伊莉莎對小田有這種想法感到訝異,但令她更詫異的是斯泰因他們不但未有反駁,反而陷入了沉思。
晚飯一如瓊斯說的難吃,她吃得很少。
瓊斯叫他們先回房間休息,兩小時後再在控制室集合,看觀測示範和聽研究人員講解最新收集到的數據。
伊莉莎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她霍地坐起身。房間沒有窗,四面都是牆。她忽然有種跑到曠野,躺在地上看星星的衝動。可是她不能夠。沙漠晚上的氣溫太低。
自從十歲愛上天文學那刻開始,她便一直夢想著要來。她沒有想過等她真的處身此地時,竟然不是覺得激動興奮,而是滿腔焦慮沮喪。
夢想成真。她忽然覺得好諷刺。如果一個人一直夢想著的是她根本力所不能及的東西,那麼有夢想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然後一個人,又到底作夢作到哪一個境地,就應該知道那永遠只是遙不可及的幻夢,早日放棄才是上策?
她不知道小田的目標是瓊斯還是斯泰因,但他的學歷很好,讀的一直是最頂尖的學校,她對著他根本毫無勝算。更別說斯泰因明顯並不喜歡她。
她焦慮得坐不住,決定起身到處走走。
她到現時為止只發表過五篇論文不到,其中一篇在還算重要的國際期刊上發表,但那是她跟老師合寫的,而且她的名字排得很後,對找工作恐怕沒太大的幫助。
她的論文指導老師人很好,但他沒有多餘的研究經費請她當博士後。她老師也不是那種長袖善舞的人。她知道有些教授會利用自己的人際網絡替學生找工作,但她老師並不是這種人。連這次來研究中心,也是她自己努力爭取得來的。她聽說小田的老師跟瓊斯很熟;小田要來,恐怕只是打通電話就搞定了。
她漫無目的地亂走一通,看見茶水間就在前面,便打算去找點什麼來喝,沒想到卻聽見斯泰因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不認為黑洞是你說的那樣!」
她吃驚地看見斯泰因、瓊斯、沈和小田都在茶水間,圍坐在一張小圓桌前,正在吃意大利粉。
他們看見她,皆是一怔。
震驚、難堪、不知所措的複雜感覺席捲全身,彷彿她無意中妨礙了別人的私人聚會。而且小田也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接受了他卻排擠她!她胸口溢滿強烈的嫉妒與委屈。
沈最先回過神來。他站起身。「嗨,伊莉莎,你也睡不著?餓嗎?要不要也來一盤?」
她生硬的點點頭。點完又想搖頭。
「你坐。」沈把座位讓給她。
她還在猶豫,沈已經走到流理枱那邊,燒開一鍋水,拆開一包全新的意粉。她這才發現茶水間裡原來有煮食的用具,想來是方便職員在員工餐廳關門後還能煮食。
她坐下。各人一時無語,現場就只聽見水慢慢沸騰的聲音。須臾,還是瓊斯先開口:「小田,你剛剛不是說要給我們看你女朋友的照片?」
「喔,對!」小田掏出手機。
「你說她是什麼?實驗室技術員?」斯泰因問。
「不,她是讀化學的,不過現在沒有在實驗室工作。她幫家裡打理溫泉旅館。那是她家代代相傳的生意。」
「美國有溫泉旅館的嗎?在哪裡?」斯泰因難得有點感興趣。
「我是指日本。她不在美國,回日本去了。」
「只是回去一陣子,很快會再回美國的吧?」瓊斯道。
「不……我想不。我想至少未來一兩年她都會待在日本。她家裡有事,走不開。」
「那你打算畢業後也回日本?」
「我還沒想好。」
伊莉莎的心跳漏了一拍。如果小田回日本,那麼他就不再是她的競爭者了。不過他們都心知肚明,小田在這種關鍵時刻回日本,意味著要放棄許多東西。
「如果你非常喜歡她,那麼你要想清楚。」沈回過頭來,說。「遠距離戀愛並不容易。」
「……我知道。」小田的臉上閃過猶豫與掙扎。
「你真有那麼喜歡她就馬上結婚,然後她去美國,你就可以專注研究了。」斯泰因說。
「她父母就只她一個女兒,而且接手溫泉旅館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志向。」
「但那不是你的志向。」斯泰因直接得近乎尖銳。「而且她既然有這種志向,當初幹嘛千里迢迢去美國讀化學?她意志不見得真有那麼堅定。我認為你可以說服她。」
「我在想……只要忍耐兩三年,等我拿到了學位,又有點工作經驗,或者就可以在日本的大學找到教席。」
