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者》Part I -(3)

第三章

   第一個學期過去了,宋玥夢覺得自己對聖瑪麗的生活並沒有適應多少,還是處於半溺水的狀態,一路掙扎求存。

  第一次考試成績也出來了。她勉強掙了個中游的位置。因為在小學都是考頭三名,家裡對她這個成績並不滿意,爸爸甚至要脅如果她下學期還是沒有進步就不讓她學琴。她聽了壓力大得胃都要打結。跟謝斐麗修女學琴是在聖瑪麗唯一令她快樂的事,她不想連這點快樂也被剝奪。

  她只好有時連午飯時間也挪來溫習,儘量不看那麼多閒書。

  自從發現有其他人之後,她有想過不再去耶穌堂。但不去耶穌堂她又找不到其他可以去的地方。再說那個高年級生其實也不是那麼常來——顯然他不像她;他有一起吃飯的朋友。

  他跟她基本上河水不犯井水,他在閣樓做他的事,她在下面看她的書。他們之後面對面碰見過幾次,第一次時他看著她露出了訝異的表情。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他要跟她說話了,可是他最後也沒有。

  他是那種非常典型的聖瑪麗學生,五官端正,儀容整潔。他的膚色是小麥色的,身材頎長結實,很有可能還是個運動健將。聖瑪麗有很多運動健將。他們學校出戰學界田徑賽包辦很多項目的第一名。

  她很快發現他大概不止運動了得。她在早會上看見他上台領獎。他和另外兩個學生組隊參加校際科學比賽,贏了冠軍。校長很驕傲的宣佈他們接下來會出戰亞洲總決賽。台下的學生興奮大叫,用力鼓掌。她也有拍手,卻有點麻木。聖瑪麗的學生總是在得獎。

  除了她。

  如果從前她曾有過一時半刻以為自己有點聰明才智,聖瑪麗也已經以血淋淋的現實闡明了她是何等愚昧無知。當年在小學稱王現在回想不過是蜀中無大將。

  她從來不曾覺得讀書是如此的教人氣餒,無論她怎樣努力,頂多也只是原地踏步。她的西史成績尤其慘烈。她真的不知道她的同學都是怎麼記得住那無窮無盡的人名地名和年份的——而且還是用英文。

  最令人沮喪的是她無法跟任何人傾吐這種沮喪。有次她跟其他小學同學一起回小學探望老師,同學都羨慕她考上了聖瑪麗,問她在聖瑪麗讀書是怎樣的。她如實答:「很大壓力。」沒想到也進了聖瑪麗的李曉彤酸溜溜的道:「你成績那麼好當然壓力大。」她脫口道:「我哪裡好?我只排全級六十八,真的很差很差,根本不能見人。」那是她爸爸對她的評語。

  李曉彤的臉色很難看。

  後來她才知道李曉彤全級考一百八十名,幾乎包尾。讀小學時李曉彤的成績跟她並沒有差得那麼遠。

  那次之後幾個小學同學不是說她愛炫耀就是說她心頭高,漸漸就不太與她往還了。

  她覺得非常非常的孤單。

  她開始越來越少說話。她覺得自己好像總是說錯話,在學校表現不得體,在同學裡顯得老土無知,就連在以前的朋友面前也動輒得咎。後來最令她自在和放鬆的時刻就是獨個躲在耶穌堂看書的時候。

  除了那個長很高的高年級生,她並沒有再遇見過其他人。他又從來都不搭理她,時日一久她就忘記了他的存在,以致有天他忽然跟她說話時,她給大大的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

  「你在看什麼書?」

  「什麼?」她整個人彈跳起身,放在膝上的書也差點掉到地上去。她瞪大雙眼仰視他。她肯定自己的眼裡寫滿驚惶。

  他微微退後一步,彷彿被嚇到了。頓了頓,他才又問:「我說,你在看什麼書?」

  她看了看手中從圖書館借回來的陳舊小說,又看看他,驚疑不定。

  「我見你笑得很開心,我在想那應該是一本有趣的書。」他解釋道。「我正在找書看。」

  她過了半晌才消化掉他的話,不由自主雙頰發燙。她怎麼告訴他,她正為韋小寶在恨恨的罵人「辣塊媽媽」而忍俊不禁?

