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者》Part I -(4)

第四章

  「這件事你真的打算交給1A的班主任處理?」「數王」問「陳皮」。

  「陳皮」邊奮筆疾書「事件報告」邊眼也不抬的道:「不然呢?這些學生之間的毆鬥、糾紛一向都是交由班主任自己搞定。」

  「但我聽說1A的那個班主任做事很馬虎,遇上這種事一人記一個缺點就算,也不會認真查。」

  「一人一個缺點聽起來很公平。」

  「數王」皺眉。「但剛剛……我覺得明顯是那個女孩子被欺凌,你沒看見她想哭又忍住不哭的表情嗎?」

  「你不要英雄主義作祟,看見兩男一女就認定吃虧的是女人。多少女人外表柔弱內裡卻毒如蛇蠍你知不知道?我問你,你有沒有目擊整件事情的經過?」「陳皮」擱下筆,問。

  「是沒有……」

  「所以你不能百分百肯定壞人是誰,說不定根本兩邊也不值得幫。」

  「你真的覺得那個女孩子有問題?」

  「你這是問我的主觀感想?」

  「嗯。」

  「對,我覺得她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一定是不受歡迎、被同學排擠、不合群、性格有點怪的那種人。她剛剛九成九是被人圍堵,而且不是第一次,她應該之前都忍了下來。這回他們搶她的書包,砸了她的CD,她於是沉不住氣推了其中一個,剛好那時我們就路過。」

  「你既然這樣想剛剛為什麼不幫她?!」

  「幫她?怎麼幫?我問了她是什麼一回事,她一句辯白也沒有,我只是直覺認為她受到欺凌,但那是揣測,不等同證據。」

  「她或許是覺得害怕……要不,我們把她轉介給社工?」

  「社工?」「陳皮」嗤笑。「你真的認為我們學校的社工能幫得上什麼忙嗎?搞不好社工比她的班主任還要沒用。」

  「數王」無法反駁。「但……這樣就算?我覺得這樣對她很不公平。」

  「這個世界什麼時候公平過?再說,你以為替她主持公道就叫幫她?她那兩個同學只會更恨她,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把她整得更慘。她最需要的不是別人幫忙而是自己加把勁。首先,她應該向那兩個伶牙俐齒的同學學習。連被人冤枉了也不懂得呼冤,她真的以為所有人都是包青天,能明察秋毫?再來她得改善一下人際技巧,知道怎樣和人交際就不會被人杯葛,自然就不會再受欺凌了。」

  「你說得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錯。」「數王」皺眉。

  「你要不合群,要有個性地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就要有被排擠的心理準備。我非常敬佩那些有本事我行我素的人,但如果你介意別人的想法,麻煩你要不改變自己,要不至少表面上改變自己。」

  「所以別人都說聖瑪麗人虛偽。」「數王」忍不住出言譏誚。

  「所以我是Head Prefect你是Prefect。」

  「我以為Prefect是好的榜樣而不是虛偽的榜樣。」

  「好的榜樣?你看他都不肯當Prefect就知道是什麼榜樣!」「陳皮」指指他。

  沈逸航並不接荏。「數王」這時也看向他,道:「對了,『大沈』,你怎麼想?你都沒有說話。」

  「她跟我妹妹同年。」他坦白道出這一刻心裡最強烈的想法。

  「陳皮」挑眉。「今天是什麼日子?一個忽然變身英雄,另一個就當了文藝青年?她跟小茉莉同年,所以呢?你就格外同情她?」

  「13歲還是個孩子。」

  「那你算什麼?你是不是忘了你只比人家大兩年?連跳兩級的天才!」「陳皮」半真半假的嘲笑道。

  早已習慣了「陳皮」的尖酸,他並不慍怒。「我是只比她大兩年,但我在這間學校已經讀了五年。她還沒適應的我已經適應了。」一頓,他續道:「剛剛我在想,茉莉也是中一,如果她在學校裡也遇上同樣的事情,我會有什麼想法?」

  「也就是說你也覺得她是無辜的!」「數王」幾乎要彈手指。

  「我的確相信她,不過,第一,我們沒有證據;第二,我認同『陳皮』,她必須自己想到解決的辦法。」

  「數王」極其失望。「如果茉莉遇上同樣的事,你也會想要她自己解決嗎?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做很錯?明知道有欺凌事件卻選擇視而不見。」

