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者》Part III -(5)[全書完]

第三部 第五章

  老師說今天有個很重要的升學講座,所有五、六年級的學生和家長都一定要來聽。聽完了再見老師領成績表。

  走進學校禮堂,沈仰辰跟幾個相熟的同學打招呼,然後跟他爸爸心有靈犀地一致走到最尾那幾排坐下。他們長得高,坐在前面沒公德心。

  他們的校長上了講台,說他們今天很榮幸邀請到聖瑪麗書院的校長出席講座,為他們親自講解聖瑪麗的收生要求。禮堂即時掌聲雷動,他看見不論同學或是其他家長都是一臉興奮。他又看看他父親大人;如他所料,他爸爸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沈仰辰想了想,問:「爹,我記得茉莉說你以前就是讀這間學校。」

  「爹?」父親大人挑眉。

  他聳聳肩。「你不覺得那是Dad最好的翻譯嗎?其實是先有Dad,還有先有爹?還是剛好這些人都覺得應該用這個發音來稱呼父親?」他最近剛看了幾本武俠小說,心裡一直有這個疑問。

  「想知道就自己查。」

  他就知道他爹會這樣說。

  「茉莉說那是最好的中學。」他於是回到正題。

  他父親聽了僅是淡淡的說了一句:「她沒有讀過聖瑪麗。」

  「我知道。所以她覺得很遺憾。她說我應該考聖瑪麗。」

  嘉賓開始說話了,他們的耳語就到此為止。

  沈仰辰以為一開始至少會介紹一下聖瑪麗,那麼他就可以知道這間學校到底特別在哪裡了。可是他失望了。他們的校長幾乎是馬上就跳到聖瑪麗的收生準則上去,而且同類型的問題問完又問。

  「陳校長,也就是說,要怎樣才能增加入讀聖瑪麗的機會?」

  那個看起來一點也不好相與的「陳校長」臉上閃過不耐煩。

  「我們歡迎所有優秀的學生。」

  「譬如得過音樂節獎項會有優勢嗎?我們學校有很多校際音樂節的冠軍人馬。」

  「如果他比其他考生更優秀的話。」

  「那往年起碼要贏過什麼獎項貴校才會予以特別考慮?」

  「國際少年小提琴比賽前三名。」陳校長冷淡到不能再冷淡。

  沈仰辰聽見附近的家長馬上交頭接耳:

  「都說學小提琴不好,要在國際賽拿下頭三名才有分加,還是學豎琴物以罕為貴。」

  沈仰辰忍不住臉皺成一團。他覺得這種無論學什麼都以證書和獎座為目標的生活很恐怖,好在他父母從來不會叫他做這種事。有時他看看自己的同學,覺得他與他們簡直是活在平行時空。

  他看看他爹;父親大人一如既往喜怒不形於色,可是他還是感受到了那股發自內心的不耐煩。他強烈懷疑他嫌棄這種講座浪費時間。

  然後他看見他爸爸從口袋掏出一枝筆在升學指南上塗寫了起來——當然不會是在做什麼講座筆記。他就是看不清楚,也猜到他爹九成是又開始思考他的物理學難題。

  沈仰辰也有樣學樣提起筆,在空白的頁面上畫起線來。他拉出一條又一條的線,縱橫交錯,沒幾下子,禮堂的桌椅、講台、同學的背影、弓著身靠在門口偷偷打呵欠的老師就在紙上成形。所有人的輪廓都是模糊的。他最喜歡畫的不是人物,也不是景物,而是空間。畫畫他最拿手的就是透視。

  他覺得很好玩,在平面上竟然能夠畫出立體的空間。

  他畫得入神,還沒畫完講座就完了,讓他有點失望。

  因為還得見家長領成績表,他們就在課室外面等。一次過有那麼多家長學生等在外面,他的班主任顯然有些手忙腳亂。沈仰辰忍不住道:「為什麼不見完家長才聽講座?這樣就不用一大堆人等在外面了。」

  「嘉賓不肯遷就時間吧,大概。」他爸爸淡淡的道。

  因為看樣子十輩子也不會輪到他們,他跟爸爸就去了地下操場附近的汽水機買飲料喝。

  拉開拉環喝了一口,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他真的很喜歡可樂。

  這時候他看見那個陳校長由一群人簇擁著往大門那邊走。他好奇的打量。陳校長不是很高,一臉凝肅,看起來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彷彿隨時都在作戰狀態。那種刻意站得特別直的姿態令他想起在歷史書裡見過的納粹軍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得太明目張膽,陳校長忽然往他這邊看,目光銳利得像把刀。他迎著對方的視線沒有避開,鎮定到連他也忍不住有點佩服自己。