  他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似的輕「噢」了一聲。「愛情小說。」

  她下意識搖頭。

  她馬上就後悔了,因為他的興趣又回來了。「那是什麼?」他問。

  「只是金庸……」她低聲答道,不自覺地把書收攏在背後,但這個舉動很招人懷疑,活像那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書,於是她又迅速地把手抽回來,改為把書遞給他看。可是這下同樣令她懊惱,因為她捧書的姿勢很像被老師沒收漫畫的小學生。她的一張臉越來越燙。她覺得自己無比的笨拙。

  「鹿鼎記……」他看著封面低聲唸道。「這本我沒看過。」他翻開來看,很順手的一翻就翻到她用書籤夾住的那一頁。

  她的心跳停頓了下,又不能這時才向他把書要回來。

  他垂眼細閱。她很快就發現他的閱讀速度很慢——至少比她來得慢許多,她等了一陣子才見他的目光從一行挪到另一行;好一陣子才從一頁跳到另一頁,很久才見他的手指翻動頁緣。

  她看見他笑,被什麼逗樂了似的展眉而笑。她一怔,心怦怦的跳了起來。難道他竟然不嫌粗俗嗎?

  他像是忽然省起她的存在似的抬起頭來。他闔起書,還給她。「好看,多謝推介。」他說著向她微微一笑。

  她又是一愣。好久沒有人對她展現過這般充滿善意的笑容了。

 ***

  後來她還真的見他找了本《鹿鼎記》來看,而且看起來頗為樂在其中。

  於是有好一陣子看小說的時候她總會想起他,然後她就模糊地想,或許可以把手上正在看的這一本也推介給他;如果他下次還來問她的話。

  不過她現在讀小說遠比小學時少。除了因為要溫習的功課太多,最主要還是因為她把課餘的時間都用了來練琴。

  星期三是她整個禮拜裡最快樂以及唯一期待來臨的日子。逢星期三她放學便到修女宿舍找謝斐麗。那是Sister Jefferies 給自己改的中文名字。修女是英國人,廣東話卻說得極好,而且喜歡跟她講中文多於英文。

  修女書架上放滿了書,大部份的書名和作者名她都不認識,有一兩本她隱約聽過,知道是文學鉅著。修女興起時會跟她說點「狄更斯」、「王爾德」,甚至是唸一段小詩。

  她特別記得一首關於天鵝的詩。詩人的名字修女提過好幾次她還是記不住,她只記得那是一個愛爾蘭詩人。那首詩其實她並不完全明白,但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那首詩十分美麗。她牢牢的記住了其中一句:Passion or conquest, wander where they will, Attend upon them still,修女說那是寫翱翔天際的天鵝無論往何處去,皆是懷著壯志與熱情。她聽了非常嚮往。

  那些文學作品對於她來說大部份都非常艱深,她很多時都只聽懂一點點。但她喜歡聽修女講這些。她非常非常喜歡上修女的課。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花光了所有的運氣才換到了跟隨修女習琴的機會。她到了現在還是參不透為什麼修女主動提出要教她鋼琴。她還記得第一次去宿舍見修女,修女問她想不想跟她學鋼琴時那種如在夢中的欣喜若狂。

  而且修女還說不用繳學費。

  她之前就是因為學琴太貴爸爸不准她再學下去。

  這件事美好得不像是真的;星期三的課也快樂得不像是真的。

  她們的課總是由一杯英國茶開始。謝斐麗非常嗜茶,她每次去上課,修女總會先端給她一杯泡好的茶,外加一小碟果醬餅乾。

  開始彈之前修女會先跟她討論那首樂曲,有時修女會先著她讀譜,問她有什麼感覺;有時修女會從作曲家的生平說起;有時修女會跟她講樂曲的結構,告訴她一首奏鳴曲是怎樣寫出來的。

