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者》Part I -(7)

第七章

  宋玥夢在修女的辦公室看見沈逸航的時候,著實愣了一下。

  修女說有人想請她當比賽的伴奏,要她今天放學後過來。她一直在猜什麼人會想讓她當伴奏,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沈逸航。他會樂器不出奇,聖瑪麗人或多或少都懂一點;但她從沒見過他上台表演也沒聽說他參賽得過獎。聖瑪麗人通常不打沒把握的仗,會參賽的十之八九是老手。

  沈逸航對她淡淡一笑。她拘謹的向他點點頭。彼此算是打了招呼。

  「阿玥,這是6B的Arthur Shum。我想你在學生會的就職典禮上已經見過他了對不對?Arthur,這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宋玥夢同學。她有個英文名字很可愛叫Lily,不過她說只有在上英文課時才用,你平常可以跟我一樣叫她阿玥。」

  她沒想到修女會把她從來不用的英文名字說出來,雙頰脹紅,覺得奇窘。Lily是百合,是她媽媽翻了好久字典替她改的,她從小學沿用至今。沒想到不久前出了個肉彈豔星叫「莉莉」,她……她胸部又是比同輩豐滿的,結果讓人笑了好久。修女不看娛樂新聞所以不清楚,但沈逸航肯定是有聽過「莉莉」的,也知道現在叫自己做Lily是多麼的犯忌的一件事。

  沈逸航神色未變。「Sister,我們之前見過了。」

  「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了嗎?那很好,合作起來應該更有默契了。」修女臉上閃過訝異,但她沒追問他們是怎麼認識的。「阿玥,Arthur想參加麻薩諸塞州青少年小提琴賽。我聽過他的演奏,很有水準,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入圍的。」

  她沒聽清楚那個似乎很長的比賽名字。「那是……校際音樂節之類的比賽嗎?」

  「校際音樂節……你也可以這樣理解。對,你就把它理解成美國的校際音樂節好了,就是一群年青人聚在一起交流一下。」修女笑。

  「……美國?」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是啊。決賽在美國舉行,入圍的話可以申請學校的津貼去比賽呢。」

  她的胃又開始翻騰了起來。「那不就是……國際賽事了嗎?」

  「是啊。」修女的聲調輕鬆平常不過,彷彿她即將要做的不過是在學校禮堂隨便彈彈詩歌伴奏。

  她下意識看向沈逸航,只見他的表情也是淡淡然早就見慣這種場面似的。她開始胃痛了。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修女肯定沒跟沈逸航解釋清楚她的情況。她得儘快跟他講清楚!

  好不容易捱到修女介紹完比賽細則,走開了去找樂譜,她覺得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湊近沈逸航急促的低聲道:

  「我還沒有考八級。」

  他訝異的表情印證了她的猜想。她續道:

  「也沒有給任何人當過伴奏。」

  他臉上的訝異並沒有維持很久。他只是靜靜的看著她,似乎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只好硬著頭皮把話挑明:

  「你要不要跟修女談一談?現在換人還來得及。」

  這下他總算有反應了,卻不是她預期之內的緊張心急。他笑,是露齒的那種笑,道:

  「沒關係,我也沒考八級,而且沒參加過比賽。」

  她不懂。「那你這次為了什麼參賽?」

  他頓了頓。「我想去美國。」

  「你要去那裡做什麼?」美國她只知道自由神像。

  「我想去聽學術講座。」他說。「所以我們只要能進決賽就很好了。」

  她愣住。從第一天毛遂自薦當別人的伴奏起,她一直聽見的就是「我要贏,你配合得來嗎?」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見有人說能入圍就好。

  結果事情竟然就這麼敲定了。接下來幾天他們都在選曲目。修女問他擅長拉什麼,他說他比較常拉巴赫。他即席奏了一首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曲。她不懂小提琴,但覺他的音色很漂亮,並沒有她在別的同學的演奏裡常聽見的粗糙感。

  他沒有八級,不知道是不是跟她一樣,習琴不久?然而她覺得他實在拉得很好。她喜歡他的琴聲。那令她有很強烈的慾望要彈得更好。

  ——她總是這樣的,每次聽見喜歡的音樂就有彈琴的衝動。她也沒法子解釋那是為了什麼。可能是聽見別人這樣處理某個樂句太妙,就忍不住躍躍欲試,想要試試也這樣彈,更想要試試有沒有可能用另一種方法彈,彈出另一個版本。

  初賽透過錄音選拔,總共要錄製三首作品:兩首無伴奏獨奏,一首鋼琴伴奏的奏鳴曲。他選了兩首巴赫、一首貝多芬的春之奏鳴曲。

  謝斐麗問沈逸航想跟自己本來的老師練還是跟她練。沈逸航說全都跟她練。修女跟他定好了逢星期二上課。她還是這時才知道修女會拉小提琴。

  修女讓她也來聽。修女說她要了解他拉琴的方式和習慣才能彈好伴奏。

  她覺得這樣不好。將心比己,她自己上課的時候並不希望有人在旁看著,將她的錯處弱點都一一看去。沒想到沈逸航卻爽快的一口答應。

  第一次上課沈逸航已經能夠一口氣把整首樂曲拉奏完。這跟她上課時一首作品分幾個部份練完全不同。修女的指導方式也有點不一樣。她上課時修女會教她如何處理技術細節,對著沈逸航修女卻多數是問他:「你覺得這裡再強/弱/拉長/短促一點好不好?」