  「如果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守在她身邊,那麼她只能夠靠自己。」

  「數王」正待開口反駁,「陳皮」冷冷的插口:「鼻屎明也給我們全班同學歧視,怎麼從不見你同情他?」

  「那怎麼一樣?」

  「怎麼不一樣?鼻屎明除了吃鼻屎這個陋習以外到底有什麼地方得罪過其他人?而且他吃鼻屎這件事還只是一個從來沒有人證實過的傳言。沒錯我們不會像剛剛那些Form 1仔般搶人書包那麼無聊,但除此以外我並不認為他的日子好過多少。那你為什麼同情那個Form 1卻不同情鼻屎明?因為她是個楚楚可憐的小妹妹?但小妹妹也會長大的,終有一天連你也不會再同情她!」

  「反正你就是覺得被人欺負是她的問題。」

  「人品有沒有問題我不知道,至少可以肯定造型很有問題。」

  「數王」不能置信的搖搖頭。「你以貌取人到這種地步!」

  「我沒說她長得醜,相反我相信她長大後如果學會打扮看起來應該不錯。但如果她繼續維持這副德行,那很抱歉,她很大機會到死的時候還是個老處女。」

  「我不是跟你說這個!」

  「陳皮」哼了一聲。「認為心地比外表重要的人不是太天真就是對自己不誠實。」「陳皮」寫好報告,從頭到尾快速掃視一遍,喃喃自語:「宋玥夢……這個名字真是怪,她父親肯定是那種沒什麼學識但又想賣弄的人。」

  沈逸航站起身,拎起書包。「我先走了,明天見。」

  「掰。」「陳皮」意思意思的揮揮手。「數王」跟他講聲再見,扭頭又繼續跟「陳皮」爭辯。

  離開Prefect的休息室,他沒有直接往大門走,而是往反方向走到走廊的盡頭,拾級而上,走到三樓。

  琴房的門關著。他稍稍佇立了一陣子,沒聽見琴聲。

  離開學校後他沒上巴士。他今天走路回家。他想走點路。

  路過一家唱片店,他走了進去,在古典音樂的架前駐足。他忽然想聽音樂。他正要拿起試聽用的耳筒,聽見店員對客人說:

  「這隻CD我們沒有賣,如果你要,可以試試幫你訂,但不肯定有沒有貨。」

  「要多少錢?」聲音有點耳熟。他抬頭,看見站在架後的宋玥夢。她背對著他。

  「現在還不知道。要替你下了訂單,確認有貨才知道價錢。」

  她猶豫。「那……通常要多少錢?」

  「很難說,不同版本可以差很遠,你是什麼版本都可以還是一定要這一個版本?」

  「我想要跟這個一模一樣的。」

  「那真的要碰運氣,運氣不好的話可能CD一早絕版了,要訂也訂不了。」

  「那……麻煩你幫我試試訂。」她低聲道。

  「其實拉二很多鋼琴家都彈過,不如我推介其他有在賣的版本給你,有些也不是太貴。」

  她搖頭。「我是買來還給別人的。」

  店員了然。「因為這片摔壞了?」

  「嗯。」

  他打開CD盒看了看。「CD倒沒刮花。你有沒有試過能不能播?說不定只是包裝盒裂了而已。」

  「這是她最喜歡的CD,我不想……這樣還給她。」

  「那好吧,我即管試試。你留下電話號碼給我,我有消息就通知你。」

  她猶豫了一下。「我過兩天再來問可以嗎?電話號碼……不是很方便……」

  那個店員顯得十分訝異,沈逸航看見他下意識瞄了瞄她的校服,但最後還是答應了她。

  「是不是要先付訂金?」

  「不,不用。如果有貨,你來取CD的時候再付款就可以了。」頓了頓,店員又道:「這種CD我們要下了訂單,到貨後公司才會確定售價,不過也試過有客人嫌貴最後沒有買,我們也不會要人客賠訂金或者什麼的。」

  她想來聽明白了店員話裡的一番好意,連聲說了好幾次「謝謝」。

  她離開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他。

  忽然失去了聽音樂的興致,沈逸航把聽筒放回原位,也跟著離開了唱片店。

  她剛剛一直背對著他,他並沒有看見她的表情。但她被「陳皮」逮住時那張蒼白的臉卻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