  她覺得自己對知識從來沒有這麼飢渴過。

  每次教新樂曲,修女總是要她先自己摸索著彈一遍,然後修女就挑出一些小節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彈而不換另一種方式彈。有時修女甚至會問她如果讓她來寫,這裡會接上一句什麼樣的樂句。她起初十分羞赧不敢亂來,但很快她就發現,雖然修女不會什麼都說好,但無論她接上一句什麼樣的樂句,修女都會接受。

  因為想儘量多學新曲目,她一有機會就練琴,務求把每首樂曲都儘快練好。家裡沒買琴,修女讓她用三樓的舊鋼琴。修女說歐洲琴的觸鍵比音樂大樓裡的日本新琴要好。她完全不在乎這些,只要有琴可以用,讓她彈哪裡製的琴都無所謂。

  她很快就愛上了三樓那間小小的琴室。同學都嫌那裡殘舊,沒有人跟她爭。她愛用多久就用多久。唯一要留神的是那間房不隔音,如果有補課,她就要等補課完了才可以開始彈。

  這個星期謝斐麗給了她一份特別的家課。上課時修女放CD給她聽,出乎她意料之外,那是一首非常激昂的搖滾樂,歌手嘶啞的反覆唱著幾句激憤而悲傷的英文歌詞。她聽著覺得既激越又哀傷;既高亢又滄桑。

  她困惑的看向修女。

  修女問她:「很多人很迷他們,你是不是也是他們的支持者?」

  她瞥眼CD盒上的名字;她從來沒聽說過。她搖搖頭:「我不知道這隊樂隊。不過我一直都追不上潮流。」

  「噢,是嗎?那你喜不喜歡這首歌?」

  她點點頭,不由自主地雙頰泛紅。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她隱約覺得一個學習古典音樂的人喜歡流行曲似乎是應該覺得羞慚的一件事。

  「那你現在試一試用鋼琴把它彈出來。」

  她有些無措。就這樣……用鋼琴彈出來?

  「不用想得太複雜,你想怎麼彈也可以,很簡單的只用右手彈也沒關係,我們玩個小遊戲而已。」修女輕鬆道。

  她猶豫了一下,雙手放到琴鍵上,遲疑地彈了起來。

  主旋律重複了好幾次,要記住不難,要把它準確地彈出來也不難。問題是怎麼彈。她越彈越覺得費勁。旋律、拍子沒有錯,但其他全部錯得離譜。她覺得她的調性、和弦乃至整個演奏都不對勁。

  勉強彈完,她感到自己雙頰滾燙;她總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要臉紅。

  「啊……比我想像的還要好。」修女自言自語。「嗯,讓我們看一看。你把它彈得很古典,你為它寫了個古典的版本。這樣也不錯。不過我們有沒有辦法用另一個方式去演繹它,保留它原本的味道?你回去想一想好嗎?譬如,用一些別的和弦,不要在某些地方加切分音?這就當是一個小小的作業吧。你回去試一試,我們下星期再彈它。」

  謝斐麗還另外借了她幾隻CD。她家裡並沒有CD機,但她沒有說出來。在聖瑪麗久了,她開始覺得有些事還是不要說比較好。

 ***

  後來她在琴房找到一台舊CD機,接好電源試了試,嘹亮的樂聲像一枚小炸彈那樣炸開了,她驚喜萬分。CD機竟然能用,這些CD她都可以聽了。她覺得這天簡直是她的幸運日。

  她不敢播得太大聲。她不是唯一在學校裡留到這麼晚的人。有幾次離開的時候路過另一頭的課室,看見幾個高年級生捧著機械模型在討論。那個去耶穌堂看書的男生也在。她記得,他們打進了亞洲總決賽。