  不思議事件於下一秒出現。陳校長抿緊的雙唇忽然向上彎,形成一個大大的笑容,甚至露出了牙齒。

  「沈逸航!」陳校長三步併兩步走到他們跟前,端詳了他父親兩秒後,用力拍了他爸爸的肩一下。「真的是你!」笑到眼都微瞇。

  他看向父親大人,用眼神強烈要求他解釋。他爹爹無視他,對著陳校長淡淡一笑,道:「陳皮。」

  「陳皮」這個名字十分古怪;他明明記得是一種不好吃的零食。

  「好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陳皮」像拍牙膏廣告那樣不斷露出他那亮白的牙齒。「你回來了也不找我!你兒子?」「陳皮」向著他努努下巴。

  「嗯。」

  「跟你長得很像。」

  有嗎?他長得很像他爹嗎?沈仰辰禁不住挑眉。

  「陳皮」大笑。「連挑眉的表情也十足十。他在這裡讀書?」

  他爹挑眉。「你說呢?」

  「為什麼不讀聖瑪麗小學?」

  「這裡離家比較近。」

  「這算什麼原因?!」「陳皮」抗議。「那中學會讀聖瑪麗了吧?」

  「他才小五,到時再說。」

  「你到底是不是聖瑪麗人?算了,晚點再糾正你的錯誤觀念。我要跟『舢舨』和『數王』他們說你回來了。」

  「你跟他們還有聯絡?」

  「當然!你以為是你?跑了去德國之後就沒了蹤影!」

  「『數王』現在怎樣?」

  「陳皮」稍稍斂笑。「他在聖瑪麗教書。」

  他看見他爹臉上閃過訝異。

  「他在Princeton那邊的際遇不是很好,沒拿到學位就回來了。」

  他爹沉默了。

  「其實在聖瑪麗教書也不壞。當然,那並不是『數王』最希望過的生活,可是世上真正如願的又有幾多個?」一頓,「陳皮」又續道:「對了,『數王』跟Tiffany結了婚,生了個女兒,長得跟他一樣黑咕隆冬。你能想像嗎?他跟Tiffiany!不知道他會不會對著Tiffany用數學來分析十二行詩!」

  他爹笑了。「你們什麼時候有聚會通知我。」

  「還等?你今天就應該跟我吃飯。」「陳皮」看了看錶。「十二點,正好是午飯時間。」

  「我還要見老師領他的成績表。」他爹指指他。

  「沒關係,我等你。」

  「這位同學你是哪一班的?你們既然趕著去吃飯,那你先領成績表吧。我去跟你的班主任說一聲。」一直站在一旁的校長這時開口,話中那明顯的討好意味讓沈仰辰有點不舒服。他想起茉莉跟他說過的「識人好過識字」。他再看看其他圍著他們的老師臉上那副另眼相看的神情,隱約有點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想讀聖瑪麗。

  但他不想。

  他也不很願意這樣打其他人尖先領成績表。他看看他父親,他爹一臉淡定:「那你先去餐廳找位子,我們好了再過來找你。」

  「陳皮」臉上浮現近乎惡質的笑容。「何必那樣麻煩,我陪你們一起等就是。」

  他爸爸挑了挑眉,一言不發,還真的帶著「陳皮」去了他的班房。

  結果他就在所有家長、同學的瞪視下,坐立不安地等到見老師為止。他爹跟那個陳校長倒厲害,被這麼多人盯著看,還是泰然自若,那種連多看別人一眼都懶得的神情,如出一轍。

  他忽然覺得他爸爸跟「陳皮」有些什麼他說不上來的共通之處——他們是同類。

  他回去要告訴媽媽:以後家長會只准她來。

  他不是不喜歡爸爸,只是私底下更加喜歡媽媽多一些;爸爸人不是不好,只是我行我素起來就會徹底無視他人,媽媽卻知道要顧及其他人的感受。

  好不容易捱到見完家長,他們在全世界所有人的瞪視中被一路目送離開學校。他想起見家長時班主任一臉手足無措,就覺得有點尷尬。他成績只是中上,可是老師見到這種陣仗顯然很有壓力覺得要多稱讚他幾句,又一時想不到可以說些什麼。他真的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他沒有用功讀書,所以成績平庸,那是理所當然的事。老師沒有必要這樣討好他。