  之後他在午飯時間去過聖約翰堂幾次,均沒有碰見她。放學時經過三樓的琴房,聽得見琴聲,但門窗都是緊閉著的。

  他問「陳皮」1A班主任收到報告後有什麼反應,「陳皮」反問他:「什麼報告?」

  會考日漸逼近,「陳皮」變得越來越脾氣暴躁。本來中五生不該當Prefect,但副校長說今年中四沒有合適的人選,要求「陳皮」跟「數王」留任。「陳皮」十分厭惡這項浪費時間精力而又對他前途無甚助益的無聊公職,所以新年一過「陳皮」已經把自己大部份的職務分派給其他Prefect。除非訓導或者副校在場,否則所有例會一概不出席。「陳皮」要把握每一分一秒作最後衝刺。

  如果要說「陳皮」有什麼不好,他覺得「陳皮」就是不好在這裡。旁人總說「陳皮」高傲刻薄,他並不認同,他真正看不慣的是「陳皮」明明沒有那種心卻又答應;答應了又把責任推卸給別人。

  然而隨著會考進入倒數階段,連「數王」也開始把Prefect的職務丟到一邊,跑去跟其他同學借補習天王的雞精講義。

  臨近考試人情比紙還要薄,「數王」也著實了不起,左借右借竟然借到了兩大補習名師的筆記,還很有義氣的替他們影印了一份。「陳皮」接過並不言謝,隔天拉了他們兩個去午後無人的Prefect室圈重點。「陳皮」考前猜題向來非常拿手,起碼他把學校老師的心思都估摸得很準,如果「陳皮」最後比那些補習天王猜得還要準的話他也不會意外。說是一起討論會考各科的熱門題目,其實根本是「陳皮」在告訴他們他覺得今年會考要考些什麼。他想這大概就是「陳皮」對「數王」投桃報李的方式。

  可惜他是名副其實的無以為報。

  跟「陳皮」和「數王」比,他並不算擅長考試,亦不精於猜度考題。他並沒有什麼有用的心得可以分享。

  事實上,當所有同學都在為了備戰會考讀到廢寢忘餐的時候,他的生活節奏並沒有出現多大的變化,作息如常。「陳皮」不止一次抱怨:「你悠閒得不像會考生!」

  他知道「陳皮」在想什麼。但他並不是不重視會考,也不是對會考特別胸有成竹,他只是覺得如果準備了兩年也沒有用,那麼臨急抱佛腳也不見得會有什麼特效。

  況且他並不像「陳皮」那樣,立志要當十優狀元。如果學校不是規定他們要在「音樂」和「聖經」這兩科裡二選一,他連第九科「音樂」也不會報。他覺得應考八科已是足夠有餘。

  「陳皮」他們現在把午飯時間也用來操練歷屆試題,常常到學校Canteen隨便吃點東西就算。他不想在「陳皮」面前看閒書,於是比往日更頻繁地出現在聖約翰堂。

  在聖約翰堂看了兩個禮拜金庸後,他終於再次碰見了宋玥夢。

  那天他去到聖約翰堂時她已經坐了在她慣常的位子上看書,聽見他的腳步聲,她猛地回過頭,戒慎地看著他。

  他在她右邊前排長椅坐下,拿出金庸來看。他感受到她落在他身後的目光。

  他以為她會起身走。她剛剛看他的表情,彷彿只要他隨便開口說一句什麼,都會馬上轉身就跑。但他沒聽見聲響。時間差不多的時候他闔上書,起身準備離開。看見她又用那種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第二天他再去聖約翰堂,她同樣比他早到,已經捧著書在看。聽見他走進來時她的雙肩微微的跳動了一下。她像隻受驚的小兔子般抬起頭。他訝異的發現她似乎很容易受驚。

  他仍舊在她右方前排坐下,看他的金庸。他感受到她不安的注視,再過了一陣子他便聽見她翻動書頁的聲音。

  如是者,他們各看各的書一個禮拜,去到星期五的時候她再看見他,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頭繼續看書。他走到她跟前:

  「嗨。」

  她錯愕的抬頭。

  「我能問你在看什麼書嗎?」

  她一怔,頓了幾拍後闔上書讓他看書的封面。

  書名並不吸引。

  「《世界短篇故事集》,」他抬眸看她。「即是什麼故事?」

  「各種類型都有。」她輕聲答。看他的眼神雖謹慎,倒也沒有迴避他的視線。

  「譬如?你正在讀的這一篇是關於什麼的?」

  「猴爪。」

  「猴爪?」

  「嗯。」她遲疑的應了一聲,頓了頓才細聲解釋道:「有一個人意外得到了一隻被施了巫術的猴爪,可以為他實現三個願望。」

  「阿拉丁神燈?」也就是說這本是童話故事?

  「完全不一樣。」

  他好奇的等她說下去。

  她顯然本來沒打算多講,但他的等待令她不得不開口:

  「他許了三個願望。首先,他想要一筆錢。許願之後,他兒子公司的人來找他,說他兒子因為意外死了,他獲得一筆賠償,恰好是他許願說想要的數目。他太太哭著求他用猴爪令兒子死而復生,他照做了。他兒子半夜回來,但因為他兒子是被捲進機器裡絞死的,回來時也是一團血肉模糊,所以,他只好許第三個願祈求兒子消失。」

  他詫異。他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他的注視大概令她有點不自在,她有些緊張的補上了一點個人意見:「所以,心想事成未必一定是好事。」

  「這個故事我沒有聽說過。」她坐在靠近路邊的位置,他在前一排坐下,側坐對著她。「書借我看一看?」

  他接過她遞過來的書,揭去目錄,故事的篇名十分陌生,有些還頗為古怪。

  「〈有一雙驢耳朵的國王〉,」他唸著篇名,抬頭看她。「這個故事呢?」

  「從前有個國王長了雙驢耳朵,他因為害怕讓人知道,每次理髮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挑選能守秘密的理髮師。有次一個理髮師看了國王的驢耳朵,忍來忍去還是很想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又不敢對別人說,就去郊外挖了個洞對著洞大聲叫:『國王有雙驢耳朵!』這個洞後來長出一棵樹,風一吹過葉子就響:『國王有雙驢耳朵!』不久全國的人都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秘密一旦讓自己以外的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了。」

  這個故事乍聽非常不合邏輯,但經她最後補上兩句注解又有了幾分意思。他翻到另一個叫〈航海家辛巴達〉的故事跳讀了幾頁,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個同樣荒誕的故事不乏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他訝異的抬眼看她,脫口而出:「我以為女生只喜歡看〈人魚公主〉。」

  她的訝異不比他少。「為什麼喜歡〈人魚公主〉?那是一個悲劇。」

  「悲劇?」他努力憶想堂妹很喜歡的那個迪士尼卡通人物;他明明記得那個人魚公主總是笑容燦爛。

  「人魚公主為了變成人,用頭髮和聲音跟女巫交換。但就算喝下了巫藥讓魚尾裂成雙腿,她每走一步路都像走在刀尖上,流很多的血。她犧牲一切變成人,王子卻根本不喜歡她,還跟別人結了婚。她的幾個姐姐為了救她,傾盡所有跟女巫換到了一把匕首。如果她想變回人魚就得把刀刺進王子的心臟,讓他的血流到她的雙腿上。但她沒法下手,到了早上的時候就化作泡沫消失了。」她認真的講述。「所以,根本不應該這麼執著的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除了害到了自己,對別人也沒有好處。」

  「你讀所有故事都有所領悟的嗎?」他感興趣的問,卻見她瞬間雙頰通紅。她尷尬的住嘴。

  他在心裡輕輕「呀」了一聲。她以為他在笑她。

  「我沒有聽過這個版本的人魚公主。我只知道卡通裡紅頭髮的那個。」他說。「我一直以為她們是一樣的。」

  她咬住下唇,沒有答腔。

  他一時之間想不出來還可以說些什麼。他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他以為又得面對那種令人尷尬的沉寂了,這時卻聽見她細聲問:

  「你很少看中文書?」

  「也可以這樣說。科普書看英文的話選擇會多很多。」

  「科普書……你很喜歡科學嗎?」

  「是。」

  她微微垂下頭,沒有再說什麼。他猜她大概是覺得科普書很悶,思疑他怎麼會喜歡。他妹妹就對科學興趣全無。

  「我不常看小說。我妹妹很喜歡文學,不過她推薦的我都不太懂得欣賞。」他道。他這個話題似乎開對了,她抬起眼來看他,問:「她都看什麼?」

  「Jane Austin。她最喜歡的就是《傲慢與偏見》,她很愛Mr. Darcy。」

  他以為會聽見她熱烈和應,卻見她沉默了好幾秒,在他的注視下雙頰又開始泛紅,而後她低聲道:

  「我沒看過……」

  他感覺到自己忍不住微笑。「我也沒看過。」

  她明顯鬆一口氣。

  「你看什麼科普書?」她問。

  「通常是物理學那邊的東西。」

  她微微皺眉;那表情像是嫌他答得太過籠統。

  「譬如,《時間簡史》那些。」他於是補上一句。

  「《時間簡史》?」

  「霍金寫的那本關於黑洞的書。」他以為這本很出名,看來他「以為」錯了。

  她的眼睛微微的亮了起來。「你讀過關於黑洞的書?黑洞是不是就是宇宙裡面有一個洞,好像真空吸盤那樣把什麼都吸進去?那麼黑洞裡頭會有些什麼?是不是穿過黑洞就能穿越時空?」她一口氣問了好多個問題。

  她語氣裡些微的興奮令他意外。「黑洞並不是宇宙穿了一個洞。黑洞是存在於宇宙的一種天體。其實我們目前對黑洞知道的並不多,不過大部份科學家相信黑洞是在一些體積足夠大的恆星死亡時形成的。」

  「星星也會死亡的嗎?」

  「嗯。恆星有誕生的時候,也有燃燒殆盡的時候。雖然叫『恆星』,但並不是永恆不滅的。譬如我們的太陽,也會有走向終結的一天。」

  「到時候會怎樣?就會變成黑洞了嗎?」

  「不,太陽的質量不夠大,它會先變成紅巨星,最後變成一顆冰冷的白矮星。如果要變成黑洞,那顆恆星的質量起碼要有3.8個太陽那麼大。」

  「變不變成黑洞跟大不大有什麼關係?」

  「因為質量的大小跟重力的大小有關係。」

  見她又皺眉,他略一思索,試著儘量簡單的解釋:

  「夜裡抬頭看向天空的時候,我們看見的星星絕大部份都是恆星。恆星是自己會發光的。它會發光是因為核心的核聚變——一種類似核電廠產生能量的過程。在地球我們目前只能進行核裂變,也就是把較重的原子分裂成較輕的原子;恆星上進行的卻是把較輕的原子融合成較重原子的核聚變,後者所產生的能量要強大許多。恆星核聚變產生的能量會驅使恆星向外擴張,但恆星本身的重力又會試圖把恆星向內壓縮。當這兩股力量處於平衡的狀態時,恆星也會處於穩定的狀態;譬如太陽現在便是如此。可是恆星的燃料不是無窮無盡的,會有燃燒完的一天,當那股向外擴張的力不敵恆星本身重力的時候,恆星就會向內坍縮。如果那顆恆星質量夠大,就會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坍縮成黑洞。所以黑洞不是一個洞,而是有強大重力場的天體。」

  說到這裡他頓住,看向她。她此刻皺眉皺到連臉都彷彿皺成了一團。他不覺莞爾,想起妹妹以前也問過類似的問題,當時他說到一半妹妹已經沒耐性聽下去。在他印象中女孩子對星星的興趣僅止於星座運程。

  他準備好要轉換話題了,她卻問他:「我不懂。有很強的重力場會怎樣?那樣就會把什麼東西都吸進去了嗎?還是這種說法是假的?黑洞並不會把什麼都吞噬?」

  她著實令他訝異。他直直看進她的眼裡去,看見了認真的困惑。她竟是真的想知道。

  他於是由重力是什麼開始講起,一直講到黑洞的「事件視界」。她一邊聽著眉頭始終不曾鬆開過。等講完了黑洞的物質噴射現象,以及銀河系中央的巨型黑洞後,他忽地明白過來:她一直皺著眉是因為她努力想聽明白他的話,而不是因為不耐。