  時值冬天,沒開冷氣,他們就讓門開著。他們聊得太投入,沒有留意到她。她好幾次聽見他們不知道在聊什麼聊到轟然大笑,還狂飆髒話。

  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她被嚇到了。他們每一個看起來都斯文又有教養,完全是典型的聖瑪麗模範生,若不是親眼看見,她無法想像他們私底下可以這麼粗俗。

  雖然,認真想一想,這好像也是聖瑪麗人的特色之一。才讀了一個學期多一點,她大部份的同學已經學懂了本身是什麼人也好,在人前反正都是一副品學兼優文質彬彬的模樣。

  同學的虛偽令她不安,但如果她像他們那麼會做人,她想她的日子會過得容易許多。最起碼,她或許就有辦法應付家裡的衝突。

  她爸爸最近這兩年越來越陰晴不定。他咆哮的次數直線上升,為了很小的事發很大的脾氣。前兩天吃飯的時候就因為媽媽去了鄰居家裡作客而大發雷霆。媽媽生氣的說:「李太做了粉菓讓我試吃,我不過是去她家坐了半句鐘……」

  「混帳!」媽媽還沒說完,爸爸已經青筋勃現。他抄起筷子用力抽打在媽媽的臉上,「啪」的一聲,筷子應聲折斷,媽媽眼下多了一條赤紅的印痕,差一點就打中左眼。

  她駭住。

  父親「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她看著母親雙目含淚,卻又忍住不哭出來,不知所措。半晌才怯怯的問:「媽媽,你有沒有事?」

  她母親只是搖頭。

  她爸爸不喜歡她們和其他人來往太多。他討厭屋邨裡的其他師奶,覺得她們長舌八卦;也不准她跟同學出街玩得太晚,黃昏六點前一定得回家,因為街逛得太多會學壞。他非常不喜歡她留在學校練琴練到七點這麼晚,因為他通常六點半前就回到家,他一到家就要馬上有飯吃。他不喜歡母親另外留起飯菜給她,他覺得媽媽把好吃的都留起了。他常常強調他是一家之主,他才是有資格吃最好的那一個。如果不是因為她現在學琴免費,學了琴將來能教琴賺錢,他不會允許她把時間花在讀書以外的事情上。

  她爸爸嚴禁她媽媽與任何人來往過密,是因為認定媽媽不貞。這種想法對於她來說,無中生有到難以理解。她父親認為她母親一有機會認識別人就會勾搭男人。他甚至認為媽媽與其他主婦聯誼是為了勾引別人的丈夫。

  她記得她小學五年級的某一天,父親忽然來接她放學,並在回家的路上言辭嚴厲的拷問她母親平日與什麼人來往。到了後來見什麼也問不出來,便極其不耐煩的問她:「我問你,她跟你那個姓古的同學的爸爸是不是有一腿?」

  她震驚,愣了好久才有辦法搖頭否認。

  「沒有?你騙誰!沒有他會跟她打招呼?你以為我是傻的嗎?」

  她有一種忽然全身血液都凝結了的冰冷感覺。她樸素、節儉而中年發福的媽媽出軌?她爸爸到底在想什麼?

  回家路上的那十五分鐘,爸爸咒罵不斷,除了用惡毒的髒話咒罵她母親,也罵她沒有用:

  「你已經這麼大了,也不懂得幫手看管你老母!」

  她沉默。她有一種很恐怖的感覺。

  她不能太晚回家,但有時她不願意回家。

  平日放學後在聖瑪麗練琴的那幾句鐘是她過得最快樂的時光。沒有其他人。沒有杯葛排擠。沒有適應不良。沒有尖苛粗暴的責罵。只有音樂。

  她覺得音樂本身就是另一個世界。沉浸在樂聲之中,不需要隨意門,她已經處身於另一個空間。瑰麗而美好的空間。

 ***

  一星期後再上課時她遲疑地重新試彈那首樂曲。旋律她有信心沒有彈錯,但編曲好像始終有點不對勁。

  彈完後謝斐麗笑咪咪的說那是不錯的嘗試。

  「我們來聽聽別人怎樣用鋼琴搖滾好不好?」修女說著拿出一片CD。

  接下來聽見的令她大為驚嘆。她從來沒有想過鋼琴可以這樣彈!她從來沒有聽過比這更加鏗鏘有力而充滿生命力的鋼琴演奏!短短的六分鐘已經足以令她血脈沸騰,幾乎按捺不住想要站起身。

  「好聽嗎?」音樂放完後,修女問。

  她點點頭。又忍不住再點點頭。

  「這是搖滾樂版的拉赫曼尼諾夫,我很喜歡這個演奏。」

  「拉赫曼尼諾夫?」

  「嗯。你有沒有彈過他寫的樂曲?他是我最喜歡的作曲家之一。」

  她聽過這個名字,但她對他寫的樂曲沒印象。

  「啊,那簡直是天大的損失!你一定要聽聽他的第二鋼琴協奏曲,聽完你一定會愛上他。讓我看一看那隻CD是放了在哪裡……」修女說著在書櫃上找了起來。

  「啊,找到了。Tamás Vásáry 1976年跟倫敦管弦樂團合奏的版本,指揮是Yuri Ahronovitch。我非常喜歡這個版本。」修女說著按下播放鍵。

  短暫的靜默過後,鐘鳴般沉穩的琴聲如海潮拍岸,她怔住了。她被震懾住了。彷彿瞬間被勾魂攝魄。彷彿瞬間置身於另一個時空。

  直到音樂放完了好一陣子,她還是有點怔忡。修女站起來:「好了,今天時間差不多了。」

  她回過神來,看眼手錶。原來音樂放了半小時有多。剛剛時間好像忽然不存在了那樣。

  「他怎麼能夠寫得出這樣的樂曲?」她忍不住問。

  「是啊,這世界上怎麼有人能寫出如此美麗的音樂的呢?」修女微笑和應。「那實在是我們的福氣你說是不是?」

  她點點頭。她充滿敬畏的想道:這就是真正的「天才」!