  「陳皮」開車帶他們去一間據說很有名氣的餐廳。

  「陳皮」很興奮,一路話很多。沈仰辰好奇地聽著,「陳皮」忽然問他:「你是不是有事想問我?」

  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敵不過好奇心:「『陳皮』是你的真名嗎?」

  「陳皮」哈哈大笑。「你一直盯著我就是在想這件事?不,當然不是。我爸爸還沒有不正常到這種地步。」然後「陳皮」指指他爹。「你快點告訴你兒子我的本名絕對不是『陳皮』。」

  他爸爸笑了。是很真誠很開懷的笑。「以前讀書大部份課用英文上,老師為了方便要我們改個英文名字,他愛標奇立異,找了個法文名叫Pierre。Pierre中文翻譯叫『皮耶』,他姓陳,就成了『陳皮爺』。但我們當然不肯尊稱他做爺,他就變了『陳皮』。」

  「你還記得。」「陳皮」笑。

  「這種事很難不記得。」他父親也笑。

  「F.1仔真的很白痴,我還因為想到了個法文名字而沾沾自喜。」「陳皮」自倒後鏡看著他笑道:「我跟你爸爸中一就認識,那時候我們還坐在同一排,後來他越長越高,我就越坐越前。真懷念那段日子,那是我一生人最快樂的時光。」

  沈仰辰心想那難道你現在不快樂?便又聽見「陳皮」話鋒一轉,道:「所以你也應該努力讀書,這樣才能考進聖瑪麗。你的成績我問了,跟你爸爸當年比,未免差太遠。我不會開後門讓你進來的。」

  沈仰辰忍不住皺眉,覺得這人霸道又沒有禮貌。他竭力忍住大聲說他對聖瑪麗才沒有興趣的衝動,這時他父親就淡淡的開口了:

  「那就不要進。」

  「陳皮」看了他父親一眼。「你就不擔心他的學業?」

  「該學的他都有學。等哪天他有心要考第一了,成績自然好。」

  沈仰辰聽了鬆一口氣。他突然又覺得爸爸這樣子也很好。

  「你就這麼不喜歡聖瑪麗?所有人都覺得能夠做聖瑪麗人是值得驕傲一輩子的事,你卻總是冷淡得她彷彿只是一間普通不過的學校!」

  「我的確是覺得她就是一間普通的名校。」爸爸淡淡然的道。「她是一間鼓勵競爭的精英學校,畢業生有最好的公開試成績、最多的獎牌、最亮麗的履歷,但她並不注重創意亦不啟發新思維。聖瑪麗就是一間傳統名校,只是剛好是芸芸學校中最成功的那一間。你覺得我冷淡可能是因為有時我覺得自己在聖瑪麗是外星人。」

  「陳皮」大皺其眉。「外星人?那『數王』呢?他也是外星人?他跟你一樣,一早就立志在學術界發展,也一樣很有抱負,希望有學術成就,可是他也很驕傲自己是聖瑪麗人。」

  他爸爸彷彿猶豫了一下。「我當時並沒有想到『學術成就』那麼遠,我只是想找出一些問題的答案。」

  「你這是嘲諷我們沒有求知慾?」「陳皮」帶笑的語調有兩分慍怒。「嘿,大教授,一開始沒做出什麼學術成就的話,哪來的資源給你滿足你的求知慾?」

  這時候剛好駛到餐廳,這個話題他們沒有繼續下去。

  吃完飯後,「陳皮」開車送他們回家去。他一路覺得昏昏欲睡。昨天晚上在茉莉家玩大富翁玩到很晚才睡。

  他們在海底隧道塞車塞了很久,他睏得睜不開眼。半夢半醒間他聽見「陳皮」說:「你兒子好像很累了,轉眼就睡得那麼熟。」一頓,又道:「我沒想到你兒子還這麼小。」

  「一開始並不打算生。」

  「那為什麼後來又生了?」

  「意外懷上了,墮胎有風險。」

  即使睡意濃重,他還是覺得胸口像被扎了一下。他並不知道他父母本來沒打算要他。

  「那結婚呢?你結婚是不是也是一場意外?」

  「為什麼這樣問?」

  「讀書時覺得你對科學的興趣遠比對人的興趣來得要大很多。」

  「我想這到了現在還是沒有變。」

  「你妹妹好嗎?」「陳皮」換了個話題。

  「不錯。」

  「她有沒有再結婚?」

  「沒有。」

  「陳皮」斟酌字眼。「我聽說有一陣子她人不是很舒服。」

  「嗯。」他爸爸應了一聲,什麼也不解釋。

  「有個師弟,後來也是去了德國讀Physics,就在你教的那間大學。」

  「誰?」

  「許毅州,William Hui。他低我們很多屆,你不認識他。」

  「但你認識。」

  「後來我回了聖瑪麗教書,他是校友會幹事。」「陳皮」道。「William說你妹妹……他說你當時花了很多精力照顧妹妹,連研討會也很少去。直到你交了女朋友,她幫忙照顧你妹妹,你才可以多花時間在研究上。」