  末了她問他:「這些都是在《時間簡史》上看回來的嗎?」

  他看過的當然不止這麼一本,但他還是說:「這些《時間簡史》應該都有講。」

  「容易看懂嗎?」她一臉期盼的看著他。

  他略一遲疑。他是覺得挺顯淺易懂的,那是他小學時十分喜歡的一本消閒書。但她的天文知識似乎有點薄弱。想了想,他答道:「我想給點耐性的話應該沒問題的,我記得霍金並沒有談太多數學層面上的東西。如果沒記錯,數學公式他只援引了E=mc2,但可能你已經聽過這道公式了,所以也不會覺得太艱深。」

  她瞠大的雙目告訴他她沒聽過。「會有數學?」她搖搖頭。「我數學很差。」

  這倒是可以預期。「我妹妹也很討厭數學。」

  她再搖頭。「不是討厭,而是我的數學真的很差。我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譬如log。我不明白log是什麼,為什麼要有log?老師不斷變換底數叫我們重複運算,可是我不明白log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數學是很重要的。」他說。

  她垂下頭。「我知道。中英數是最重要的三科。」

  「如果說文學、歷史是用文字記載和表達的,那麼科學想要很精準地表述某個概念的時候就會用上數學。」他徐徐的解釋下去。「譬如星星的亮度。天上有那麼多星星,哪一顆比較亮呢?亮的那些跟黯淡的比較到底差多遠?觀天的人想準確地描述星星看起來的亮度,所以有了『視星等』。再仔細想,天空上的星星有遠有近,越近的越顯得明亮,越遠離地球自然就顯得益發黯淡。也就是說,可能一顆星星並不真的那麼亮,可是因為它離我們近,看起來就比另一顆遠離我們但實際上光許多的恆星來得明亮。為了描述星星的實際亮度,觀星的人又提出了『絕對星等』。計算『絕對星等』的時候我們就會用到log。」見她仍然在聽,他微微一笑,繼續說了下去:

  「很多很難用文字講述清楚的東西用數學表達就一目了然,尤其是自然的法則。譬如我剛剛跟你講了很多關於重力的概念,其實整個重力現象的理論用數學來寫的話,一個方程式就寫完了。」他把手邊那本金庸隨手翻到末頁,在空白處將公式寫給她看:

Rμν – 1/2Rgμν + Λgμν= 8πG/C^4 Tμν

  「……你看,是不是非常簡潔,非常優雅?只這麼一項,已經把石頭往下墜、地月運動、星系形成、宇宙膨脹……等等所有的重力現象都包括進去了。」

  她看看他,又低頭瞪視他寫的那道公式。她看他的表情像是看見他忽然長出了一隻角。

  「你是說……這世界有法則可循?」等了好一陣子,他聽得她低聲擰眉問,那聲音彷彿也擰了結。

  「嗯,應該說是我相信自然界有一些規律,而物理學就是嘗試找出這些自然界法則。」

  她忽然伸手輕撫他在書頁上寫的那條公式。「這些法則……全都這麼簡潔麼?」她低聲問。

  他認真想了想。「理想中,是的;現實中,我不肯定。」

  這個答案顯然令她相當困惑。

  他解釋下去:「我最初接觸物理的時候,覺得很驚嘆,看似繁複的世界原來可以用這麼簡潔準確的樣式總結。我第一次讀到愛恩斯坦場方程的時候心想:沒錯,宇宙便應該是這樣,背後的物理定律都應該這麼簡潔有力,自然本身就是如此優雅的。可是愛恩斯坦的理論卻跟量子力學不相容。也就是說,我們所知道的還不完全是對的。一直以來所有人都想找出一個能解釋一切的統一理論,爭論了很久,現在最多人有信心的是弦論,但弦論跟愛恩斯坦這條簡單清晰的公式差很遠很遠,它要繁複許多。所以到底是本來很簡單只是我們沒找到答案,還是我們一直把事情過份簡化,我現在還不肯定。希望有一天我會知道真正的答案。」他由衷的道。