  修女把CD拿出來打算收起,回頭看見她一個勁盯著自己手裡的CD,柔聲道:「你想不想借回去聽?」

  她下意識搖頭。「我只是想把名字抄下來。」

  「你帶回去抄吧,順便可以聽,我反正不是太常聽。」修女把CD遞給她。

  「謝謝Sister。我下星期還給你。」她小心接過,如獲至寶。

  「不用那麼急,你聽夠了再還給我也不遲。」

  「那我一個月後還給你?」她覺得借別人的東西還是講清楚什麼時候歸還比較好。

  「你學期完結前還給我就行了。」

  她覺得興奮。現在距離學期尾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

  她當天就迫不及待的去了琴房放來聽。時候不早了,其他學生一早走清光。

  第二樂章是慢板,樂聲低柔,她忍不住把音量往上調。她瞬間被樂聲包圍,沉醉地閉上雙眼,整個人浸沐於美麗的弦樂聲和琴聲裡頭。

  激昂的第三樂章響起,鋼琴的音階像長了翅膀般漂亮地滑翔。她輕輕搖晃身體,抬高雙腕,在空中按動手指,想像彈奏這一段的時候該有多麼的快樂。

  「咯咯咯。」她聽見了但沒去管它。思緒仍舊隨著豐富多采的樂聲浮沉。

  「咯咯咯。」這次她終於不情不願的睜開了眼,扭頭,赫然看見有人站在敞開的門口。她受驚的跳彈起身,走到門前,雙頰燥熱。

  是那個也在耶穌堂看書的高年級生。

  「對不起,我們在305趕進度,你介不介意稍為調低音量?」他客氣的問。

  她點頭,小步跑過去手忙腳亂的關掉CD機。她完全忘記了他們的存在。她太興奮了,也沒想到先到處看一看還有沒有別人。

  「不用關掉,聲量低一點就可以了。」他溫和的道。一頓,在轉身離開前他又補上一句:「我也喜歡Rachmaninov的Piano Concerto No. 2。」

  原來CD封面上的那個名字是這樣唸的。Rachmaninov。她在心中默唸一遍。

  收好CD,她看看錶,時間不早了,便收拾東西離開。走的時候看見他們今天原來換了地方,就在離她幾步之遙的課室裡埋頭苦幹,怪不得他剛剛過來敲門。

 ***

  學琴以外的日子並不好過,甚至是越來越不好過。

  除了音樂以外,她成績不錯的只有中文科。上學期她中文考全班第二。有這樣的成績應該算是挺了不起的成就,不過她並不特別喜歡上中文課。

  上課老師只是照讀課文,然後不停叫他們做課後習題。做完隨便口頭講一講便算,從來不發標準答案,說文學賞析沒有標準答案,只要言之成理即可。然而考了幾次小測,所有人都發現老師的評分根本只有一個準則——就是教師用書上的標準答案。差一點點也要扣分。

  他們要求老師印發標準答案;老師怎麼也不肯,說就是不希望他們只會死背書。

  那令她的同學產生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聖瑪麗人並不重視中文科,但不代表他們不重視同樣計入總分的中文科成績——中文好不好,跟中文科成績好不好,是兩回事。給他們考核範圍,給他們標準答案,他們就有辦法考足一百分。

  最直截了當的辦法當然是另外找本教師用書回來。教師用書外面買不到,有些同學的父母或者親戚是教師,私底下要到了一本教師用書,其他人想借,一律拒絕;其他同學就是有辦法弄到了一本,為免別人來借,也絕口不提。一個學期下來,沒有找到教師用書的同學越來越焦急,因為他們在班上的排名越來越低。

  後來有傳言說他們班上有人是校工的女兒,跟老師很熟,所有科目的教師用書都有。宋玥夢覺得這個傳言離譜,她不認為老師會賣校工的帳。但傳言越傳越言之鑿鑿:他們說那個校工因為撞破學校高層跟老師偷情,所以連校長也忌他三分,收了他的女兒入學當掩口費。

  這個故事她有聽說過,只是她一直要到蔡晉豪來纏她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同學認定那個「女兒」是她。

  蔡晉豪開門見山:「宋玥夢,借中文課本來影印行不行?」

  她一頭霧水:「中文課本?為什麼?你沒有嗎?」

  「我是說有答案的那一本。」

  「你說教師用書?我沒有。」

  「你怎會沒有?龍叔有什麼教師用書要不到手……?」見她驚詫瞠目,他有點懊惱的打住:「我不是歧視你,我也是住屋邨的,大家都是窮苦學生,你就當江湖救急。你不借我今年中文就要包尾的了。」