  沈逸航通常會想一想,然後說出自己的想法。和修女持不同意見的話,他總是有條不紊的提出反對的原因。老實說,她敬佩而羨慕。她希望自己有天也能像他那樣得體而自信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有時上完課晚了修女會提議一起去吃晚飯。她第一次聽見時很焦慮。她只有很少零用錢,家裡也沒有額外給她吃晚飯的錢,而且她以為他們一定是去餐廳吃,那樣會很貴。結果修女帶了他們去學校附近的大牌檔。她非常意外,看看沈逸航,他一點不高興的意思也沒有,待她們坐下後還熟門熟路的捧來保溫壺和塑膠杯,俐落地倒茶、洗筷子。

  吃到一半,修女道:「這個避風塘炒蟹好吃。配啤酒更是一絕。可惜你們還小,不能喝。」

  她一怔,腦筋有些轉不過來。她以為凡神職人員必是滴酒不沾。

  沈逸航卻是一臉莞爾。修女看了看他,揚起一邊眉毛,道:「我還差點忘了你們幾個。不應該出現在學校的東西就不要放在學生會,那樣會為許多人帶來困擾的。Miss Hui有次就為在垃圾桶發現啤酒罐擔心了很久,以為學校裡出了流氓。」

  沈逸航輕笑出聲。

  她震驚的看看修女,又看看沈逸航。修女的意思是他們在學校裡喝酒?

  修女看著她了然的笑笑。「啊,你給他的外表騙了。他們幾個有時候很壞。」

  她想起那次聽見他們邊測試火箭邊飆髒話……但還是很難想像沈逸航有很壞的時候。

  晚飯由修女請客。修女笑道:「謝謝你們陪我吃飯。想吃很久了,自己一個人叫不了多少菜,還好有你們。」

  後來他們又在課後一起去吃了幾次晚飯,每次總是修女請客。她覺得這樣不好。修女教他們音樂已經沒收學費的了,現在還請他們吃飯,怎麼過意得去?

  她私底下跟沈逸航說。他道:「那麼下次再去吃飯我們請。」

  但修女不肯。修女說:「是我自己嘴饞硬拉你們兩個來,由我埋單是應所當然的。」

  她心裡著急,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暗想著這樣一次又一次佔人便宜實在要不得。她下意識看向沈逸航。沈逸航並不與修女爭辯,只道:「待會去吃糖水可好?」

  修女雙眼一亮。「好!我想吃紅豆沙!」

  宋玥夢不理解沈逸航為什麼突然想吃糖水。一起吃過幾次飯,她隱約知道他並不嗜甜。

  沈逸航帶她們到一間舊式糖水舖。裝潢不怎麼樣,價錢公道,味道卻是出乎意料的好。修女食指大動,吃了一碗紅豆沙、一碗雙皮奶。見她一臉詫異,修女笑道:「不是說女人都有兩個胃?一個專門用來吃甜品。」看看她那碗芝麻糊吃來吃去也沒吃完,又道:「不過看來你是個例外。」

  臨走前沈逸航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說可以走了,原來他已經結了帳。修女挑起一邊眉毛,似笑非笑,這次卻沒有跟他爭。

  吃過糖水,修女回宿舍去,她則與沈逸航同路。她把一半的糖水錢還給他,問:「你怎麼知道修女想吃糖水?」

  「我並不知道。」

  她訝異的抬首看向他。他解釋道:「我這招跟『陳皮』學的。搞學生會老師常常請我們吃飯,『陳皮』就會說老師包飯我們包糖水。」

  「陳皮」、「數王」都是他掛在口邊的名字,她知道「陳皮」是逮住了她的那個前Head Prefect,而「數王」則是面露同情的那一個。

  她忽然有點羨慕。她看得出來他們幾個感情很好,是真正的死黨。

***

  沈逸航的獨奏曲目拉得很好,很快就不怎麼需要練了。可是他們合奏的春之奏鳴曲卻是進度未如理想——謝斐麗一直不滿意沈逸航的演奏。

  這大大出乎宋玥夢的意料之外。她本來以為如果有什麼問題,也應該是出在她身上,畢竟沈逸航演奏技巧比她來得好。謝斐麗卻說他的演奏太沉著,沒有春天那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修女說:「就是因為這首樂曲聽起來讓人聯想起春天,後人才給它加上了『春天』這個標題。你拉起來卻令我想起深海。」

  修女這樣形容有點抽象,但她也覺得沈逸航的演繹差了點什麼。

  因為想儘快熟習樂曲,她跑了去圖書館借CD來聽。大概很多人參賽都選了這一首,名家演奏的版本給借光了,預約名單也排得老長。她只借到一隻題為《四季美麗樂聲》的什錦碟,看起來像給小孩子睡前聽的那種兒歌集。她不抱寄望,沒想到一聽卻是非常中意,禁不住一得空就聽。一早起牀的時候,尤其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她腦裡總會自動響起這首「春之奏鳴曲」。

