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者》Part I -(2)

第二章

  他記不起最近有任何鋼琴比賽。沈逸航沿著樓梯往下走,漫不經心的想。

  樓下的琴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快晚上七點半了。在非比賽的時節還有人在學校琴室練琴練到這麼晚是很罕有的事。

  他這陣子跟同學研究火箭推進器的設計,連續一星期都待到七八點才走,每次離開的時候都在三樓聽見琴聲。

  三樓走廊盡頭有間小琴室,很久以前是用來做小組分享和唱詩的地方,後來學校的規模越來越大,另外找了一個寬敞得多的地方供師生禱告唱聖歌用,這裡就日漸荒廢了。其他要練琴的學生也多數會選用音樂大樓的隔音琴室,沒幾個願意在這邊練,嫌鋼琴舊。

  但他覺得這台鋼琴的聲音十分的動聽。他不自覺地放慢步伐。

  一路往下走,去到二樓,鋼琴聲開始變遠變淡。驀地,他頓住腳步,扭過頭,側耳細聽。

  樂聲變了,從普通的練習曲變成……變成一段他應該從沒聽過卻又覺得極為耳熟的旋律。那種話到唇邊卻又喊不出名字的感覺教人喉頭發癢。他凝神細聽,執意想要找出答案。這時曲風一變,從輕靈跳脫轉而變為滿腔鬱結,左手鐘響似的伴奏像致哀的喪鐘。他訝異的聽出了非常深沉的哀慟。

  他有些費解。他們這種年紀哪來這麼深的愁思?

  如泣如訴的音樂淡去,單純活潑的跳音像一顆一顆眨動的星星閃現天邊。他一怔,而後微微一笑。謎底解開,是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剛剛的是變奏曲的再變奏。這麼熟的旋律他一開始竟然聽不出來。

  有意思。聖瑪麗的鋼琴能手很多,難度再高的樂曲都能輕鬆駕馭,有完美音準的人更是多到無法將之看成是什麼特殊天賦,反而這種即興演奏非常少見。

  他不趕時間,半倚在牆又聽了一陣子。對方彈了幾首練習曲,都是正正經經的練習。論水平他覺得還可以,但跟剛才的光采乍現相比,就顯得平庸許多。

  他覺得聽夠了,站直身繼續拾級而下。踏出校門時抬頭一看,只見一輪明月懸在半空,在萬里無雲的夜空裡顯得格外清亮。他微微一笑。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心情很好。

  回到家裡的時候看見餐桌已經擺好碗筷,正等他吃飯。

  「哥哥回來了?」看見他回來,他爸爸闔上手上的雜誌,微笑道。

  他爸爸今天倒是早回家。

  「叫茉莉出來便可以吃飯了。」他媽媽說。

  他應了一聲,正想去敲妹妹的門,爸爸道:

  「哥哥你去洗手吧,我去叫她。」

  洗好手後還是不見妹妹,他看了看妹妹依舊緊閉著的房門,敲了敲。「茉莉。」沒人應。他提高聲量:「茉莉——」

  門開了。沈瀅走出來,耳上罩著炫紅色的大耳筒,他隔著耳筒也聽得見那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嗨,Arthur。」她隨便打了個招呼,逕自走到餐桌前坐下。

  媽媽看了妹妹一眼,什麼也沒有說,盛了碗湯放在妹妹面前。

  妹妹也不等所有人坐好,端起湯就喝,耳機仍是沒有摘下來。

  他瞥見父親一臉難堪。

  他們四人一言不發地吃了好一陣子飯,爸爸放下碗筷,擠出一抹笑,刻意輕鬆道:

  「今年聖誕節我可以休假,我們要不要去哪裡逛逛?日本?歐洲?我們已經好多年沒一家人去過旅行了。」

  媽媽隔了一陣子才細聲說:

  「哥哥很快就要考公開試。」

  「明年五月才考試,只是聖誕節去幾天,我想問題不大的。我們可以去近一點的地方,譬如新加坡也不錯,就當休息一下充充電。」他父親顯得很雀躍。

  妹妹繼續聽她的音樂,看她的電視,置若罔聞。

  沈逸航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臂。沈瀅轉過頭來看他。

  「先把耳機除下好嗎?」他並沒有刻意提高聲線,但她顯然知道他在說什麼,定睛看他幾秒,才一臉不情願的把耳筒摘下。

  她沒關掉音樂。激昂的樂聲自她膝上的耳筒逸出,節拍強勁得令人心跳加速。

  他當然明白妹妹的意思。他講完她還要繼續聽。她沒有長談的興致。她把耳筒暫時摘下來是賣他面子。

  「爸爸提議聖誕節去旅行。」他平淡的道。

  沈瀅挑眉,語氣誇張的說:「聖誕節?真的假的?他居然有空?是人家肯放人還是有人沒空理他才輪得到我們?」

  他父親霎時臉色青白,母親差點連碗也拿不穩。

  「茉莉。」沈逸航稍微加重語氣。

  妹妹抿唇,別開臉。

  氣壓急升,氣氛忽然變得非常沉重。沈逸航知道要當機立斷:「就去新加坡吧,三天兩夜,等學校出了補課時間表我們再敲定日期。」

  妹妹皺眉想抗議,他直視她,補上一句:「爹地媽咪也好久沒一起去過玩了。」

  妹妹下意識想出言譏諷,話到嘴邊又及時忍住,只拿一雙水亮圓眸用力瞪他。他淡然迎視,一瞬不瞬。片刻,妹妹別開眼,冷聲道:「隨便你。」

  他知道妹妹比所有人都更希望父母可以和好如初。雖然,他不肯定這算不算是奢望。

  「我吃飽了。」妹妹重重的放下飯碗,拎起耳機回自己的房間去。他聽見按下門鎖時那清脆俐落的「嚓」一聲。

  爸爸的表情猶如遭人迎面重擊了一拳。

  他剎那間失去食慾,但仍平靜的請母親替他添了碗湯。他媽媽因為有事可忙而鬆了口氣。

  然而他可以做的也只有這麼多。接下來的十幾分鐘,他們就只默默的吃飯、喝湯、看新聞報導。空氣中越來越濃重的緘默彷彿要凝結起來,壓向所有人的胸口。

  終於吃完的時候父親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的好心情蕩然無存。月下的平靜舒暢像是一萬年前的事。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覺得胸口有一股焦躁拂之不去。他深呼吸一口氣,勻息吐吶,卻仍然覺得血脈急遽湧動。他再深呼吸一口氣,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把琴架在左肩,調好音,緩慢的拉奏起音階來。

  他從C大調拉起,逐個大調往上拉,拉完大調拉小調。接著他開始拉巴赫的無伴奏奏鳴曲。他習慣在心情惡劣的時候拉巴赫。巴赫的有條不紊是最好的鎮靜劑,樂曲有點難度正好逼他非集中精神不可。

  他父親讓他們兄妹從小就學音樂,他學小提琴,妹妹學大提琴,父親自己跑去學鋼琴,說將來要組成三重奏,一圓未竟的音樂夢。

  結果學琴這件事他父親半途而廢,妹妹後來因為恨父親,連帶厭棄古典音樂,大提琴早扔了。時至今日,仍然繼續下去的竟然只有他一人。

  但他對音樂從來沒有過他父親的那種激情。他不理解父親的浪漫。對於他來說拉琴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是宣洩情緒的渠道。他幾乎沒在親友面前拉過琴,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有學琴。

  他把巴赫的六首無伴奏奏鳴曲都拉過一遍後,覺得整個人平靜了許多。他放好琴,冷靜的思索他應該怎麼辦。

  走出客廳,媽媽看日劇正入神,沒留意到他。

  他在書房找到了爸爸。

  「哥哥你來得正好,快進來!」父親雀躍的向他招手,像小孩子。「我新買了這個,剛想試。」父親說著拿出一個圓型的黑色投映器。拉上窗簾關上燈,短暫的漆黑過後他看見一點點柔和的螢光,投射在天花板上。他很快辨識出幾個星座。