  她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保證,我一定有借有還,而且不會告訴任何人!」

  她搖搖頭。「可是我真的沒有。」

  蔡晉豪不信。

  第一次沒借到,蔡晉豪鍥而不捨的找了她第二、第三次。後來他的死黨郭志超也加入堵截她的行列。當宋玥夢第一百次在放學後被他們在走廊一角截住時,她有一種近乎崩潰的感覺。

  但蔡晉豪比她更絕望。

  「你要怎樣才肯借我?」

  「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沒有?」

  「你中文成績那麼好!」

  「我只是靠語文運用和作文拉分!」她的讀本部份都是按自己的理解作答,從來沒取足過分。

  「但我要靠讀本拉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幫個忙?!」

  「因為我真的沒有!龍叔跟我沒有關係!」

  「我不是說了我不會告訴其他人?你在我面前沒裝蒜的必要。」

  「你為什麼認定我跟龍叔有關係?」

  「我看見他跟你聊天!」

  「就這樣?」

  「這還不夠?又不見他跟我聊天?」

  她忽然感到一陣厭惡。「你真是不講道理!」她說著便要越過他們離開。

  蔡晉豪攔住她。「現在是誰不講道理?你就不能……」他突兀的打住,目光落在她的書包上。

  「那本就是了對不對?你還說你沒有!」他雙眼發亮,伸手拉她的書包。她扭頭一看,瞥見自己沒拉好書包拉鍊。

  她下意識扭身避開,可是沒避得過,書包還是讓蔡晉豪給扯了下來。她著急的想搶回去,兩人各執一端拉扯了起來。蔡晉豪力氣大,用力一拽便掙開了她,她往前撲倒在地,書包裡的東西也被甩跌了一地。

  她聽見「喀啦」的一聲,心一沉,倏地渾身發寒。她站起身,顧不得跌倒時擦傷了雙膝,衝上前在散落的課本堆裡看見了謝斐麗借給她的那片CD。

  透明膠盒給撞出了蜘蛛網似的裂紋。一陣怒意湧上心頭,她走到蔡晉豪跟前,奮力一推,他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後跌倒在地,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什麼事?」走廊的另一端有人厲聲喝斥。一個高年級生跑了過來,看見半躺在地上的蔡晉豪大皺其眉。

  「Prefect,她打人!」蔡晉豪的死黨指著她大叫。

  她這時才看見那個高年級生胸前別著的銀章,上面寫著Head Prefect。

  Head Prefect凌厲的目光掃向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怔怔的看著狼狽地試圖爬起來的蔡晉豪,答不上話來。那股怒氣來得快又去得快,她突然覺得惶恐。

  「事情到底是怎樣的?」Head Prefect 轉而問蔡晉豪。

  蔡晉豪未及回答,走廊上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另外兩個高年級生快步走了過來。

  蔡晉豪像是忽然拿定了主意,指著她清清楚楚的道:「Prefect,她無緣無故襲擊我!」

  「她襲擊你?那地上的書包是誰的?」

  「是……是她用書包襲擊我!」

  Head Prefect上前看了看,彎腰撿起那片CD。

  「她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不惜把CD都砸爛了還要打你?」

  蔡晉豪一時詞窮。

  「好了,到你告訴我你的版本了。」Head Prefect看著她。

  她垂下頭,低聲道:「他要搶我的書包。」

  「所以你推他?」

  她點點頭。

  「你為什麼要搶她的書包?」Head Prefect問蔡晉豪。

  「我沒有!我不過……我不過是跟她開了兩句玩笑她就忽然發難!」

  「開什麼玩笑?」

  「就……就……關於她是校工女兒那件事。」

  「Prefect,我們沒有惡意的!只是開開玩笑,誰知道她會這麼小器!」郭志超喊道。

  Prefect看向她,彷彿在等她辯解。她腦海一片空白。她要說什麼?說她因為古怪所以被欺凌?說他們想要她交出一本她根本沒有的書?還是他們把不屬於她的CD給摔破了?

  「我不是校工的女兒。」她啞聲說,唇乾舌燥。

  她顯然說錯話了,因為Prefect的表情幾乎像要翻白眼。他掏出一本印有校徽的筆記本,指指她跟蔡晉豪:「你兩個,班別、姓名、學號。」

  「Prefect,我是無辜的!」蔡晉豪喊冤。

  Prefect冷笑。「夠膽在學校範圍內惹事生非就不要跟我喊無辜。」

  Prefect把他們的資料都記下後,冷冷的掃視他們一眼。「下次不要再給我逮到。」他轉身要走的時候,宋玥夢才抬頭看向那兩個隨後而來的高年級生:兩個都是高個子,臉上長滿青春痘的那個肩上同樣別了銀章,看她的眼神有幾分同情;神色比較冷淡的另一個……她怔住。

  另一個人是在耶穌堂看書的那個男生。

……待續 [逢星期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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