  她也說不上是為了什麼,反正每次在心裡哼這首樂曲的時候她就覺得快樂。

  修女遲遲未正式開始讓她練鋼琴的部份,她課餘練琴的時候好幾次情不自禁自行彈了起來。當然,這樣不是太好,因為一旦定型就很難改。但她心裡鎮日都迴響著它的旋律,想要彈它的慾望格外熱熾。

  這是一首讓她越彈越快樂的樂曲。

  「我想這就是修女想要的。」

  她剛彈完一遍的時候忽然有人說話,嚇了她一大跳,一抬頭,看見佇立在門口的沈逸航。她原來忘了關琴房門。

  再上小提琴課時沈逸航要求:「我想試一試合奏。」

  她非常意外,看看修女,修女揚起一邊眉毛看著沈逸航好半晌。她以為修女會問為什麼,但修女沒有,她只是簡單的說了聲「好」。

  「春之奏鳴曲」的鋼琴跟小提琴幾乎同步開始。他們沒一起練過,缺乏默契,加上她緊張,試了幾次不是快了便是慢了,總不一致。她漸漸唇乾舌燥,指尖僵硬發冷,差點想開口承認實在不行。不意一抬首,迎上他淡定溫和的目光。她一怔,心忽然就寬了。

  她父親脾氣暴躁,動輒怒罵,掀桌子摔東西是家常便飯。連帶她媽媽的心情亦長年不好,同樣急躁易怒。她好久沒見過這般平靜而充滿耐性的眼神了。

  一恍神,琴反而自自然然就彈順了,竟是一曲到尾,都如行雲流水,毫無窒礙。

  她是伴奏,但她卻覺得是他在配合她,風格變了許多,連斷句和強弱拍都有微妙的轉變,一句一句和應著她的琴聲。奏畢,她略帶緊張的看向修女。修女輕輕鼓掌,笑道:「我一直想著等Arthur練好了才讓你練伴奏,還是你們聰明,分開練不如一起奏。很精彩的演出。」

  她聽罷頓覺心頭湧現一陣難以形容的欣喜若狂,如泉湧向她的四肢百骸。

  修女對學生要求嚴格但不苛刻,她往日便是彈得再差修女也不會動怒,只會笑咪咪的叫她再彈一遍。但修女也是不輕易稱許人的。是要真的好修女才會說好。

  那天課後她心情亢奮,對著沈逸航不覺也話多起來。

  她第一次認真的問他為什麼要千里迢迢的去美國聽講座。沈逸航比她以為的要隨和許多,基本上有問必答。他告訴她,他打算去美國讀大學,主修物理。

  「我以為你會讀天文。」她說。「我見你好像很喜歡看星星。」

  「天文學是物理學的分支。」他解釋道。「我是對天文感興趣,但說到熱愛,我跟真正的發燒友還差很遠。我充其量只算是對觀星有點興趣有點認識。」

  他看那麼多天文學的書還算不上熱愛嗎?「那真正的發燒友是怎樣的?」

  「他們會把握每一分每一秒觀星的機會。尤其是市區光害嚴重,又多煙霞,如果難得遇上夜空清朗的日子,很多發燒友會放下手邊所有事務往偏僻的郊區跑。我見過有人穿著整齊西裝上山扎營觀星,方便第二天一早下山趕上班;也見過很多人把假期積蓄都花在天文觀測上,特地去看南半球的星空、遠渡重洋去看日蝕。還有人會花很多時間親手打磨望遠鏡,磨鏡是很講求耐性很花時間的一件事。」

  「你認識的那些觀星的朋友都是大人?」她之前聽他提過在校外有參加天文學會。

  他一怔,而後莞爾。「對,絕大部份是大人。」

  她覺得窘。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讓他覺得好笑。

  不想再停留在這個話題上,她道:「你有那麼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真是好。」

  她讀小說最嚮往的就是「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可惜她別說知己,連好朋友也沒有。

  「你是說天文學會的人?」他問。見她點頭,他想了想。「志同道合……也算是,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粒子物理學。」他一笑。「在這方面跟我志趣相投的人我倒還沒有遇見過。希望如果真的去得成麻省理工的話,會遇見一些。」

  她聽罷心裡生出無限的羨慕,甚至有點妒忌。那是多令人值得期盼的將來?讀喜歡的學科,認識有共同興趣的朋友。如果她有天也能像他那樣……

  「你……你一定要去得成!」她脫口道,語中有掩藏不住的激動。

  他訝異的看著她。

  「總之……你一定要去!」她是不可能有這種未來的了。她自己沒指望,能見證身邊有人達成心願也好。

  見他一時三刻仍未能收起輕詫的表情,她臉一紅,意識到自己這樣沒頭沒腦的說這種話一定顯得很古怪。她不自在的四處張望一下,見巴士站近在眼前了,隨便編了個理由:「我、我趕時間,走先了。」說罷便往前面的街角轉角處跑去了。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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