  這種星象儀他很小的時候已經玩過。差別是這個是專業版,遠比他以前見過的都要來得精密和逼真。

  他父親興奮的在柚木地板上躺下,仰視懸浮的虛擬星空。「真的好美。」

  他在父親身旁盤膝坐下,看著那片人工星空,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

  「哥哥有沒有想過將來要做什麼?會不會想當科學家?」

  「我還沒想到那麼遠,但大學我應該會讀物理。」

  「對,哥哥的物理成績一直很好。」頓了頓,父親又道:「你爺爺希望你也成為醫生。」

  「我告訴過他我沒這個打算。」

  「我知道。你爺爺上星期跟我提起過,他說你很有自己的想法,我聽得出他的態度開始軟化。你爺爺這幾年變了許多,以前凡是他決定了的事,從來沒有人能夠改變。」他父親把雙臂枕在腦後,定睛看天花板好一陣子。「這些星星真是美。我讀書時最渴望就是當天文學家,除此以外還夢想過當考古學家和詩人,就是從來沒想過要成為醫生。結果卻一做就這麼多年。你爺爺那時為了要我專心讀書,甚至不讓我學琴。有時候我回頭看,覺得自己錯過了許多。」

  他靜靜的聽著,沒有說話。

  「你跟爺爺說了些什麼?」父親問。

  「爺爺說不讀醫就不替我繳學費。我說家裡本來就沒義務一定要替我繳學費,我可以考獎學金、找兼職。」

  「有志氣是好,不過……」爸爸說到一半硬生生語氣一轉,笑道:「不過你想讀什麼都沒有問題,爹地一定全力支持你!學費你完全不用擔心。」他聽得出來爸爸本來是要說他這樣想太天真。

  他沉默。爸爸起身去放音樂,竟也是莫札特的那首小星星變奏曲!但坐在這片假星空下聽著一板一眼忠於原著地演奏的變奏曲,卻是如此的索然無味。

  他不明白他父親既然那麼喜歡星星,為什麼不乾脆去看真正的星空;正如他不明白父親那麼不願意當醫生,怎麼可以一當就大半輩子。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了一陣子書。快十一點的時候放下手裡的「弦理論」,準備刷牙就寢,卻見妹妹抱膝蜷縮在露台的藤椅裡,一臉落寞的瞅著月亮發呆。

  他默默的在她身旁坐下,也抬眼看那一輪明月。

  「哥,他們說天上的星星許多其實都已經死掉了,是不是真的?」沈瀅輕聲問。

  「嗯,光的傳遞需要時間,當那些遙遠的星光終於抵達地球的時候,可能已經是千萬年之後的事了,那顆恆星的核心可能早已燃燒殆盡,說不定還坍縮成了黑洞。」

「所以我們現在看見的星空是假的?肉眼看得見的星星,不代表事實上是在那裡。」

  他微微蹙眉。他覺得「假的」這個說法不盡準確,他剛想修正她的說法,沈瀅繼續說下去了:

  「我最近總是在想這世界到底有些什麼是真的。我覺得人世間有許多事都很虛無。『數王』跟我說數學敘述的都是真理,已經論證了的定理上帝也不能推翻……是不是只有數學才是真的?那人呢?為什麼一個人可以說變就變?他結婚的時候不是很愛很愛媽咪才會承諾要跟她一生一世的嗎?為什麼可以忽然說不愛就不愛?」

  他看著妹妹的側面。她仍然仰視星空,眼中蒙上一層水光。

  他肯定「數王」跟妹妹講數學定理的時候,一定沒料到她會想到這種地方去。

  有時候他會想,妹妹如果能多著重邏輯一點而不要那麼感性,做人是不是會快樂些。

  「我想愛情並不是意志能夠控制的。」他最後只這麼說。

  「為什麼?如果愛情不能夠矢志不渝,那麼愛情還有什麼意義?」

  他不知道,於焉沉默。

  他陪著妹妹坐在那裡默然仰望夜空,直到夜深露重,玻璃門都變成迷濛一片。

  往後幾天,他父親都早出晚歸,說醫院很忙。

  實情如何,他懷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作為有點名望的資深醫生,心臟科就是再忙,也不至於忙到天天不見人影。

  母親沒出聲抱怨一句,但她的表情比直接開口抱怨一千句更令人難受。妹妹的搖滾樂越開越大聲,對父親的態度亦越見刻薄——雖然他們見面的時間,不過是她一早上學他下班回來剛好碰上的那一個照面。

  他覺得他們彷彿將所有的恨意都壓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裡。他每次回家一打開大門就覺得呼吸困難。

