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在陰影外》序章一 (Part I)

序章:符柏林

 

  「Vé是矽谷最炙手可熱的科技初創企業之一,他們剛剛完成了A輪融資,備受外界看好。」

  倒數之後,錄影開始。年輕時尚的主持人笑容燦爛,流利的美式英語和我一樣帶點口音。我一時聽不出來那是什麼口音,但也沒有時間深究了,因為她已經馬上入正題——

  「Ray,你們公司的名字很特別,是怎麼來的?」

  「Vé是北歐神祗Borr的第三個兒子。在神話裡,長子賦予人類靈魂與生命,次子賜給人智慧,至於Vé,他給予人類看、聽和講的能力。這恰好是我們所希望能夠做到的——為人類帶來嶄新、另一個層次上的聽、說能力。」

  雷洛陽的聲音沉穩有力,表情認真嚴肅。即使剛剛的說辭浮誇得像騙小孩用的故事,還是讓人有種願景宏大的錯覺。

  我竭力保持面無表情。

  雖然這番話我已經聽過很多次,卻仍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我懷疑我們是不是真有這麼偉大。

  可是真相是什麼,或許對於很多人來說也並不那麼重要。剛剛主持人的開場白是什麼?「矽谷最炙手可熱的科技初創之一」,我們是嗎?

  我們確實募得了頗為可觀的資金,而且也開始有點知名度,但用到「最炙手可熱」這幾個字,如果不是自視過高,就是譁眾取寵。

  或者我們是兼而有之。

  「聽說你們公司兩個創辦人的智商皆超過一百四十,都是Mensa的會員。按照Mensa規定,要成為會員,一定要通過測試,智力在全國人口前百分之二才行。」主持人道。「是真的嗎?」

  雷洛陽一臉謙遜。「我和Berlin的確是Mensa的會員,可是智商並不代表些什麼。我除了做科研,什麼都不會,在日常生活裡笨手笨腳的,技術發展以外的東西我都依賴Berlin,看數字沒有意思,他才是真正全面發展的天才。」

  雷洛陽這番明褒暗貶的話,明顯是暗示他才是主導公司技術發展的人,而且他的智商比我高。我不在乎智商那個數字,可是他是不是忘記了我的頭銜是「技術長」?

  「Berlin?」主持人一臉忍俊不禁。「這是你真實的名字嗎?德國的首都?」她看向我。

  我按下心中的不耐,儘可能平靜的道:「是。我的中文名字和Berlin同義,所以同事都直接叫我Berlin。」雖然那只是帶善意戲謔的暱稱,而不是我正式的英文名字。

  但主持人顯然不想管這些。她樂不可支的笑道:「噢,這真是太可愛了!我敢說你的父母一定很愛柏林!」

  他們的確是,但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

  雷洛陽這時開口了,嚴肅剛毅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很多人視之為嚴苛謹慎的他亦有幽默的一面——

  「我的中文名字『洛陽』在中國古代也曾經是皇朝的首都,所以我們這個組合其實是兩個『首都人』共聚一堂。」

  「——嘗試合力建立另一個盛世皇朝?」主持打趣道。

  「不,」雷洛陽一臉認真地否認。「名成利就只是副產品,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的心願是用人工智能——這種可以改寫人類歷史的新科技——真真正正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我覺得社會對AI有很多誤解,不是過份高估了AI,就是對AI有不理性的恐懼,覺得AI會摧毁人類的文明。但其實好好運用AI的話,這種聽起來冷冰冰的科技可以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溫暖的慰藉。譬如我們目前正在做的『天使之聲』計劃,就是應用了NLP的最新技術,為一些絕望的人帶來希望。

       「我想你一定有聽過類似的故事:一些人痛失至親之後,因為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與自己深愛的人對話而感到絕望。我讀過一則新聞,有位老先生以前是為地鐵做報站錄音的,他過身之後他的太太為了繼續聽到他的聲音天天去坐地鐵。對她而言,只要還聽得見他的聲音,便覺得他依舊以某種形式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會為地鐵做錄音廣播的人始終是少數,所以更多人會做的事,是在親人過世後,還繼續發訊息去那個已然停用的手機號碼。因為我們實在太想念他們。如果在這種時候,你可以聽見你所珍視的人再一次回應你,告訴你所有傷痛終有一日會成為過去,告訴你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鼓勵你勇敢活下去,那不是很棒的事嗎?」雷洛陽的語氣聽起來無比誠懇,彷彿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真摯。

  主持人露出一臉驚嘆,而我無法分辨那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的心情很矛盾。我當然並不希望大眾對我們公司有負面觀感,可是每次雷洛陽「情真意切」地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都渴望有人跳出來反駁他。

  痛失至親難以忘懷當然是人之常情,可是因為難忘就用AI來模擬這個已經不存在的人說話,又是另一回事。

     首先是技術層面的問題。如果已經有這個人大量的語音檔,要「生成對話」並不困難,不過就是把字句重組。可是雷洛陽為了顯示我們技術卓絕,把故事的版本越來越加以神化。他對投資者的最新說法,強烈暗示就算只得少量語音檔,也足以生成聽起來流暢無瑕的對話,而且能夠在用家的個人化調整下,令那把跟往生者「一模一樣」的聲音,連語氣、用字都與真人無異。