  「你說的那個理論……叫……」她皺眉,記不住那個名字。

  「弦論。琴弦的弦。」見她眼中掠過好奇,他笑笑搖頭。「跟音樂沒有關係。所謂的『弦』是指『能量弦線』,就是……一直以來我們在課本上讀到的說法是所有物質都由粒子組成,但這種粒子模型沒有辦法解釋某些現象,於是有人提出物質並不是由零維點粒子組成的,『能量弦線』才是基本構成單位。」

  她抿著唇看著他,一雙眼睛瞪得好大。連他自己也覺得實在扯得太遠了。她卻繼續問下去:「你不相信這個理論麼?」

  「嗯……我不肯定,我覺得還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可是你說這是最多人有信心的理論?」

  「是的。」他一笑,沒料到她會聽得那麼仔細。「不過……有時有些問題的答案不會馬上出現,很多人有信心的東西也不一定是對的。譬如,從前好一段時間很多人都相信『以太』存在,後來卻發現光不需要任何東西作為傳播媒介。」

  她應了一聲,眉仍然是皺著的,臉上的表情卻由始至終十分專注,也不見不耐。他心念一動,好奇了:看她並不像是熱愛科學的人,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些?

  這時遠遠響起午飯時間完結的鐘聲,他訝異的看了眼錶。他以為他們只剛聊了一陣子。

  她抬起頭,那神情也像是聽見鐘聲才突然回過神來。她跳起身,收拾好小說和空的三文治盒,那種急切的神態像是準備一路跑回主校舍。

  他也站了起身,見她急成這樣,溫聲道:「這只是預備鐘,不必太著急。」

  她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只點點頭,跟他一起不緩不疾的離開聖約翰堂。

  午後一點多的時分,日光正熾。他漫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這時才發現她的長相並不是他一直以為的一如其他尋常女孩。她的膚色比一般人要白皙不少,眉眼卻漆黑如墨。像幅水墨畫。

  他不動聲色的再多看了她幾眼。此刻終於有些懂了。她的同學視她為異數,除了她性情不合群外,跟她的長相應該也有點關係。她膚色太白皙,不大像本地人。反正她是從內到外都不夠大眾化。

  他忽爾掀唇笑。「用茉莉的標準,你至少是個木星人。」

  她沒聽清楚,皺眉困惑的抬頭看他。

  她長得矮,連他胸口都不到。這樣垂目一看,便更加覺得她實在稚嫩。她還是一隻小小的外星人。

  茉莉嫌他怪,總說他是外星人——本來是「火星人」,後來覺得火星太近便宜了他,一直把他貶到冥王星去了。茉莉總是叫他留意一下地球人在做什麼,適時偽裝一下,才不會被地球人發現他外星人的真實身份。

  他倒沒想到臨畢業會在學校裡碰見第二個外星人。

  「你對宇宙很感興趣?」他問。

  「……嗯。」

  「為什麼?」

  她垂下頭狀似專心看路。他一直等著,最後她只得抬頭開口:「我看過些科學特輯。」她聲量頗低,他凝神細聽。「宇宙很壯闊,光是銀河系就有很多很多顆星球。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我覺得……我覺得很震撼。」她越說越小聲。「宇宙那麼大……人的煩惱就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很多事……不該煩的……」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第一次看見的時候確實是很震撼。不過我的想法有點不一樣。我不覺得宇宙壯闊,人類渺小,日常的煩惱就微不足道。反而日常的生活才是最切身的。譬如父母不會因為金星凌日就不吵架。」他最末舉的例子算是有感而發,卻不怎麼感傷。教他的詫異的是她聽見他這麼說竟是雙肩一縮,仰臉看他的神態隱隱有幾分被勘破了什麼似的難堪。

  他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主校舍就到了,她垂下頭匆匆而去。

  接下來的好一段日子他常常都在聖約翰堂遇見她,偶爾會聊上幾句。她漸漸比較多話,沒之前那麼拘謹,但他們還是各自看書居多。

  她有時會令他想起以前家裡養過的一隻貓。那貓被頑童放火燒過尾巴,及時獲救,自此異常忌生。然而牠的張牙舞爪並不是永遠的,只要相處久了,牠確認你無害,便又收起利爪,在你跟前柔軟起來。

  他本來想等他們熟絡一點再問她彈的都是什麼樂曲,但他還沒問到,會考就來了。他再一次見到宋玥夢,已經是新學期開學之後的事了。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從第一章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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