  他微微向前傾,雙肘靠在欄杆。從學校三樓往下望,校園各處俱是昏暗一片,只見零星的燈光。

  六點半了。老師一早走光。聖瑪麗的學生多半在外另行補習,老師從來不需要太努力。

  他們參加科學比賽的火箭前兩天做好了,他並不需要再在學校裡待到這麼晚。但他這幾天仍然待到七點才離開。

  不想回家的並不止他父親。他想著,下意識皺眉。

  一陣風吹過。入冬了,有點冷冽。他閉一閉眼睛,走廊另一端綿延的樂聲漸漸清晰起來,他乾脆讓雙眼繼續閉著。

  鋼琴聲洋溢著暖意。像初夏早上起來時被陽光輕拂在臉上的那種感覺。他覺得音樂最奇妙的地方,是不同的聲音可以輕易勾起各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反應,比圖像、文字來得更鮮活強烈。

  他閉眼細聽,想起許多年前他們一家人去歐洲旅遊。他們一早起牀到郊外遠足。當時年紀太小,他已經忘了那是何處,只隱約記得樹很綠,到處開滿小黃花,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濕潤的空氣帶有青草的味道。燦爛的日光穿過茂密枝葉的空隙,在小徑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那是他記憶中最美麗的早上。

  他的思緒隨琴聲浮動,胸口有一陣暖意,彷彿陽光正慵懶地灑落在他的肩膀。

  樂曲完結的時候他緩緩睜開眼。樓下的校園仍是一片暗黑。

  他微微勾動嘴角;這動人的琴音給了他幾分鐘溫暖的日光。

  頓了頓,走廊的盡頭又響起了另一段旋律。或許是第一次彈,遠沒之前的樂曲來得順暢。彈了一兩句後又重來,修正之前的音符。

  和之前那首一樣,也是他從沒有聽過的樂曲。

  他父親很迷古典音樂。他不敢說自己對古典音樂的曲目如數家珍,但一般發燒友愛聽的他基本上都聽過。他還是第一次從一個鋼琴學生身上聽見那麼多首陌生的旋律。

  ——又或者那並不是古典音樂而是流行曲?有幾首的結構和曲風都有點像。他不太常聽流行曲,在這方面非常追不上潮流。但看來他可以多聽一點,剛剛那幾首他都喜歡。

  數句樂句過後,忽然又倒過來從第一句重新彈起。這次他聽見其中幾個音符又不一樣了。剛彈了兩句,又重頭再來——這次轉了調。

  他有些困惑,思疑彈琴的那位是不是忘了帶譜,不然他的視譜能力未免太弱。

  琴聲又再停歇。餘音卻仍然在他的腦海裡縈繞未去。剛剛這兩句他好像在哪裡聽過……跟昨天彈的另一首有點像……

  走廊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他扭頭,看見有人自長廊的盡處快步向他這邊走過來。是一個矮個子的女學生。他猜她頂多到他胸口高。短髮。汗濕的瀏海凌亂地黏在前額。這令他訝異——入冬了,她卻在流汗。

  她兩頰嫣紅,雙目發亮,像是剛坐完過山車那樣,一臉興奮,她幾乎是不能自制地在小步跑,肩上背著一個黑色的大書包,校服有點皺而且不稱身。他實在不應把這個畫面形容作好看,因為她跟其他極端注重儀容的聖瑪麗女生比幾乎可說是不修邊幅,可是他卻在剎那間無法移開視線。

  她整個人在發亮。她看起來快樂得像正要奔往最幸福的前程。

  他想起她那熱情洋溢的音階練習——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可以爬音階爬得那麼興奮。

  他沒有想到彈琴的人原來是一個低年級生。他一直以為對方年紀不會太輕,因為她的琴聲不見稚氣,反而偶見沉鬱。他最沒有料想到的是,她看起來會是這般的快樂。

  她完全沒有看見他,哼唱著O’ Sole Mio 蹦跳著越過他,消失於前方的樓梯轉角處。

  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經在心裡跟著她哼那首O’ Sole Mio。

  這首歌他中一音樂課就學過了,就算歌詞早已記不全,旋律也是非常熟悉的。

  一遍又一遍的哼著歡快的O’ Sole Mio,不由自主地,他微微一笑。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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