  就我們目前的技術來說,這絕對是一種誇大和誤導。但問題是就算我們克服了技術屏障,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無論出來的效果再像真,依舊是假的東西,那個已然不在的人是不可能從死裡復生的。我不認為停留在這種假象中過日子是一件好事。但教我吃驚的是,我們做的市場調查揭示,有很多痛失至親的受訪者對我們這項產品極感興趣,如果效果真如宣稱那樣幾可亂真,他們願意付出的錢遠比我們估計的要多出很多。

  而令我更不安的是,我發現這項產品還有另一群很大的潛在客戶——那些在情感路上遭逢挫折的人。有不少人似乎有意欲用他們單戀對象的聲音,生成情深款款的纏綿愛語。

  我覺得「天使之聲」並不像雷洛陽標榜的那樣,是項創造價值和意義的技術;相反,它只是令人混淆虛幻與現實。

  「可是如果只要有某個人的聲音檔,就能自動生成一些他並沒有說過的字句,那不是也有可能出現造假甚至是誣蔑陷害這樣的事情嗎?譬如你用我的聲音合成我企圖謀殺的對話,而你的聲音檔又那麼完美,我豈不是百辭莫辯?」主持人終於問了一條比較有水平的問題。

  然而雷洛陽也是有備而來:「我們絕對不會容許這種罪惡發生!這是一套互動的對話,因為我們的程式其實是嘗試模擬某個真人說話,所以用戶某程度上並不能夠完全控制對話的確切內容。即使他聰明地誘使AI說了某些句子——以你剛剛舉的『企圖謀殺』為例,也絕對沒可能用來作奸犯科。因為我們在聲音數碼化的過程中做了一些工夫——你當是在圖片上加浮水印那樣子好了——我們也在程式生成的聲音檔加上了無法移除的特殊印記,只要一看原始檔就知道那是生成的檔案。」

  的確是這樣沒錯。這也是我稍感欣慰的地方。雖然我並沒有雷洛陽那樣樂觀——現在很多明顯失實的假新聞,一樣廣為流傳。我覺得人類在判辨真偽這件事上,並不是真的那麼理性。

  但主持並沒有追問下去,不知道是因為對說辭感到滿意,還是節目時間所限。她換了一道問題:

  「『天使之聲』是你們一開始成立Vé的時候,就決定要做的產品嗎?」

  雷洛陽又笑了,雙頰閃現據說很迷人的酒窩。「一開始我們沒那麼貪心,只是從一些簡單許多的東西入手。我和Berlin——」他看了看我,笑容真摯。「以前在Google是同事,都是專門研究AI的,不過一開始並不熟,直到有天在員工活動上聊了起來。我們都有玩樂器,一致覺得到了現在還要用人手揭樂譜是相當落後的一件事,現有的電子譜又只能夠按預設的節奏翻頁,一點也不人性化。我們就想到要寫一個能夠辨別樂聲的程式,按演奏者的真實演奏進度自動翻譜。那就是我們的第一件產品,還蠻受歡迎的。但之後很快我們就決定要做一些真正有意義的東西,那就是『天使之聲』。」

  雷洛陽只講了事實的一半。我們的確因為那次興高采烈的討論而雙雙辭職創業。因為創業這種事在矽谷很平常,我必須承認在這件事上我很愚蠢地沒有多加思考就付諸實行。我們的第一件產品如他所言頗受歡迎,那次的成功為我們打了一支強心針,我們決定做一些規模更大、更有野心的產品。但那時說好要做的並不是「天使之聲」,而是後來胎死腹中的「巴別塔」。

  現在市面上有很多翻譯軟件,但效果並不真的那麼好,只能應付簡單會話。我們當時覺得這一塊的市場仍然很有發展潛力,如果可以做出能媲美真人翻譯的即時語音翻譯軟件,那就是真正突破語言的藩籬,破除人類巴別塔的詛咒。到時知識就能夠更廣泛地流通,不同種族的人類也能名副其實毫無障礙地交流。

  然而當雷洛陽向一個富商募資成功後,所有事就走了調。那個富商經歷喪女之痛,急切想要一個「天使之聲」那樣的產品。而且他女兒生前留下的語音檔為數不多,我們的新技術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我不知道雷洛陽是急於想得到那筆龐大的資金,還是他真的在這件事上看見了商機,反正他在沒有和我商量的情況下,就向別人許下了承諾。

     結果路易斯先生就這樣成為了我們公司最大的投資者暨董事會成員。

  如果說我沒想清楚就和雷洛陽合夥是第一個錯誤的話,那麼我犯下的另一個大錯,就是沒有在一開始時堅決反對「天使之聲」這個計劃。

  那時我雖然認為這個計劃不可取,可是因為當時雷洛陽的野心遠沒現在那麼大,加上他強調這只是一個短期的小型計劃,我便被他說服了。說來說去都是被渴望成功的慾望沖昏了頭腦。

  而隨著路易斯領投的資金不斷加碼,加上雷洛陽提出的各種發展藍圖越見雄心勃勃,我開始懷疑他暗地裡向路易斯許下了更宏大的前景——神話裡Vé還賦予人「看」的能力,我疑心他的終極目標是創造出一個活在虛擬世界的亡靈。這種想法令我不寒而慄。

  主持人說了兩句場面話,這時整個訪談終於完結。我鬆一口氣。

  ——但其實這樣真的很不好。跟發展技術相比,要創業成功,壓得住場或者是更重要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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