沈搖搖頭。「兩三年沒你想像中那麼短。可能沒等到你回去,你們已經分手了。」
「我們一早已經認定了對方就是彼此的終身伴侶!」小田有些急切的道。
「那你更加要想清楚。」
「你不相信遠距離戀愛嗎?」
「我不是不信,只是覺得很難。兩個人『在一起』,需要實際上真的在一起。」
「我也覺得這很難。」瓊斯道。「她覺得不開心時你不在,你覺得寂寞時她又無法陪伴你,更別說你們聊天還得計算時差。最後很大機會不是你變心就是她變節。」
「所以問題在於你有多喜歡她。」沈熄火,把煮好的意粉端到伊莉莎面前。她連忙道謝。
茶水間已經沒有多餘的椅子了,小田想站起來讓座給他,他溫和的制止:「我已經吃完了,你坐就好。」
「對不起,沈教授。我們不單打擾了你還要你煮東西給我們吃。」小田非常過意不去。
「如果你很喜歡你女朋友的話,我建議你再想一想接下來要怎麼做。」她以為沈會順勢換個話題,沒想到他卻繼續說了下去。「我不是說事業不重要,但如果你很喜歡她,卻因為這個原因和她分開了,你將來會後悔的。」
「但我不認為他還有其他選項。」斯泰因說。「順利的話他今年畢業,可是只是拿著個博士學位可以做些什麼?要一畢業就在研究型的大學裡找到教席非常不容易。我想這在日本也一樣。他一博士畢業就回去,就算找到教席也不會是在一流的研究型大學,研究生涯基本上就完蛋了。」
「我也覺得最理想的做法是勸你女朋友暫時離開日本。」瓊斯十分認同。「等將來你們再一起回去。」
伊莉莎聽到這裡一陣煩躁。男女平等說了這麼久,但當家庭與理想出現矛盾時,男人還是期望女人放棄自己的理想去成就他們。
他們又再閒聊了一陣子別的事,接著便去了控制中心聽研究人員講解。伊莉莎一直心不在焉。她從不曾如此厭倦這一切。
待今天所有的流程終於都畫上句號,瓊斯宣布大家可以回房間休息時,她看見小田在走廊的盡頭叫住了沈。雖然知道這樣做不好,她還是不能自控地加快腳步悄悄走到了他們附近去。
她以為小田是想趁機打聽工作機會,因為他一臉期期艾艾,沒想到卻聽見他這樣問:
「沈教授,我想問……你剛剛這樣說,是不是因為有類似的經歷?」
她看見沈點點頭。
「那麼……我能冒昧的問你,後來怎樣了嗎?」她依稀聽見他這樣問。
沈背著她,她聽不清楚他答了些什麼,又不敢冒險再走前。只見小田一直專心地聽,到最後神情失望又氣餒。
小田呢喃了一句什麼,沈又點點頭。然後便見小田向沈鞠躬道謝。
伊莉莎接著也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和衣倒在牀上,她反覆想著剛才沈的表現還有他們在茶水間的對話,覺得寫信給他的,可能就是他深愛可是分了手的前度女友。
不知道這個「前女友」是一個怎樣的人?會不會也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是不是像小田的女友那樣為了自己的理想才和沈分道揚鑣?但怎樣也好,沈現在的妻子顯然是另一種人——那種宜室宜家,留到家裡照顧兒女的女人,不然沈也不可能說來就來。
想到沈對小田說他將來會後悔,顯然是沈的親身體會,她不由得竟有一絲幸災樂禍——上天還是公平的,沒有人能什麼都要。天才也不例外。
然後她馬上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慚。什麼時候她竟然變成這樣的人了,會為了別人的不幸而高興,就只為了他在學術路上走得比她順遂。
她沮喪地雙手掩臉。她還記得年少初次接觸物理學時的那種欣喜若狂:牛頓簡潔有力的力學定律、愛恩斯坦言簡意賅而又已經包含一切的方程式,大自然是何等的美麗,物理學又是何等的優雅。她以為一心一意地研究物理學的日子也必然是簡單而快樂的。可事實呢?這些年她讀到的「高等物理學」一點也不簡潔優雅;她快要三十歲了,一事無成,甚至連個穩定的男朋友都沒有。
她覺得好累。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其實天份不夠,是不是不應該再留在這個領域。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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