  「所以?」

  一陣沉默。

  「你有話可以直接說。」他聽見他爹這樣說。

  「他說你對所有人都很冷淡,也很少笑。」「陳皮」慢吞吞的開口。「你非常的難以親近。有一天,他忽然聽說你結婚了,可是沒有婚禮,也沒有去度蜜月。之後他跟幾個研究生上你家商討研究進度,你太太也在,你對她態度也不熱切,她站在你身邊像其中一個研究生多於像你老婆。」

  「他倒是看得很仔細。」

  「你不認識他,但對他來說你並不是不重要的路人甲,聖瑪麗所有喜歡Physics的學生都知道你。溫Sir把你掛在口邊,說你是他教過最優秀的學生。William一直以來對你的印象就是追尋理想並且為此快樂的人——」

  「結果卻發現我暴躁、冷漠、壓抑和沮喪?」他爸爸接了下去。「我對他沒有印象,他畢業後去了哪裡?」

  「回來了,在ibank當分析員。他沒有讀完PhD,不想為了學術犧牲那麼多。不過終有一天他會知道投行也是個很累人的地方。反正到處都是火坑。」「陳皮」一頓,又道:「所以他說的都是真的?」

  「婚禮從簡、沒去度蜜月是真的;大部份時候沒精力理會其他人也是真的。他說我冷淡……可能吧。當時沒時間想太多其他事。」

  沈仰辰聽到這裡有點撐不下去了,墜入了深沉的黑甜鄉,直到忽然聽見「陳皮」說——

  「……其實你是愛她,還是為了有人照顧你妹妹才娶她?」

  他像作噩夢般驚醒。雖然他沒有睜開眼睛,但顯然已經令兩個大人有所警覺。他們的對話兀然而止。他沒聽見爸爸的答案。

  過了沒多久,爸爸輕拍他的肩:「到了。」張眼已是大學入口處。

  跟「陳皮」道別後,他們沿著山路走回大學宿舍,一路上他們並沒有說話。他爸爸大部分時間並不健談,他一早習慣了。可是想到剛剛在車裡聽見的那段對話,他心裡就很不舒服。「陳皮」問的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他一直以為爸爸是喜歡媽媽的,媽媽也一定喜歡爸爸。可是如果事實並非如此……他並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是不是會像Ulrike、Ailis、李國雄、朱明鈞的父母那樣離婚?

  一種近乎恐懼的不安擊中了他。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三個人有天會不在一起生活。

  回到家,隔著大門他就聽見鋼琴聲。打開門,果然看見他媽媽在琴室裡彈琴。

  媽媽偶爾會彈琴。多數是關著門彈。琴室的隔音做得很好,門關著就什麼都聽不見。媽媽如果覺得會騷擾到他們就會把門關上才彈琴。

  爸爸輕輕關上大門,幾乎沒發出什麼聲浪。悠揚的琴聲綿延,媽媽應該正彈得入神,沒有發現他們回來了。

  他也輕手輕腳放好背包,在沙發上坐下。他爹揀了一處媽咪看不見的地方,背斜倚在牆,雙腳交叉而立,雙手環抱在胸,靜靜的聽媽咪彈琴。

  媽咪彈琴的時候,只要沒關門,他就發現他爹都在聽。有時就算正在寫論文也會停下來。爸爸從來不會走近琴房或者在媽咪彈完之後拍手讚賞,就只是突然停下打字、翻資料的動作,坐著不動、不做任何事。他覺得爸爸是在側耳細聽。

  只要媽媽知道爸爸正在寫論文或者他在做功課,便一定會關上門。但他覺得爸爸從來不認為那是一種干擾。他也不覺得。他喜歡媽咪的琴聲。

  那些恐懼忽然都離他而去,他頓時覺得睏了。他的眼皮像灌了鉛似的越來越重。他喜歡這首鋼琴曲,聽了真舒服,令他想起德國的春天,和風輕拂,綠草如茵。

  他認得這首鋼琴曲。是Claude Debussy的Rêverie。

  Rêverie這個法文單詞他學過。他記得意思是——嗯,意思是什麼呢?他含糊的想著,安穩愉快地沉沉睡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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